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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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折起名单,四处巡视着。船舱里男男女女大约有十五至二十人,都各自忙着吃早餐或是订餐。在弗雷德里克看来,这些人在这里只是为了监视他的感情。

邮轮已经在海上行驶了一个小时。餐厅横占了船的整个空间,舷窗时而因海水溅起而变暗。弗雷德里克的对面坐着一位穿制服的先生,他介绍说自己叫威廉,是这艘船上的医生。于是他们俩径直开始了一段关于医学的畅谈,尽管弗雷德里克的思绪远在天边。他在心里想着自己在与哈尔斯特伦一家初次碰面时该如何表现。

他试着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乘罗兰德号丝毫不是因为英吉格·哈尔斯特伦,而是因为他想去纽约、芝加哥、华盛顿、波斯顿、黄石公园和尼亚加拉瀑布看看。他就会这么对哈尔斯特伦一家说——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偶然在罗兰德号上碰到。他觉察到自己正逐渐变得镇定。有时,当这位仰慕者距离他仰慕的对象有一定距离时,崇拜的爱就占据了重大部分。待在巴黎的那些日子里,弗雷德里克总是处在一种持续发热的状态,他对偶像的切盼已经上升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在他看来,小英吉格的周围,有着一层天堂般的光环,如此诱人,以至于他的心里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可是,那幻觉突然就消失了。他为自己感到羞愧。“我简直太愚蠢了。”他想,当他起身走向甲板时,他感到自己似乎摆脱掉了那沉重的脚镣。咸咸的海风猛烈地吹过甲板,增强了他解放和恢复后产生的自由感,使他焕然一新,重拾自我。

男男女女坐在邮轮的椅子上,伸出双腿坐着,脸上带着冷漠而生涩的表情,大家都有些晕船。让弗雷德里克感到吃惊的是,他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只有看到其他乘客那痛苦的表情时,他才意识到罗兰德号的航行并不是一帆风顺,而是一路摇荡。

他绕过女休息室,穿过副舱的入口,站在桥楼下,与那咸咸的严酷海风迎面相对。下面的甲板上,统舱里的乘客们坐到了船头。尽管罗兰德号正在全速航行,可这并不是它最快的速度,因为海风在船头掀起巨大浪阵,成为邮轮前进的阻力。前方甲板低处横着又一处桥楼,大概是用来应急的。弗雷德里克强烈地想要站上那空旷的桥楼。

他下到统舱中,然后爬上舷梯的铁阶,一直到有风的高度,这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可他并不在意。一阵狂妄劲儿涌上来,他感到非常高兴,非常清新;好像他从未遭遇烦心事,从不曾忍受妻子的歇斯底里,从没有在乡村偏远发霉的角落研究药物。好像他从不曾研究过细菌学,更不用说遭遇惨败了。还好像他从不曾如此爱着一个女子——就像不久前那样。

他大笑起来,在大风中低下头,肺中吸满咸咸的空气,他感到自己好多了,也更加强壮了。

统舱里传来一阵笑声,跃进他的耳朵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拍上了他的脸,那是他之前所见船头前的那一个白色高耸的巨大物体。这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感到湿气渗透进他的皮肤。这时,第一波浪席卷而来。

那么庄严的沉思以如此狡黠又野蛮的方式被打断,谁能不感到羞辱呢?前一会儿,他还觉得北欧海盗就是他真正的职业,可现在,他只能在大伙儿的嘲笑中内心暗自摇晃着,羞辱地爬下铁梯。

他戴着一顶灰色的圆帽子,穿着丝绸衬里的外套。他的手套是小山羊皮的,扣靴也是由薄皮革制成。整套行头如今都已被冷而咸的海水湿透。他向前走着,穿过笑声滚滚的统舱里的乘客,留下一路湿迹,这番模样并不好看。弗雷德里克在厌恶之际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家伙,认出他是来自胡舍伊尔山上的农夫,一个声名狼藉的酒鬼。

“威尔克,是你吗?”“是的,医生,我是威尔克。”

弗雷德里克研究药物的那个村子叫布雷森伯格胡舍伊尔,因它坐落于胡舍伊尔山脚下,属格拉茨乡村片区,那一带盛产采石场用的优质砂岩。弗雷德里克深受当地人们的爱戴,不仅因为他是医生,还因为他人善。他医术高明,医治过许多人,而且他没有阶级优越感,总是热心向着生活在最底层的同胞们。人们喜欢他为人随和,热情而且坦率,有时候又很严格。

威尔克要去新英格兰投靠他的兄弟。“胡舍伊尔山的人们,”他说,“自私而且忘恩负义。”他在老家时总是很羞怯,对人也是一副不信任的样子,即便对帮他治好了颈上刀伤的弗雷德里克也一样,可是在这里,和其他乘客们一起穿越这广袤的海洋时,他的言谈显得直率而且充满了信任。他就像一个行为得体的孩子在随心所欲地讲话。

“你也没有得到你应有的感谢,卡马赫尔医生。”他带着那后鼻韵明显的方言说道,还举了一些例子,那些是弗雷德里克所不知道的,在那些事中,他的好心总是没有得到好报,“布拉森伯格的人们与像你我这样的人不合拍。我们这类人属于美国那片自由之土。”

要是换作在其他地方,弗雷德里克定会因为被说成与这个无赖是同一类人而生气,他想起来,警察还正在追捕他。可此刻他并未感觉愤怒。相反,他很惊讶,就像与好朋友意外重逢。“世界真是太小了,”弗雷德里克越过忘恩负义和自由之土的主题说道,“世界真是太小了。可在这儿见到你我还是很吃惊。但是我现在浑身都湿透了,要回去换衣服了。”

回船舱的途中,走在甲板的走廊上,他遇到了白皮肤的罗兰德号的船长,他介绍说自己名叫冯·凯赛尔。

“天气并不乐观。”他为桥楼上的小事故找借口说,“要是你喜欢站在那前面,最好穿上防水衣。”

邮轮动得更厉害了,这时,弗雷德里克换衣服的船舱内也不宜逗留。光线透过圆圆的舷孔上的厚玻璃照进来。这堵嵌着舷窗的墙先是翘起然后向内侧翻,就像倾斜的屋顶,阳光穿过云缝落在对面的红木卧铺上。坐在下铺的床边上,弗雷德里克试着让自己稳当下来,他低下头,防止头撞到上铺,还强控制着不去跟着身后的墙晃动。船舱也随着邮轮一道摇晃。弗雷德里克有时感到那有舷窗的墙就是垫板,而垫板就是右墙;接着,右墙就是垫板,垫板就是有舷窗的墙,而那有舷窗的墙在他脚下适当处撞击,好像在邀请他一道跳跃——在这期间,舷窗已经完全在水面以下,船舱里一片黑暗。

在这震荡的空间里穿衣服或者脱衣服都不是容易的事。邮轮的运动在自他离开船舱那一刻起的一个小时内变化非常显著。即便是脱掉靴子和裤子,再从行李箱里找出其他鞋裤换上这些简单的动作都成为一种竞技操作。他只得发笑,心里一比照,就笑得更厉害了。可是他的笑并非出自真心。每当有人敲门,或是不得不跳起来维持身体平衡时,他就会小声唏嘘一阵,并且本能地将这一切与舒服地从他自己屋里醒来相比较。他边抱怨边使劲,同时自顾说道:

“我整个人都被摇来摇去。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过去两年来的动荡,可是我错了。命运在摇晃着我。此刻,我的命运和我都被摇晃着。我感到自己命中注定要活在悲剧中。此刻,我和我的悲剧在这吱嘎作响的笼子里滚来滚去,并且在我们看来,这是丢脸的事。”

“我习惯于思考任何事物,我思考着船沿,每一波浪起,它都会被淹没。我思考着统舱里人们的笑声,那些可怜的人们,我能确定他们在这里很少有这样欢乐的时刻。我浑身淋湿了,这正好给他们带来一些乐趣。我思考着流氓威尔克,他娶了一位驼背的女裁缝,糟蹋完了她的积蓄,还每天辱骂她——而我几乎接受了他。我思考着白皮肤的日耳曼人,船长冯·凯赛尔,那个英俊的男人,他就是我们绝对的老大,我们第一眼看到他便会对他产生信任感。还有,最后,我想起自己不断发笑,并且向自己承认,笑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算合理。”

弗雷德里克在类似的紧张情况下继续和自己进行了一番对话,并且对那种促使他登乘这艘船的激情产生了苦涩而讽刺的感想。他的意志被掠夺了;在这种情况下,在那狭窄的船舱里,被海洋围绕着,此时的他看来,他的生命,他那愚蠢的无能都遭到了粗野的嘲笑。

弗雷德里克再次上来时,甲板上还有一些人。乘务员将船上的椅子固定在墙上,一些人已经溜走了,只剩他们走下去时留下的蓝色印记。当时正在上茶点,看着乘务员们端着六七个满满的杯子在起伏的甲板上保持平衡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

弗雷德里克向外看去,却没有看到哈尔斯特伦和他的女儿。他已经走遍整个甲板好几次,极其小心地检查着每一位乘客,他看到了那位漂亮的英国小姐,第一次见她是在南阿普顿旅馆的阅览室里。她披着毯子,舒服地坐在一个风吹不到的地方,靠旁边两个大烟囱取暖。她引起了身旁那位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的注意。弗雷德里克每每从这里经过,年轻人都会认真地打量他。他突然跳起来,握住他的手,介绍说自己是来自柏林的汉斯·福伦伯格。尽管弗雷德里克没有任何见过他的印象,可是这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成功地让他相信他们俩人都曾出席过在柏林的一次夜间聚会。他告诉弗雷德里克,他要去美国工作,工作地点就在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的一个矿区。他是一个精明的人,还是柏林人,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弗雷德里克在柏林社会界的名声让他敬佩。弗雷德里克礼貌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并且听他叙述柏林的最新消息。

我很快便确信汉斯·福伦伯格是个温和而轻率的年轻花花公子,他擅长应付女人。当弗雷德里克提醒他那名英国小姐正不耐烦地看着他,显然希望他快些回去时,他满不在乎地眨了眨眼晴,好像在说:

“她不会走开了。就算她走了,女人多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