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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次口述(2)

季羡林:那时候,我们天地悬殊啊。陈岱孙架子大极了哪。带着一大群人,他就跟大医院的大大夫查房似的。到了后来,我们同时在北大,陈岱孙、季羡林,就成为北大的代表了。招待什么主要人物,别的教师也出面,不过发言的,一般都是我们两个,陈岱孙、季羡林。

蔡德贵:当时,他带着一大群人,您是不是有点害怕啊?

季羡林:当然害怕。他那时候,嘴一撇,就能够把人赶出考场去。我是这么讲,非常简单。后来,我就跟陈岱孙先生同事了,我就跟他说,当年,您那时候威风凛凛,大将军四面威风啊。我记得他比我大十岁。我是1911,他1901,大我十岁。他英文特别好。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胡适也是那个地方的,英文都是呱呱叫。从小孩就开始学英文了。

蔡德贵:您在清华大学,陈岱孙先生教过您吗?

季羡林:没有教我,他是教经济的,我是西洋文学。

蔡德贵:还有其他人吗?

季羡林:别的不记得了,就是他带着一帮子人。

蔡德贵:他那个时候是个什么官啊?

季羡林:清华大学法学院的院长。他那个时候不到30岁。

蔡德贵:29岁,就当了法学院院长。

季羡林:嗯。

蔡德贵:那考场里监场的有几个人啊?

季羡林:监场的人,就是随便几个,注册科的科员。后来,我到北大以后,也监过一次场。鲁迅的儿子,在那里考试,叫周沪生,上海生的。

蔡德贵:他是鲁迅的第几个儿子?

季羡林:就这一个儿子,许广平生的。他一个特点,他第一个退场,北大第一次他没有考上。第二次考北大考上了。我监场的那次,他没有考上。哦。周海婴,就是周海婴,上海的婴儿。

蔡德贵:那您怎么会有个周沪生的印象呢?

季羡林:上海生的么。

蔡德贵:周海婴也是从上海到北京来考的。考了两次考上了。

季羡林:对。反正我监场的那次,他没有考上。

蔡德贵:哪个系呢?

季羡林:考的哪个系,是不是理科的系,不知道。后来没有来往。

蔡德贵:那时候,考场有没有作弊的?

季羡林:他作什么弊啊?没法作弊。不是不想作弊,没有法作,而是不知道怎么作弊。又不知道什么题目。旧式科举考试有作那个弊的,把那个《五经》、《四书》印成小本的。后来没有那玩意儿了,也不知道什么题目,怎么作弊?

蔡德贵:现在考场有用手机的,有写在大腿上的,可繁多了。我那里收集了一套《四书味根录》,小本的,就是当时作弊用的。

季羡林:对。那就是过去作弊用的。秀才一般“四书”、“五经”,一般讲起来,都能够背。但是为了有保险起见,往往也带一本缩印本。秀才在县里,举人是在省,进士就在全国。《儒林外史》就讲这个科举考场,非常有意思,范进中举。

蔡德贵:北大的考题,您印象深一些。清华大学的考试有特点吗?

季羡林:没有什么科学方法。就是数学伤脑筋,这个我进去,数学4分。我要入数学系,找那个注册科,不让,最后没有实现。

蔡德贵:放弃了。多亏您放弃了数学,没有进数学系,不然,您文科就毁了。

季羡林:就是啊。

蔡德贵:谈一下入学的情景吧。考上以后,选择了清华,有什么感受啊?

季羡林:那是第一次进清华园,就是从城里到学校,有一个大车接。

蔡德贵:您考完回济南了吗?

季羡林:我没有回济南,就在北京等了,回济南,那个火车票要好多钱的。就在西单磨盘街的一个公寓里面。公寓里面有臭虫,我给你说了,臭虫是空降部队。

蔡德贵:录取以后,学校派大车把你们接过去了。哪个月,还想着吗?

季羡林:秋天。几百人哪,大概是两百多人,清华我们是六级学生。它1925年成立的么。

蔡德贵:您的同班同学有姚锦新(姚依林的胞妹)、王岷源(外号红豆,后来到美国留学,成为张元济先生的侄孙女婿)、施闳诰、陈兆祊、武崇汉、鲍芳园、吕宝东、左登金等;还有蔡淳。

季羡林:对。红豆,骂人的,开玩笑。姚锦新是女的。蔡淳不是我的同班,他是后来的,比我晚一些。

蔡德贵:还有崔兴亚。

季羡林:没有这么个人。

蔡德贵:他抢您的宿舍。

季羡林:那不是抢宿舍,美国的大学,老生欺负新生。他不是我们班的。就是恶作剧,恶作剧过头了,把你床上泼上凉水。都这样的。[40]

蔡德贵:来往比较多的人是哪些呢?

季羡林:常来往的有陈兆祊、吕宝东、施闳诰、武崇汉。钱锺书比我早一年,五级的。

蔡德贵:他在清华园已经很有名了吗?

季羡林:这是我的印象,在清华时,我并不跟他讲话,因为什么呢?他就是装模作样,脑袋瓜是灵。那个上海那一带的,脑袋瓜比北方的灵。可是也没有,没有他自己认为的就是天才。所以我们在学校,不但没有来往,也没有讲话。

蔡德贵:《清华园日记》里两次提到老钱。你们没有交往。

季羡林:没有交往。

蔡德贵:听说他无锡钱氏家族,家里藏书很多。他出名出在黄色小说看了不少。开书单子,不用查,可以开出一页纸来。

季羡林:对。

蔡德贵:学生里是有傲气的人。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和他来往不多,后来他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您跟他来往也不多。

季羡林:也不多。后来,我们不是一条路,他搞英文,我搞德文,走两条路了。

蔡德贵:有一段,中国社会科学院要请您去当副院长。

季羡林:有一段。大概是胡乔木推荐的。后来没有弄成。

蔡德贵:您那时候不去。

季羡林:也不是不去。反正有了钱锺书,不能两个啊,都上啊。说我当时有意拒绝,也不敢说。当时,为什么成立社会科学院哪?

蔡德贵:没有断然拒绝?

季羡林:嗯。

蔡德贵:原来有个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您那个学部委员就是那个时候的。中国科学院是郭沫若当院长。学部是潘梓年他们在那里。

季羡林:当时就是这样子,胡乔木啊,愿意当院长,当院长,可这边呢,郭沫若一顶大佛,他拱不动。所以他就成立一个社会科学院,过过当院长的瘾。

蔡德贵:社会科学院成立的时候,郭沫若已经去世了吧?

季羡林:没有去世。

蔡德贵:1978年啊?不是1978年,忘记是哪一年了,要早。郭沫若没有去世。[41]我与郭沫若来往比较多。就是那个《历史研究》开编委会,他是主编,我们都是编委。郭沫若家住在西四一个大院子里,就在他家开编委会。后来搬到什刹海,我没有去过。郭沫若这个人倒是挺好的,没有什么架子。

蔡德贵:文坛一瞥把沈从文给瞥下去了,是不是郭沫若啊?

季羡林:不是,那是解放以后了。是冯雪峰。

蔡德贵:冯雪峰也是被整的啊!

季羡林:他可也是整人的啊!香港来的一些人,臧克家也在里面。自己革命,所以给沈从文起了个号,叫粉红色的作家。就是冯雪峰这批人。

蔡德贵:那您对郭沫若的印象很好啊。

季羡林:(郭沫若)这个人就是不错。《历史研究》几次就在他家开编委会,西四的家。西四最早,后来搬到什刹海,搬什刹海,我就不知道什么原因,就不记得有什么来往了。主要就是编《历史研究》。

刚解放的时候呢,范文澜,他是老知识分子,他是解放区老知识分子,到解放区去过,那时候是革命家,大概有一个使命,就是团结改造我们这些没到解放区去的人。对范文澜就是,我本来对他是很尊敬的。后来他的那个《中国通史简编》哪,不是他的吗?他是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所长,后来的所长是刘大年,出过一本《中国通史简编》,主要是骂佛教,不是一般的骂,是破口大骂,当时大概这个风气。

蔡德贵:唯物主义啊。用唯物主义批判啊。

季羡林:也提不上唯物主义。是开口大骂,也不属于什么唯物主义。对那个书啊,后来我想鲁迅的一句话,谩骂绝不是战斗。后来也知道,反正他那本书,不是他自己想出的,受命于上边的。

蔡德贵:“文革”当中,我们知道了,一个消息,1962年的时候,范文澜最早就说您是国宝了。您现在想辞国宝,但是1962年范文澜就说您是国宝的。梁志刚的文章提到了。我们“文革”当中也听到了。

季羡林:哦。不知道这个。不知道。

蔡德贵:他对您是很尊敬的。

季羡林:我对他也很尊敬的。我认为,他是老知识分子,改造成为革命家的典型。刚解放的时候,这个历史学界,有那么一个不定期的会,大概也是受命,就是改造我们这些没到过延安的老知识分子。

蔡德贵:那时候北大校方对您的评价,您知道吗?

季羡林:不知道。

蔡德贵:当时据披露出来的材料说,您属于中间偏左。50年代前后。

季羡林:大概是对的啊。

蔡德贵:您那时候,您抗美援朝捐款很积极的。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与范文澜就是在《历史研究》开编委会,你们这些人改造如何?

季羡林:范文澜大概也是受命。改造我们这些没到过延安的老知识分子。这个人思想改造啊,是改造不了的,那时候思想改造是个很时兴的名词,当时我就说过,肉体可以改造,改造只能改造肉体,思想改造不了。他自己慢慢地接受。

蔡德贵:那时候您和沈从文有来往了吗?

季羡林:和沈从文?反正这样子,当时我对沈从文很崇拜。

蔡德贵:网上一个材料说,您当时和沈从文说过,大概是思想改造的时候。说咱们都是放在锅边的螃蟹,等着人家把我们推下锅,就可以变成红的了。

季羡林:嗯。忘记了。我对沈从文哪,非常尊重,尊重的原因,就是这个样子,就是当时作家啊,他的作品,你给我,我看不到半页,就认出是谁的来了。

蔡德贵:您那时候跟沈从文先生共事过吗?

季羡林:共事?什么地方啊?

蔡德贵:北大。

季羡林:我在北大,是从德国回来以后,到北大当教授的。反正,我对他很尊敬。从他这个文章啊,文章是有灵气,他大概是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是当兵出身的,可是有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