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534年——大法官(7)

她竟然将四开本递给他了，并坐下。她还是把《历史》紧紧抓在胸前。

他朝她笑了。“谢谢，通过这本笔记，我发现了泰瑞尔并非一个想讨好国王的落泊仆役。相反，他很早之前就已经是骑士了。他在苏格兰战役时就升为方旗爵士了，而当理查加冕时，他还被授予更多的头衔。换句话说，他早就成为格洛斯特的理查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与私人伙伴好多年了。你祖父的笔记中对他辉煌的职业生涯有详细的记载。你看。”

他用手指出要她看的地方，把四开本推给她，继续激昂地讲下去。“我从未听说过这个泰瑞尔，所以当我们设计男仆、草垫和如厕时呻吟的理查的故事时，我没产生任何疑虑。当时，我们坐在兰贝斯宫殿舒适的椅子上，就着火炉，觉得很有趣。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整个故事都是谎言。”他摇着头，“你祖父和我乐在其中！顺便说一下，泰瑞尔坦白了一切并被砍头。你的祖父当时已经过世了。我住在查特尔修道院，但是在修道院外，满大街都在谈论这件事。当然，没有人将他的认罪供词记录下来。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有点晚了，你不觉得吗？”

他习惯性地清了清喉咙。有人戳到他痛处的时候就会这样。

“这就是为什么英文版的《历史》不能出版。我当时一定有这个直觉，那些有趣的题外话背后隐藏着什么。也许我只是不愿意承认约翰·莫顿有计划地破坏了理查的政权。毕竟，他帮助了亨利·都铎掌权。你祖父知道得很多。如果他不是阴谋者之一，他就不会知道那些事情。也许这就是我在他和白金汉公爵那一幕场景的中途驻笔的原因吧。”

她已经不拘礼节到轻蔑地盯着他了。

“我只是像以前那样把手稿放到一边。但是现在我承认是出于个人利益才这么做的。我说了实话就可能保不住自己的地位。这就是我放弃《历史》的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要是这些故事写进历史书，可能有损于你祖父名声的细节就会被披露。”

“你的忠诚让人感动。”凯瑟琳小姐站起身来，呼唤护卫。他后面回忆起来，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得诡异。

“我以为你会明白。”他最后一次努力说道，“我本可以把你祖父的笔记撕烂，但是这是属于你的。烧了吧，把《历史》也烧掉。我玷污了一个人的声誉。我不想为此良心不安。”

“一个暴君和谋杀犯的声誉。”

他站起来，比她稍稍高一点。当她后退时，他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手中的手稿，而是寻找着她绿色的双眸。“我们并不能确定这点。他有优点也有缺点，就像你祖父一样。”

她做出轻蔑的手势。“您考虑的是来生，但克伦威尔考虑的是政治。莫尔大师，政治中必须做的事情，极大地有损您的尊严。”

“面对来生一个人会想要做出补偿。与自己和敌人和平地相处是崇高的美德。你不能从我身边夺走。”

“不，我可以。”

“真是这样吗？”

门嘎吱一声开了。当看守队长出现在门前时，她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然后看着托马斯。她脸上现出妩媚的神色，而不是他期待的困惑。

“即使您说的都是真相，那也还有更高的真相。”

他顿感手脚麻木。“更高的真相？”

“是的，您勾勒了一个大体的机制。可以称之为‘邪恶’。而这点比历史真相更重要。”

她的脸看起来变得好模糊。

“是吗？”他没有选择只能扮演自己在这场可预见的问答游戏的角色。

她暗暗地笑了。“克伦威尔大师形容它为艺术。”

“胡说！”

“你打算用一个人的名誉交换另一个人的？与上帝达成交易，诋毁我祖父的名声？”

“不，我是在要求你烧掉这些文件！你抓着它们，好像这就是你的性命一样。请允许我……”

“我的生命的确与之息息相关，莫尔大师。如果您签字了的话，我的问题早就解决了。但是作为一个有原则的人，您拒绝了。而现在您又一意孤行要毁了它。也许我已经过了能找到如意郎君的年龄，但是我还年轻。我按照克伦威尔的要求完成了任务，现在我要结婚了。我的丈夫会得到一个前途无量的职位，而我将成为王后的女侍官。”

他搓了搓自己的脸。“用我的幸福换取你的？”

“正是如此。”

“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啊，希望。让我告诉您，您完全没有任何能力；您甚至都不能从我手中抢过书稿，并撕烂它。因为护卫就在门后面。我现在把您的手稿带回家，然后借助于克伦威尔和国王之手发表出来。”

克伦威尔和国王。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傻笑起来，无法停止。凯瑟琳小姐不知如何是好，在房间里面上上下下地踱起步来，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他尝试控制自己悲伤的笑声。“你会拒绝一个垂死之人的请求吗？”

“签了继承法。”

“又来一个要求。除了结婚，你还要别的什么？30块银条？”

“莫尔大师。我可以安排您的家人来看望您，并让您在这里过得舒适。您知道这些吗？如果我能决定，我会给予您自由并让您安度晚年。您可以创作《乌托邦》的续集。您会对人类做出莫大的贡献。”

他跌坐在椅子上。原来他一直以来都小看了她。

“国王不希望您死，”她继续说道，“费希尔的头颅不但没有腐化，看起来还一天比一天好。人们都在争相议论。他们说，这真是个奇迹。”

他将颤抖的双手收进袖子里。当然她不会指望他会和她讨论死亡吧？

“大家都说他在对着世人微笑。”她随意地靠在厚重的门上。“这让国王很不舒服。您仍然可以回归教会；只要签个名就可以了。想象一下，如果是您女儿玛格丽特来探视您。您会怎么做？”

这突如其来的一招让他措手不及。

“玛格丽特？”

“她会尊重您的遗愿烧了这本书？”

“毫无疑问。”

“前提是您给她一个足够好的理由。”

“是的。”

“您会告诉她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谎言？”

“那样会粉碎她对我的信任。”

“真是进退两难啊。”凯瑟琳小姐话里带着恶意。

“我很肯定她会原谅我的。”出去！这个女人必须离开他的房间！

“如果我是您的大女儿，”她不依不饶地接着说，“而我被允许在您临刑前来看您。您会对我说什么？”

“你总不会认为你可以和她相提并论吧？”

“归根结底……这对您非常重要。既然您不能活在谎言之中，那您就得承认您的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您得做出选择：要不您同意这本书里概述了暴君如何谋权篡位的过程，要不您认为事情经过并非如此。如果是后者，那您必须向玛格丽特解释，为什么这份手稿需要被烧毁。”

她这么随意使用他女儿的名字让他很烦恼。

“她会坚持问。”凯瑟琳小姐接着说，“迫使您说出真相，而您一旦开口，那她所有的理想和原则都会崩溃瓦解。也许，她会变得比我更愤世嫉俗。”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至少她会永远对您这位对正义社会怀抱着希望的《乌托邦》创造者感到失望，失望的程度甚至超过我的。”

他呆若木鸡地站着。

她杵在门槛上，手里举着手稿，以无比友好的口气说道：“我认识一个对这本书相当感兴趣的印刷商，他叫格拉夫顿。而且我可以告诉您，您不会受到通常的刑罚。国王尊重您。您不会被在绞刑执行到一半时被拉下，挖空内脏后再斩首。对您，只有斩首。时间是明天上午。”

他已经醒了一会儿了，开始用太阳作时间沙漏。他轻坐在床边，时光悄悄流逝。他即将走到生命尽头，却不再充分利用自己仅剩的最后几小时。早早醒来却是在浪费光阴，太可惜了。他就像被恐惧束缚在茧内的蝴蝶一样，没头没脑地乱撞墙。

从十一月起曙光就产生了变化，特别是由灰色转变为白色的方式。与以往一样，他听见了守卫和飞越造船厂的海鸥的声音。他还从来没见过狮子，但可以听到从动物园墙内传来的嘶吼。他无法再辨别出河水的气息；他深吸了一口气。

上面再也没有传来脚步声。当主教被带走时，他还曾回头张望过。他和费希尔主教曾是同盟，相互监督。而现在他德高望重的头颅被装在铁鸟笼中挂在桥上，朝着由南门进入城市的游人微笑。托马斯费力地用左手去抓右手，但是感觉涌动在自己血管之中的好像是泰晤士河水。手臂和腿好像充满着羽绒而非骨头与肌肉。他完全成为了另一种生物，一个靠皮肤结合在一起的憔悴小东西。由习惯驱使着。他该几点起床？他是否需要起床？记忆侵蚀着他；他已无法思考。纠正一下。他还在思考，只不过脑中重复着同一画面：一条蜿蜒的小路穿过灌丛荒野通向嶙峋的乱石堆。他会像一张纸片一样，彻底被扯碎。他已经四分五裂。他的皮肤肮脏不堪，胃里滚动翻涌。城墙上阳光猛烈，夏日的阳光。通往尽头的曲折之路毫无色彩而言。一切都笼罩在深灰色中：荒野，天空和岩石。

注释：

[1]（作者自注）来自《国王理查三世的历史》的引用，是来自黄昏星经典出版社的版本（伦敦，2005）。这个版本包括一张词汇表，表中有古语词，还有自1557年该书第一次出版以来，意思已发生变化的词汇。为了便于读者阅读，特将这些词汇收编于此。

[2]卢奇安，古希腊讽刺散文作家。无神论者。又译琉善。

[3]修昔底德古希腊历史学家、哲学家和将军，其著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录了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前411年斯巴达和雅典之间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