第4章 春草(2)
春草这些日子很少看到四奎了。白天,工地有给四奎管事的工长。四奎一直在外面陪人喝酒,问民工,四奎陪的都是啥人喝酒。民工就说是甲方的施工员,或是哪哪的领导。不过,春草知道四奎每晚上都回来。有时候还领人回来。春草觉轻,有几晚上她被身下晃悠的板铺弄醒了。起先还以为是地震,后来感觉那板铺很有韵律地动。春草这才想起来,自己住的这间房,跟四奎住的那间板铺是连着的。那边有什么风吹,这边就会跟着草动。春草有一种预感,民工在外面对四奎的议论都是真的。春草就知趣地用被子蒙上了头。可不知道是怎么了,春草这么一想,那声音就使劲往她的耳朵里钻,想捂也捂不住。而且,那声音从这以后就死缠着春草,什么时候有了,春草肯定就什么时候准时醒了。春草有几次气得哭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哭。她总的感觉是四奎在欺侮她,进而,她又恨开了大奎,如果不是大奎跟她赌气,自己就不会来这听该死的四奎弄出的那种声音了。总之,春草那些日子度日如年。狗娘养的四奎弄的声响越来越大,整个板铺都跟着晃悠,还不时夹杂着那种女人放浪地叫声。春草想回家了。
四奎不同意春草走。四奎问,咋的了?嫂子,哪不如意吗?春草的眼泪差点流出来。四奎,四奎,你真不是好东西。家里的老婆苦巴苦业地给你生孩子,操持家务,照顾老人,你在外面干的都是啥事啊?春草说,担心家里,怕你大哥一个人过不了。四奎就笑了,我当是啥事呢,我大哥挺好的,昨天还给我来电话了呢?叫你别惦念着家。春草问,昨天?你咋不告诉我?四奎说我正在喝酒呢,走不开。晚上回来得晚,就没叫醒你。春草在心里骂,哪天晚上我睡好了。嘴上却说,我惦念着孩子,怕她姥姥照顾不好。四奎说,嫂子,就算你帮帮我还不行吗?自从你来咱工地,那伙房的饭菜好多了,工人们都不骂了。你这样一走,半起不落的,叫我上哪去找人顶你那个角啊?再说,工人们看不到嫂子,还不得跟我闹罢工啊?别看我一天到晚不着家,可工地有啥事我都知道。工人们现在拿你当张曼玉呢。春草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要不是四奎色胆包天,跟那女人大声说话,春草也不会听不去,横加干涉了。那天晚上,四奎喝得太多了,回来就忘了隔壁还住着嫂子春草,进屋就和女人脱得赤条条的弄起了那事。那女人也不会想到春草会在隔壁气得流了眼泪。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那女人提出让四奎离婚。四奎说,行,等冬天回家就跟我老婆离。那女人数落乡下女人的不是,四奎就随声附和,把自己的老婆好一顿臭派。春草听着听着就由忍气吞声化做了怒火万丈,她抬腿使劲一踹,就把那两层隔着的苯板踹倒了。那边的四奎和女人吓得“妈呀”一声。春草站起来骂,狗男女,都给我滚!那女人稳定下来,冲四奎喊,敢情你这屋里还养着一个。春草抄起笤帚疙瘩就由苯板上跳了过去,照准俩人一顿乱打。四奎和那女人都没穿衣服,狼狈地逃窜。那女人挨了几下,光着身子跑到了外边,吓得起夜的民工一愣怔,以为是见到了白花花的女鬼。大声叫起来,闹鬼了。
这回事情闹得可大了。民工们都议论,说四奎找的那女人,身子底下没有长毛。跟这种女人在一起,早晚会倒霉的。至于对春草的评价,那是伸张正义的举动。在四奎和春草中间,民工们的看法是都对。四奎日城里女人,是给乡下的男人们出气。春草怒打那浪娘们,是给乡下的姐妹争光。民工们这样的分析和立场就有些滑稽了,最要紧的是春草和四奎是如何谈的。
四奎从来没有看出春草是这样的烈性子。就是当初春草举报四奎写下流情书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凶过。四奎非但没有恼怒春草的胡闹和不留情面,反而感觉到一层温暖的味道。乡下的老婆从来对自己都是百依百顺的。乍一有春草这样的打打闹闹,四奎觉得新鲜。四奎抱着被子想,男人其实也他妈的是贱骨头,总来顺从的也会觉着腻歪得慌。四奎还是主动跟春草说了话,四奎这才注意到,那两层苯板实在是挡不住什么的。让春草睡在里面,忍受了自己三个多月,也够难为她的了。四奎说,嫂子,要不,我在伙房旁边另给您盖间房。四奎那时候心里怕的是春草会坚决不在工地干下去了。四奎的这种怕,来得毫无道理。四奎根本不怕这事传回家去的后果,大不了就是一个离婚呗。四奎怕春草,怕这个不言不语,不愿意给男人生孩子的女人离开工地。在四奎的心里,春草是个特别的女人。他从心底是高看这个嫂子一眼的。春草经过一阵闹腾,平静多了。她说,不用,还这么睡,快半年了都挺过来了。这回,我看啊也别有啥不好意思的了。你干你的,我忙我的。反正你们弟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四奎一听春草这么说,赶忙保证,嫂子,我再也不往回领女人了。春草往外走,她要去给民工们开饭了。心想,死四奎,你跟我保证有什么用,你那良心都被狗给吃了。
春草真的没有搬走,继续跟四奎住一趟房,身下的板铺仍旧连着。四奎再也没有往屋里领过女人。民工们在一起议论,说春草真有两下子,硬把四奎的“变态”给治好了。
转眼就到了端午节,春草提出回家看看。四奎那时候已经变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了。就连嘴里挂的脏话郎当零碎也不见了。而且,四奎专门给民工们开了一个会。会议的主题民工们感觉特别新鲜,是关于净化语言的。四奎规定谁要是再说脏话,抓到一次罚款五元。谁要是举报一次,奖励十元。奖励的钱由他四奎出。这事可成了新闻了,四奎的讲话更精彩,他慷慨陈词说了一大堆不能让城里人瞧不起咱的话。有民工就问四奎,那你晚上日人家城里女人算不算精神文明。四奎就没词了,说下不为例,再说,我都挺长时间没日了。不信,你们问春草去。春草跟着又好气又好笑,瞪了几眼四奎,不知道该说啥好。民工们哄笑,决议这就算是通过了。
春草回家过节连来带去,一共才用了两天。这就说明,除去来回坐车,春草根本在家就没呆多长的时间。春草呆不下去了。孩子倒还是可以,妈一直给带着。主要是不争气的大奎出事了。大奎去乡里的饭店嫖娼,被县局给抓起来了。春草听村子里的人讲了大奎被抓的前前后后。大奎在家呆着发腻,跟人去赌钱。输了就去酒店喝酒。老板以为大奎有钱,就给大奎找了个小姐。大奎跟那小姐完事后,老板才知道大奎根本就没钱。因为不是长来的顾客。老板不放大奎走。大奎就看见饭店存车的后院有几个大土坑没有添。就跟老板疏通,说他把那大坑添上,玩小姐的事就一笔勾销。老板琢磨一会儿,认为这事挺合算。这个大坑雇人干也得个一百多。不如就让大奎给添上得了。吃亏的是那小姐,刚出来混,白让大奎玩半天,心里不平衡。气得直抹眼泪,老板说给她补点钱,小姐不好意思收老板的钱,把气都发在了大奎的身上,跟老板申请要亲自监督大奎添坑。大奎在前面添,小姐就在后面把土踩实。这样,大奎的工作量增加了不少。小姐还一个劲地跟大奎说,你那尿呢,我胯骨让你压得还疼呢。
县局的便衣警察下来检查,看到这一幕感觉挺新颖。刚要问是咋回事,那小姐转身就跑。这一跑就把事闹大了。警察把人都带回去了,一查就查出玩小姐拿添坑顶债的笑谈来。春草没有去看大奎,倒是派出所的来找过春草。说两条道任春草选,眼下正赶上严打,要么认在里面蹲几天,要么拿钱往外赎。春草说,要钱没有,还是让他在里面添大坑吧。
四奎起先并不知道春草为什么来去匆匆。他还以为春草惦念着工地才这么快跑回来的。四奎是接了大奎打来的电话,才知道大奎出事了。四奎把手机递给了春草,说是大奎打来的电话。春草说,我不用听了,他在笆篱子里添完大坑了?四奎没有撤回手机,说,嫂子,大奎哥检查出病来了。春草接了手机,大奎在里面哭唧唧地说,他放回来了,他不是人之类的话。春草正要挂断手机的时候,大奎突然说,春草,知道我为啥被放出来了吗?我在里面干活晕倒了,到医院一检查,我得了癌症,得需要钱做手术,化疗。你可不能看着我死啊。春草的心“咯噔”一沉,拿手机的手就不听使唤了。
春草跟四奎借钱。四奎不借,说,嫂子,正月我大哥都从我这借走五千块钱了。说是给你做手术,如今手术也没做,钱都让他给赌了。最不是人的是,他有这么好的媳妇还有啥不知足的,他还去嫖?春草说,四奎兄弟,咱俩是老同学了,你哥有事你不能看热闹。四奎说,嫂子,我大哥都晚期了,你为他拉一屁股债,值得吗?春草说,值得不值得是我的事,你说到底借不借我钱?四奎就低了头说,嫂子,你要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借。春草说,你说吧。四奎说,我大哥要是没了,你就嫁给我。春草骂,四奎,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你这回带我出来,是不是早就打我的主意?四奎说,我豁出去了,嫂子,上学那时候我跟你说过,我要娶你做媳妇,我四奎玩过的城里的女人也不少了。可她们看着觉得挺高贵,脱了衣服跟咱乡下的没啥两样,玩过了也就忘记了。只有你,我心里一直记挂着。春草说,四奎,给你按上尾巴你就是活牲畜。四奎的脸色就青了,一句话也不说。
晚上,春草半夜起来。在伙房的大锅里舀了一盆温水,看民工们都睡了。径直端进了四奎的屋里。四奎一愣,问,嫂子,你这是干吗?春草不说话,一件一件往下脱衣服。一直把衣服全部脱光,就那样光着身子在四奎面前洗。四奎看见春草错落起伏的身子,呼吸迅速急速起来。春草洗完,就这样光着身子平静地说,四奎,你不是喜欢我的身子吗?今天晚上我就给你。我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可身子干净。你只要帮我治好大奎的病,我什么都答应你。四奎“扑通”一下跳到了地上,就势跪在了春草的脚下。打着自己的嘴巴说,我不是人,春草,你快穿上衣服。我真要要了你,我不就真成了牲畜了吗?我借钱给你还不成吗?春草默默地穿衣服,眼泪在灯下闪动着灼灼的光。四奎那晚上的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
四奎第二天开车去送春草,他故意晚点,又走通往汽车站最拥挤的路。堵车了,四奎说,嫂子,今天你走不了。春草说,我高低得回去,这是你大哥的救命钱。四奎说,嫂子,不是我劝你,为我大哥那号人,你这样做值得吗?春草一症,咋了?四奎,你后悔借给我钱了?还是昨晚后悔错过机会了?四奎苦笑,嫂子,你别老把我往坏处想。你看这路,车都堵满了,今天你是插上翅膀也回不去了。有啥事,咱回工地再说。
春草说,这是你哥的救命钱,我必须回去。说着,春草拉开车门,逆着车流横过马路。四奎知道春草是想从原路返回去,然后打车去车站。四奎拉开车门说,嫂子,危险,我跟你说实话吧。四奎的话还没有说完,迎面一辆车已经将春草的身子高高地撞了起来。四奎看见,春草的身子在空中呈飞翔的姿态,好看的长头发飘起来,一直飘啊飘,最后在四奎的眼前凝固成永恒的风景。四奎傻了。
守着地上春草血肉模糊的身躯,四奎哭骂,狗杂种,你个大奎,是你把春草害了。不,嫂子,是我把你害了。大奎根本就没有病,是我和他想试探你的。我们俩没好东西呀……
尾声:
第二天的报纸报道:昨日,在市区最拥挤的淮海路,又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乡下女子不幸身亡,一与该女子关系不详的男人抱着该女痛哭不止,其状惨不忍睹。本报提醒广大市民注意交通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