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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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选择

我与她,

像一前一后走在迷雾山中,

我即将知道:她什么也没看到,

只是为了后面的人,

才跌跌撞撞地走。

夏至前后,我易于想起逝者,不知道这真和气候有什么关系没有。由节气说,这一天是阳气转阴,花事早尽了,后面属于果实和下一番寒暑。大表哥病笃时,对我母亲说:“三舅妈,我现在的心愿,只想能在池塘边坐上一下午,看看水。”他是大夫,知道不可能,就咧嘴笑了笑。及至易箦,不再显露刺激别人的声色,见到报纸,仍认真地举起来看看。他年长我二十七岁,和我父母才算是一代。我家的那一代,多呈严肃拘谨,沉默地容忍人世艰难,也都早早放下自己的向往,依本分和名分,去结果实。这心力交瘁的一辈,常以自己的信条,强子女所难,年轻人一愤怒,就故意朝相反的方向去了。他们的寄托,还有刻薄自己为后代积蓄,并没有什么“三年不改”或“五十年不变”的德业,只是觉得“不易”,襄助儿女在没有自己的将来能解脱一点儿。固然说不上高尚,儿女也总想不起来这两类事情是同样的。两代人之间不习惯表白,“把我的那一份活出来”是日本小说里才有的话。如果代代皆如此,自己的那一份又在哪里了?“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去和来的都不得已,居于其间,也是不得已。“以疏”之后,我于他们的生命里,感到平淡遍及的哀伤和贵重。引人驻足的故事,大多要超乎体验之外,或有特立独行,而他们只是专注地过活,和这块土地上的许多人和事一样不传,也无从传,心意虽不深奥仍不为人知,终归隐入世俗仪式,逐渐随纸灰烛泪飘散。这一点感慨,总是回到我这里来,深入不得,也化解不得。情绪要想获得深沉安宁,须从怀疑出发,最后投入信仰怀抱,绝大多数世人无法孤独抵达,结伴,呼之为教,立目标,视之为神祇。我在公墓看到“安息主怀”的字样,就感慨和羡慕他们的有“怀”,但我愿意放下傲慢,也无机缘,这勉强不得。应该是我喜爱盛夏的长日和茂盛,才暗暗想到他们并不真能通过谁的眼睛来看到这些。

嫁到县另一端的姑姑,究竟有多漂亮,能从大表哥那里见到痕迹:五官不是挺拔,是秀媚,睫毛密而长,个儿高而瘦弱,形容姿态,只好说窈窕。他妹妹我大表姐正相反,虽然眉眼肖似,但具英气,像她的娘舅们——我父亲兄弟们都偏爱女孩,何况这外甥女不仅长得像,脾气也像,沾火就着,刺啦一声。大表哥的脾气柔韧绵密,大爷家的大哥说,大表哥把所有人都装在心里,但有点儿像老姑父的,不大气。大哥比大表哥小几个月,说自幼事事不如他,相貌平平,没他伶俐,又不听话,爷爷喜欢外孙,不喜欢长孙,他服气惯了。表兄弟间最要好,作为各自家里的长子,两家的烦心事总一处商量,表哥善于谋划,少有遗策,他敢决断,见事做事。四叔身后,儿子失了管束,不上学也不做工,终日与人结伴在街头游逛,为几句好话就替人出头打架,自以为任侠。大表哥回乡,要给他介绍工作,他说有工作了,在某某厂,大表哥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信,只说那你领我去,我和你们厂长谈谈,冷笑着任他领着自己在县城里乱转到傍晚,终究体力不济,见他一股黄烟跑了时,也追不动,坐在路边拨电话给大哥:“一会儿去他家。我揍不动他,我帮你按着,你揍。”揍罢,主意也大体拿定,托在北京空军的族叔,送到部队去。他在世时,大哥到他那里总要住宿,两人在小屋里作竟夜之谈,我旁听过一次,不过家长里短,话越说越快,逐渐听不懂了。所以大哥的哀痛,除了失去自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弟兄,另有一层:没有了真正说话的人。他在墓前端着听啤酒说你这辈子没嗜好,就喜欢喝青岛啤酒,还不敢多喝,现在喝一杯吧。仰脖向喉中倒了一口,剩下的浇进土里。

大表哥的心思沉重,一半是天性,一半是经验,从乡村出去求学,在城市里安身,举步维艰下,选择了对形势亦步亦趋,瞻前顾后。各种无巨细的事情,都胡乱堆在他心上,于是慢条斯理地一件件做,总皱着眉头。他刚上班时,见推广种植苹果,自己照着书学捉虫洒农药,雇车拉了五十棵树苗给姑父种。姑父的心思在续弦上,刚埋进地里,半夜就丢了一半,他闻讯回来,去附近的园子转,一棵一棵,全都找了回来,连偷的人都费解:这也能认得出来么?大姐家儿子考学,想学医,问他,他查了几天,指定了所黑龙江的学校,“你这是专科的成绩,学检验,将来能进县医院。学医,倒找不到工作了”。后事正如他所言。他心里比较沉重的事儿在体内。他的肝病是从我奶奶那里来的,姑姑去世后,他懂得了来历和厉害。我见过他年轻时写给我父亲的一封信,详细讨论二人该怎样预防和保养,从肝炎的类型和原理讲起,画了图,又介绍国内外的治疗方法和药,字很工整,信有七八页长。随信还有和大表嫂新拍的结婚照。大表嫂是本市人家的女儿,在中学教英语,清秀沉静,肯嫁给个家在农村的小大夫,按当年的市民价值观,虽不算不般配,也说不上多理想。

论专业水平,他不如二大爷家的三哥,后者九几年回国讲学,他去省会观摩,回来很激动,说:“可惜可惜,他在外国不能做手术,真是厉害啊,有思想,手也真快!”手术里如何呈现思想,外行是不懂的。他觉得自己手笨,投考就学的儿科,业务上只是较真和耐烦。老家来人找他看病,他领到各科,详细托付,但嘱咐一定得交诊查和检验费,如果是长辈或者家贫的,便自己先垫上。

那时从东北回乡,路线是先坐一夜火车到大连,再坐凌晨的渡轮,他在码头接,引到家里去住一两日,再换长途去县里。回去一次,总在他那里盘桓两遍,临走,他又送到码头,拿些花生油和粉丝,说给哈尔滨的姥姥、姥爷尝尝。我记得,隔几年,他就搬一次家,大概是医院在按级别调换宿舍。起初是极小的一间平房,地面是用于起居活动,功能复杂,睡觉在吊铺上,接出来个厨房,上大院的茅房;他生儿子时,换进了合厨筒子楼;然后搬进单元楼,有两个房间,终于可以在墙上找到个地方,把那张放大的结婚照挂出来。这时他已经是全市最大医院的科主任,因为几乎不出疏漏,积累了高超之外的名誉,结识了很多本地名流。

他到哈尔滨来,我只记得一次,是为了动员我父亲去上海手术。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在悲哀的泥沼里将愤怒作为漂浮物,有一段和他少有往来,不讲理地认为若没有那弟兄几个,自己可以在世上少孤独一年半载。其实是父亲决意速战速决,大意是尽力积极治,治不好赶紧死,不要拖累人,不要过低质量的生活。她心绪平稳后,九九年带着痴肥的我过海探望爷爷,大表哥推着自行车去码头上接,说了几句家常,终于讪讪地说:“怨我。”

“你是为你三舅好。再说,根本就不怨你们,我知道。”

回来时,他代买了船票,我母亲推辞,他说:“舅妈,我现在条件好了。”她有耳闻,问他究竟这几年赚了多少钱。他眨巴着眼睛,一样样地算,二级市场上的股票市值约千万,另外有些原始股,价值还不好说。那些年,他的那些在国企或私企的老总朋友,逢到改制或酝酿上市,都要他拿钱来换原始股。大表嫂奇怪于这么谨慎小心的人,也不和她商量,就把家里的存款都押了上去,还大胆地动员老家的弟弟妹妹和自己的娘家人。那几年,他像个沾染恶习的人,把每一小笔进项都存进了交易所的柜上。夜里不睡,捧着本书和打印的材料,在边上记密密麻麻的小字。到中午,就骑着自行车去大厅,仰着脖子怜爱地看他那几支已经翻了数十倍的股票。那个市场上,暴富的人往往无善终,他却是难得的守财性格。山东有本地企业股权交易平台,他在账户上锁住底仓,就去那里挑选新兴企业,撒胡椒盐一样广种,隔几年,就有支上市的。他给大表姐买的股票,市值到了一百万时,大表姐忙不迭地兑了出来,五十万买所县城最大的楼房,五十万借给亲戚朋友,敝之而无憾。

再见,他搬进市中心的高层公寓,单位集资建的,室内也没什么值钱陈设,只是小康之家的模样。因为生活和观念早入了轨道,仍极其俭省,自奉菲薄,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协调。只是言谈间增添了自信,“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养好身体了,别的也就这样了”。他发明了个饮食守则,是午餐只吃一个苹果两片面包,因为该有的营养都具备,不含其他为脏器增添负担的物质。再就是查阅国际期刊,找昂贵的进口药,自行制定了一套综合护肝方案。大哥喝白酒,吃猪头肉,笑他没病找病。几年后的肝损伤,也实在不知是预防无效,还是真自寻来的。他对待治疗的精神一以贯之,方案是换肝。费用早已不成问题,联系了供体,去天津换上,回来时红光满面,几十年来第一次发胖了。他说很可能原来的供体爱吃肉,他现在也想吃肉了。

不到半年,就出了问题,需要每天药物维持,他不去医院,用不着。自己在家处理自己,和我说话时,眼睛盯着身体上几出几入的管子,自己从引流袋抽出管体液,举起来看看成色,又向哪里注射进一管药,看它慢慢并入输液管线,笑着说:“我这个病,一天一个金戒指。”他早已瘦了回去,浑身都是黄绿。神气却很自如,坚信这是痊愈前的一个过程。到不得不换第二个肝时,我亲见了些器官移植的事情,除了恐怖,知道这个世界的不见光处与文明的广袤距离,也体会出其间的矛盾。天津那家医院,有从阿联酋来做移植的富豪,恐怕不是为省钱,而是看中了这里的方便,停车场里奥迪奔驰一类的车据说是主刀大夫们的。他死在一个低级事故上,医院免去了所有费用。无论大表哥多么理性警醒,也不曾从金钱的力量中获得过愉悦。以反人性的冷眼看,这近乎嘲讽。

母亲临终时劝大表嫂,说你可别学我啊,我把自己弄成这样,多没意思。大表嫂惨然一笑,她们是相同的人,看上去温顺,在感情上则取逆,相信不独自苦熬下去就对不起自己。大表嫂房里有架古琴,她说从小就会,现在捡起来,晚上练练。我想起来大哥说过,大表哥的笛子吹得极好,全县比赛得第一。他们或许就是那样相识的。我以前没见过,是他们没心情。

在长故事《野棕榈》里,福克纳展现了棕熊般优雅凌厉的一击:威尔伯恩在夏洛蒂流产失败死后面临没有尽头的刑期,活着对他毫无意义,他打消自杀念头的理由是“记忆要是存在于肉体之外就不再是记忆,因为它不知道自己记住的是什么;因此,当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就丧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个记忆都得终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他们那些逆旅中的赶路人啊,一再选择悲痛的存在。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