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序:敌人们(1)
在我的孩提时代,关于谁是我们的敌人这点从来就不是问题。苏联当然是一个,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荷兰小学童眼里,苏联太过遥远。不对,敌人是德国鬼子。在我度过童年的海牙,德国人是漫画书里的魑魅魍魉。我这里说的德国人,不是纳粹,就是德国人。1940—1945年间德国占领荷兰,由之而生的恨意属于民族仇恨,而非政治敌对。德国人侵占了我们的国家,他们强迫我父亲在他们的工厂里劳动。他们沿着荷兰海岸线留下了一连串低矮的碉堡,活像一只只巨型石头蛤蟆,黑乎乎、湿漉漉的,还散发着阵阵尿臊味。它们是不久前一段沦陷史的遗迹。大人不许我们走近这些地堡,有传言说,曾有不听话的小孩儿进去了,结果被生锈的德国手榴弹炸得血肉横飞。
老师给我们讲德国人怎么怎么坏,他们自己又多么英勇。似乎老一辈人人都在抵抗组织里干过。确切地讲,大街转角处那个卖肉的要除外,因为他过去是“通敌荷奸”。没人去他那儿买肉。另外还要算上摆烟摊的女人,她曾有个德国相好,大家也不去她那儿买烟。
每年5月4日下午,同学们会齐聚大礼堂,听校长训话,纪念战争死难者。5月4日是追思日,隔天就是光复日。5月4日晚上,一支队列会迈着缓慢的步伐,穿过海边的沙丘,去往当年的德国刑场。我在黑白电视机上看到过这一幕。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人们沙沙的脚步声、远处教堂钟声和风掠过话筒的响声。5月4日这天,年轻人还会敲碎德国车的车窗,或者隔着老远辱骂德国游客。
校长平时是个风趣的人,但在5月4日这天会变得多愁善感。他身披长长的皮大衣,总是走在通过沙丘的队列之首,脸上的表情出奇坚毅,似乎再度与敌人狭路相逢。一次,我在画纳粹党徽“卐”时被他逮了个正着,他语重心长地教育我,可不能再画这玩意了,这是邪恶的象征,人们看到后依然会心情沉重。我当然是我行我素地接着画,不过是偷偷摸摸的,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心里却又无比兴奋,觉得自己打破了成人世界某条神秘禁忌。
漫画书里的德国人(还有其他德国人么?)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体态肥胖,头脑迟钝,滑稽可笑,加特·弗罗比【4】在好莱坞电影里将这一角色演绎得惟妙惟肖;另一类是瘦长个儿,老奸巨猾,戴着单片眼镜,刑讯时总会操一口德国腔“我们有办法让你开口”,比如《卡萨布兰卡》里的康拉德·维特(Conrad Veidt)。敌人既让人生畏,又十分可笑。对很多人来讲,加特·弗罗比的电影和模仿希特勒的段子让德语本身沦为笑柄,结果是我们都不肯好好学。德语老师不甘示弱,说这是歌德和里尔克【5】的母语,想借此唤起我们的学习热情,但弗罗比和希特勒彻底毁了这门语言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
长大成人后,我们听到了更多的故事。在本地流传的有关德国情人和通敌分子的段子让位给了更宏大的叙事,比如集中营和屠杀犹太人,在此过程中,我们的历史观得以形成。我母亲幸亏出生在英国,才免于遣送出境,否则难逃一死。我们从漫画书中接受的偏见已然转化为一种道德义愤。这在一定程度上让生活变轻松了。知道有条鸿沟把我们和一个象征邪恶的国家分隔开,让人很是欣慰。他们是恶棍,所以我们肯定是好人。战后,在一个曾经被德国占领的国家长大,意味着自己站在天使这一边。
我们不去德国度假,不结交德国朋友,也很少听人讲德语,更别提自己讲了。我在说我们的时候,无疑是在以偏概全,但就算到了1989年,生平第一次我开始在德国广泛游历,这对我的荷兰朋友来说还是既有趣又略有些不可思议。对他们而言,伦敦、巴黎,甚至是纽约感觉都比柏林近。尽管荷兰和德国在文化、语言和饮食上有明显的相似性,朋友们和德国还是很疏远。
也许这是问题的一部分:荷兰人受的罪没有波兰人或俄国人多;毕竟,只要不是犹太人,他们会被划定为“北欧人种”。战前,荷兰国内对国家社会主义准则和“主宰者民族”(Herrenvolk)对抗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观念有很多同情之声。对此,我的老师们并不乐意记起。德国入侵不只是战争行为,更是一种辜负。对于一个始终活在被邻国吞并的危险之中的小国来讲,德国入侵犹如噩梦成真。这就解释了荷兰人为何在战后跟德国形同陌路。文化相似性令人尴尬,甚至存在威胁。边界务必清楚划定,这不仅是地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德国的形象必须变得不堪入目。
对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兄长和父亲的人,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曾描述过他们的成长过程。他说,有些人年纪太轻,还不能上阵打仗,为国捐躯,他们便觉得自己似乎面临一项男子汉气概的考验,这项考验周而复始,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通过,因为一个人没有办法弥补错过血洒沙场的遗憾。对于我们这些1945年后出生的一辈,情况和衣修伍德形容的虽大为不同,但战争还是投下了阴影,以至于我们当中一些人近乎为之着魔。因为我们也面临一项想象力的考验。让我们着迷的不是如果自己身着戎装,会不会表现英勇,一跃冲出战壕,顶着枪林弹雨和芥子气冲锋陷阵,而是我们会不会加入抵抗组织,会不会招架不住酷刑,会不会甘冒自己被遣送的风险也要藏匿犹太人。在我们头顶上投下阴影的不是战争,而是军事占领。
军事占领向来都是一件让人耻辱的事——不仅因为主权沦陷,政治权利丧失,而且还因为其戏剧性地凸显出人性弱点。在这一时期,英雄寥寥无几,只有白痴才会臆想自己是什么英雄。这样一来,也就更容易理解人们明哲保身而做出的卑劣妥协,比如偷偷摸摸讨好穿军装的主子,或者在盖世太保踹开邻居家门时当做没看见。在我长大的时候,人们竭尽所能想忘却耻辱,向英雄靠拢。我读过一堆有关荷兰游击队员和戴丝巾的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的故事书。然而,真正让我感兴趣的不是英雄人物,而是那些面目可憎的人,他们为求自保,不惜背叛祖国,对别人的遭遇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他们身处痛苦的两难境地,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毫无疑问,这么说部分是因为我担心自己在同样情况下,也会落得和面目可憎的人一样不堪;部分又是因为在我看来,比起英雄主义,失败才是更典型的人性。这就是我想要深入了解我们昔日敌人记忆的原因,因为他们记忆中的过去充斥着最最可怕的失败:道德失败,政治失败,最后还有军事失败。这倒不是说纳粹比他们的受害者更有人性,但认为他们没人性的想法一样也是错误的——尽管这么想无疑让我们自我感觉良好。
二战的另一个敌人是日本人,不过他们距离太过遥远,因此难以在我们的想象空间留下多少影响。尽管我的一些朋友出生在荷属东印度,但这个地方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然而,日本人也是漫画书里的魑魅魍魉:他们是小个子的黄种人,龅牙,戴眼镜。在一部脍炙人口的漫画书里,长着一头金发、风度翩翩的主人公巴克·丹尼(Buck Danny,百分百是“北欧人种”)和他的机组成员率领一群勇敢的美军飞行员与日本人作战。驾驶零式战斗机的日军在向他们进攻时大喊“万岁!”(Banzai!)。人们告诉我,不能相信日本鬼子,他们对人命没有半点尊重,未作警告就偷袭了珍珠港。他们拔掉人的指甲,逼迫白人妇女向天皇鞠躬。我的某位高中老师曾作为奴工参与修建泰缅铁路。我的婶婶曾是“鬼子集中营”里的阶下囚。亚力克·吉尼斯【6】曾在日本人的威逼下钻进一个滚烫的铁笼子。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日本或周边国家,倒不是为了研究战争。但我很好奇日本人是如何看待和记忆战争的,他们对战争抱有什么幻想;在了解过去后,又如何审视自我。我的所见所闻对欧洲人来讲常常十分惊人:虽然《桂河大桥》在日本取得了巨大成功,但是西方战俘遭受的虐待几乎无人记得。(我经常想,日本人到底更认同谁,是那个日本司令官,还是亚力克·吉尼斯?都不认同,一个日本朋友回答我:“我们喜欢的是威廉·霍尔登扮演的美国英雄。”)巴丹死亡行军、马尼拉浩劫、新加坡大屠杀,这些事在日本鲜有提及。反之,日本人对在中国、菲律宾,特别是广岛和长崎所经受的苦难却记忆犹新,同样印象深刻的还有日本军人战后被关押在西伯利亚一事。日本人每年有两个纪念日:一个是8月6日的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念日,另一个是8月15日的日本战败投降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