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河上柏影(7)
序篇四:花岗石丘和柏树的故事
教了两年书,虽然不是师范专业出身,但无论教材与教法,都相当熟悉了。于是,王泽周又有了闲暇,从柏木箱子里取出上学时看过和没有看过的那些书,慢慢读来。特别那些关于地方史和人类学方面的著作,在他读来好像总是深有心得。
暑假回乡下家里,他又进一步去寻访上学时曾搜求过的村前花岗石丘和那几棵老柏树的故事。
村里人都说,知道这个故事最全的,是驱雹喇嘛。
王泽周记得少年时代,这个身穿袈裟却蓄着长发的人在夏日里最闷热的中午盘坐在花岗石丘上,背倚着参天的老柏树。他已经在那里忙活了一个上午,用泥,用面粉捏出了种种偶像:像人的偶像,像兽的偶像,无论像人像兽都面目狰狞。还有一些泥偶具有某些奇怪的形状,却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中午,驱雹喇嘛忙乎完这些,已经大汗淋漓,他把那些泥偶面偶排列好,就坐下来,静观着天空中是否有乌云出现。夏天,峡谷里早晨是雾,太阳出来后,热力蒸腾,那些上升的雾气大多升到天上成为薄薄的絮状白云。有时候,峡谷中那些看不见的热气会把上升的雾气聚集在一起,变成一座座墨色的山峰,或者搅和成一个个巨大的黑色涡漩。大片的天空一片湛蓝,但那些墨色云却在天空的某处不断地聚集。这样的情形常常发生在午后两三点钟。那时,没有一丝风的峡谷里蝉声聒噪,天上乌云聚集成的山会猛然崩塌,乌云形成的巨大涡漩会突然迸散。隆隆雷声中,驱雹喇嘛拼命摇晃着手鼓,对着乌云念诵咒语。没人听得懂他的咒语,但听得出他腔调里怨怒的,乞求的,祈使的,谴责的情绪频繁地交替出现。那时,隆隆的雷声滚动着横过村庄上空,雨水清凉的前锋率先抵达,被强烈的阳光照耀得晶晶亮的雨水倾盆而下。顷刻之间,暴雨就把峡谷里的闷热荡涤得一干二净,清凉的水汽四处漫溢。最多二十分钟三十分钟,雨水猛然收住,峡谷里又满是灿烂的阳光。山坡上的树,地里的庄稼都绿得耀眼。天空中的云絮白得发亮。驱雹喇嘛从花岗石丘上下来,半眯着眼睛,是一副累得半死的模样。驱雹喇嘛要让村里人看到,天上所以降下来暴雨而不是冰雹,全是他奋力作法的结果。他的两个徒弟把那些用过的泥偶面偶抛进大河,然后,拿着师傅的手鼓和坐垫跟他回到半山上的小寺里去。其实,那不是一座真正的寺,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稍显孤独的居所,而居所里有个秘不示人的祭坛而已。
绝大多数时候,天上降下的确实都是雨水,但有时,峡谷里上升的热气流太过强劲,会把已经降到半空的雨,又重新顶回到天上,于是,那些本已倾圮崩散的乌云,又重新上升,重新聚集,更加阴沉更加凶狠地翻卷。按驱雹喇嘛的说法,那是制造冰雹的凶神从天上恫吓人间。
后来,县里发了火箭弹在各乡组建防雹队,同时还派了科普宣传队,把讲述冰雹形成原理的彩色挂图展示在村子里。人们一看就明白了,那些乌云所以变成冰雹,都是夏天峡谷里上升的热气太过强烈的缘故。是强烈上升的热气流把乌云变成的雨水重新顶回天上,使它们在冷风劲吹的高空中冻成了冰,冰再次下降,又被热气顶着上升,最后,降落到地上的冰雹大小取决于往复的次数。也就是说,冰雹形成不是天上的原因,而是取决于峡谷中热气上升的力量。那是驱雹喇嘛的法术失灵的年代。天上乌云聚集时,喇嘛开始摆布他那些泥偶与法器,参加了防雹小组的年轻人便把火箭炮拉出来。其实那只是一个简单的发射架,就是中间安装了一道金属滑槽的木头架子,用一个金属三角架支撑起来。防雹弹前端一个爆炸部,中间是推进部,尾端的三角翼中间,伸出一段导火线。把发射架对准那些堆积如山、边缘被太阳照出耀眼金边的乌云,点燃导火线,嗞嗞的燃烧声中,青烟和火药味弥漫开来,火箭发出尖利的啸声飞向天空,以手遮额的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火箭弹拖着有些弯曲的轨迹,一头扎入天上的乌云中间,轰然爆炸。人们愿意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发火箭弹的轨迹还没有散尽,又一发火箭弹又升上了天空。连驱雹喇嘛也停止了念诵咒语,忍不住要抬头去看火箭弹如何在乌云中炸开。云山在爆炸声中崩散,很快,雨水就降落下来了。
驱雹喇嘛只好放弃了他传了不知多少代的生计,去别寻生路了。
他的两个徒弟都离开了他,一个去到白云寺,正式落发拜师,成了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另一个徒弟彻底从人们眼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去了什么地方。
再后来,夏日的天空中有乌云气势汹汹地翻沸时,村前的老柏树前,就只有防雹队的身影了。即便用了科学手段,防雹队也有失手的时候,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毁坏了正在扬花灌浆的玉米,把苹果园中没有长成的青苹果砸满了地面。驱雹喇嘛曾经打算过重操旧业,但没有人还要他再回来。冰雹落地不过两三个小时,县里乡里的干部就来到村里了,他们站在泥泞的地里评估灾情。有了火箭弹,除了对被毁损的事物本身的怜惜,人们并不像过去会为缺粮而担心了。相信科学的年轻人还如此幻想过,既然冰雹是因为峡谷里的上升热气流引起的,那给这些热气降温不就行了?他们幻想,一排抽水机沿着奔腾的大河排开,喷起高高的水头,就像省城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和水幕电影,夏天的烈日一升上天空,就把所有抽水机打开,扬起清凉的水雾,峡谷里的热气流不就起来,直冲云天了?
当然,他们也知道,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这么多抽水机,可以布满上百公里的大河两岸,而且,那么多抽水机又需要多少电力呢?如今村子里的家用电器越来越多,水电站发出的电不够,需要加一台稳压器来增加力量了。不然,灯光会变得昏暗,电机不肯运转。何况,这些年轻人也正在离开村庄,去城里替人看车,甚至有人远走省城,甚至外省的省城,去干一些他们刚刚听说过不久的营生:保安、挖掘机手、风情餐厅里的演员……再不济,也会买一台卡车,为越来越多的工地运输材料。这时,报纸上、电视上已经在说如何迎接新千年的话了。
王泽周在这样的暑期里回到村里,为的是继续挖掘花岗石丘和老柏树的传说材料。
他在家里问父母,村里有谁最知道这些老故事。
母亲望望父亲,父亲说,那就只有驱雹喇嘛了。
曾经在他十岁前后变得美丽,在中年灿烂绽放的母亲开始变老了,肥胖的身躯都有些臃肿的意思了。王泽周还是会陪着母亲去柏树下收集馨香的落叶,陪着她在屋顶一角的祭坛上燃起祈神的香火。那时母亲的祷词是,神啊,蒙您的恩让我这么幸福,要是再有一个儿媳,有两个孙子,我就更幸福了。
王泽周知道,这话不是说给神听的,王泽周说,我听见了,我怕妈妈再幸福就更加心宽体胖了。
母亲说,可你爸爸,还是那么瘦,他怎么就不能心满意足,休息一下呢?母亲说,你劝劝他,让他歇歇。王泽周知道,父亲的手脚是停不下来的。家里活做完了,他就出去挣钱;没钱可挣了,哪一家有事,他就去帮忙。
王泽周是这样劝父亲的,你这样,人家会笑话我。
父亲说,笑话你什么?
王泽周说,说我不奉养老父。
父亲正色说,没见过天底下的人笑话人勤快的。父亲还说,你不是也闲不下来,假期了,不好好养养脑子,还搜集什么老故事。费脑子的工作才是最辛苦的工作。父亲因为能说出这样的话有些自得,村里人他们不知道,我可是知道,费脑子的工作最累人了。
这一来,王泽周就无话可说了。
父亲也说,你要知道最全的老柏树故事,就只有那个驱雹喇嘛了。
于是,王泽周在盛夏一个峡谷里热气蒸腾的日子爬上村后的山路,去访问驱雹喇嘛。
驱雹喇嘛带一座祭坛的房子在村后的山坡上,从那座房子可以俯瞰整个村子。他的徒弟离开后,下层的房子都废弃了。王泽周上到二层的天台,迎面就看见好几年不见的驱雹喇嘛站在楼梯口迎他。喇嘛气色不错,虽然脸上皱纹增加不少,面孔却像一只老铜器一样闪闪发光。他说,一早,树上的鸟就告诉我有客人来访。
这一句,就把他的访问腰斩了,本来,王泽周是准备从他不为村里驱雹后靠什么生活说起,但看着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擦得铮亮的铜壶,知道那样的问话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何况,他最终的目的,并不是寻求新旧对比的例证。于是,他说,你不认识我了吧。
喇嘛礼貌地说,认识啊,你是谁谁和谁谁谁的公子。
公子,村子里从来没有人会把别人家的儿子叫做公子。
这使得他也必须显得文雅,显得知书达理,他说,我此行前来,想请您讲讲柏树的故事。
喇嘛说,公子,那不是一个故事,那是事实。公子,不是柏树的故事,是柏树下面那块飞来石的故事。
王泽周没有说话,等待他开讲这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他有些轻微的反感。从神话发生学的意义上讲,他直觉这个故事是编造出来的。编造故事的人就是想要造成一种效果,恫吓性效果。
这个故事说的是,一千多年前,这个地方还处在只信仰一些地方神自然神的时代,一个佛教的游方僧从西藏来到这个峡谷。他来在这些高山深谷的地带的目的,是要让人们改奉佛教的神灵。从干燥高原上下来的僧人不适应这个峡谷的炎热与湿润,病倒在了村子前。那时村里还没有那座花岗石丘,那个位置上,是地方酋长的雄伟城堡。酋长阻止人们救助这个生命垂危的僧人。僧人把他看成一个野蛮的生番,酋长也把这个传教者看成一个危险的异教徒,他坚决拒绝摧毁祭坛而改奉别处的神灵。故事发生的那个夜晚,整个村庄为猎到了两头鹿和一头熊而饮酒歌舞。在人们接近癫狂的喧哗声中,那个发着高烧的僧人爬行到河边,啜饮了清凉的河水,然后,他爬过一些更加清凉的石头,把自己的身体投入到河水之中。在翻沸的河水将他吞没前,僧人用最后的力气发出了凶猛的诅咒。
喇嘛说,那是最有力的诅咒。
王泽周说,也是最恶毒的。
喇嘛抬头看他一眼,重复说,那个僧人在被波浪吞没前发出了最有力的诅咒,到了启明星升起的时候,精疲力竭的人们拖着一夜放纵后空虚的身体回到家中进入了梦境,篝火的余烬在空地上兀自闪烁不定。此时,那个诅咒应验了。从对岸悬崖的高处,从高高的山顶开始,响起了连续不断的隆隆声响。像是雷声,但不是雷声。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顶的悬崖上崩落了,隆隆作响地滚下山来。一路上,这块巨石砸碎了别的岩石,并在森林中一路摧折那些高大的粗壮的树木:杉树、松树、柏树、栎树,巨石撞倒这些树,把这些树巨大的躯干碾压在身下,巨石就以这样势不可挡的方式为自己开辟出宽阔的通道,发出夏天的雷一样的巨响,轰轰隆隆地滚下山来。一路上,宿鸟惊飞,走兽奔逃。
喇嘛沉迷于奇迹的讲述,发出由衷的赞叹:啊啵啵!那么快就应验了!啊啵啵!那么有力的诅咒!
王泽周说,佛教是慈悲教法,为什么要用这么恶毒的诅咒?
当然是慈悲的,不然那块巨石怎么会没有砸在别的地方?
是的,故事里,最后那块巨石从河对岸的悬崖上飞了起来,越过了河流。巨石飞过河流的那一时刻,要么发出最巨大的声音,要么是处于更为巨大的寂静中间。那一刻,石头的力量是那么巨大,无形的空气都被冲击得吱吱作响,河上腾起水柱,星星闭上眼睛,整个村子沉睡中的人们的梦境被巨大的力量压碎了,变成一些菲薄的、灰蒙蒙的碎片,飞出了身体,从窗户里飘飞出来,在黎明时分同样是灰色的光线中飘飘荡荡。最后,那块巨石稳稳地砸在了酋长的城堡上。那时,要么是发出了最巨大的声音,要么,是更巨大的寂静,人们似乎都听到了,似乎又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在巨石落地的那一刹那,整个世界都跳荡了一下,然后,那座雄伟的城堡就消失了,被从天而降的巨石完全砸到了地下。所有垒成这座城堡的泥土、石头、柱子、横梁、灶火、巨量的财宝、酋长、酋长的庞大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被严严实实砸到了地下,没有漏出一粒灰尘,一声尖叫,甚至连破碎的梦境的灰色碎片也没有漏出一片。就是这样,那座城堡就在黎明时分消失了。
那一阵子,所有鸟都停止了鸣叫。
天亮了,那些梦境被震碎,被从身体里挤出来的人们走出家门,看到太阳正在升起,看到那些飘飘悠悠的梦境的灰色碎片正被耀眼的阳光融化。这些就像失去了魂灵的人,他们并不知道那些正在融化的碎片曾是自己的梦境。他们好像失去了记忆,并不记得他们面前应该耸立着一座城堡,而不该是一块山丘一样的巨大花岗岩石来取而代之。花岗岩石上崭新的断面闪烁着白色光芒。不但是白色的断面在闪闪发光,而且,连断面中那些灰黑的纹理也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不肯信佛的酋长,不肯善待传法僧的酋长得到报应了,连同他的整个黄金般高贵的家族,被严丝合缝地镇压在地下。
喇嘛结束了讲述,对王泽周说,公子,所以说这是关于石头的故事而不是柏树的故事。
王泽周说,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发生过,砸在地下的是我们的先人,我的,也是你的先人。
驱雹喇嘛不受他诱导,冷静地说,这个世界的人分为两种,信教的人和不信教的人。
王泽周说,从此信教的时代开始了。
喇嘛说,现在,末法时代来临了。
王泽周说,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不过,信教的时代确实太长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