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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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迢迢西江月(3)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云初末正式跟人打架,为什么说是正式?因为非正式的架,他们俩已经打了一百多年,早就数不过来了。虽说云初末现在受着重伤,但是刚才那一击居然丝毫不落下风,就从两人现在对峙的局面来看,亦是云初末的气势较强一些,于是云皎把心放回肚子里,挨着船头坐下来,欢天喜地地从布袋里摸出了一个橘子。

云初末注视着对面的人,冷冷开口:“胆敢偷袭我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他说到这里,话锋又一转,“不对,是一个带着灵珠的鬼魂,我猜得不错吧?现在是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若非带着灵珠,你早已魂飞魄散。”

那个年轻男子,墨衣俊朗,广袖云纱,一袭长发顺肩披散着,虽有一身武功,但是从眉目间看起来更像个温柔儒雅的书生。他目光微凉地盯着云初末,娓娓开口:“我只是想取回我的东西,并不想与你动手。”

云初末长剑一划,望着他轻笑:“这儿没有你的东西,我也不屑与你动手。”

他的话音刚落,那个墨衣男子就把目光看向了正在埋头努力剥橘子的云皎。云皎一愣,手上的力道一松,橘子立刻掉进了江水里,咕咚咕咚地沉下去了。云皎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你你你……你看我做什么,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可从来没拿你的东西!”

墨衣男子的唇角泛起冰冷的微笑,缓缓开口:“那个盗墓贼,他偷走了我的骨笛。”

盗墓贼?莫不是指阎刀吧?骨笛?莫不是指阎刀送给她的礼物吧……云皎想到此,连忙从怀里拿出那支笛子来,望着它的瞳孔微缩,十分惊恐:“你你……你是说它是用骨头做的?”

她的脸色开始有些发白,回想起这两天拿着这支笛子爱不释手,兴致来了还放在唇边吹那么一两下,阎刀那个该死的盗墓贼,居然拿骨头做成的笛子送给她!算了算了,云皎无比消沉地安慰自己,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就当没事啃了一根骨头磨牙吧!

墨衣男子微微顿首,刚想开口说话,云初末赶紧伸手,企图拦住他:“别说!”

但是为时已晚,这男子的声音在云皎听起来寒得刺骨,像是一道雷电直接劈在了她的脑门上——

“这是人骨。”

云初末轻喟一声,有些同情地望向云皎,果然见她抓着笛子的手抖了又抖,白眼一翻,扑通一声栽倒在船板上,人事不知。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映入船舱,小船划过如镜的水面缓缓前行,船舱内煮着的水已经冒起了团团白烟,在一片静寂中咕嘟咕嘟地跳跃着。云皎痛心疾首地趴在云初末腿上,拍着船板鬼哭狼嚎:“我快要死了,给我水,快给我水,水,呜呜呜……”

云初末抚摩着她的头直叹气,安慰道:“不如我把你的舌头和嘴巴都割下来,这样就没事了。”

云皎立即跪起身,双手捂上了自己的嘴巴,愤怒地瞪着云初末,眼泪哗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哼!”

云初末双手一摊:“那你说该怎么办?”

云皎气得打滚,银牙咬得咯咯响:“我现在想把那个讨厌鬼杀掉啊!哦,还有那个该死的盗墓贼!”

云初末望着她的眼里有些笑意,微微侧身接近她,阴恻恻地提醒:“你莫不是忘了,那个该死的盗墓贼可是你的好朋友呢!人家夸你温柔,还送给你人生中的第一份礼物。”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人生中的第一份“礼物”,云皎的脸色又立刻变得惨白,连滚带爬地冲出船舱,趴在船头呕吐:“云初末,水!快给我水,你,还是直接把我杀了吧!我不想活了,呜呜呜……”

云初末眼里含着笑意,抱臂靠在船舱上:“不过一截人骨而已,你到底还要纠结多久?”

“你还说!”云皎抓起船板上的一块橘子皮,恶狠狠地砸向云初末,声泪俱下地控诉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居然都不提醒我,啊啊啊……”

看着她精神崩溃地指责自己,云初末也很无辜,他扯了扯唇角,眼神有些复杂:“是你说这是你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还说即使被骗了又怎么样,难得你喜欢……”

想起自己从前说的混账话,云皎顿时吃瘪,难过地抽噎了一下,不乐意地撇着嘴坐在船头,小身板蜷缩成一团,一脸的郁结。云初末见她终于安静下来,轻喟一声,走过去将她的头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你不是连盗墓贼被砍头都敢看,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云皎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嘟着嘴分辩:“哪有!我明明很害怕,所以没敢仔细瞧,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

云初末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带着笑意道:“我还以为看人被砍头,是你的爱好呢!”

云皎彻底地愤怒了,恶狠狠地在云初末身上掐了一下,蛮横道:“这分明是你的爱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稍微平复了一会儿,立即问:“那个讨厌鬼去哪里了?”

云初末面无表情地回答:“走了。”

“什么,走了!”云皎气得直跺脚,“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把他放走!像那么恶劣的人,不,那么恶劣的鬼,就应该打扁打扁再打扁,然后做成丸子扔去喂乌龟!”

“好了。”避免她一时激动把船踩翻,云初末连忙伸手拉住她,眼神有些复杂,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是否也曾被她打扁打扁再打扁,然后做成丸子喂乌龟,他缓缓开口,“不要气了,反正我也要去找他的。”

话音刚落,云皎立即满怀感激,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望着他:“云初末云初末,真没想到,你待我竟是这般情深义重!”

云初末清俊精致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衣摆从她手里拉出来,不紧不慢地补充:“倘若得到他的灵珠,我身上的伤便可好大半了吧。”

云皎饱受打击,消沉地抱膝坐在船头,无比忧伤地想——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劣的人,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江东的酒馆中,稀稀拉拉只有四五个客人,云皎和云初末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公子、姑娘,想要来点什么?本店有鲍参翅肚芙蓉烩、珍珠翡翠白玉汤、酒酿清蒸醉白鱼,还有上好的珍藏女儿红。”小二勤快地扯下肩上搭着的白布,动作麻利地替他们擦了桌子。

云初末望了一眼毫无精神的云皎,微微抬头道:“除了方才说的那些,还要一屉芙蓉包子。”

“好嘞!”小二一见来人这般豪气,顿时来了精神,赶忙跑到后厨张罗去了。

云初末吩咐完这些,垂眼见云皎神情凄楚地趴在桌子上,一副惨兮兮的模样,竟然对一向最爱的美食都提不起精神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了,不过一截骨头而已,况且你也洗过许多回,就不要再念着了。”

云皎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嘟着嘴:“你还说!”

云初末倏地笑了,将手上的折扇放在桌子上:“好,我不说了,你也别再想着了。”其实他还很想说,即使你想着也没有用,不过看云皎满受打击的样子,顿了顿,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

菜还没上,酒楼里就被人打破了气氛,几个浑身匪气的江湖大汉大摇大摆地走进酒楼,大刀啪的一声搁在柜台上:“老板呢,让你们老板出来!”

不多会儿,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连忙迎上来,见到这群人吓得腿都软了,颤颤巍巍地走过去:“秦爷,您多担待,老板现在不在家,酒楼的生意也不好,等过段时间老板回来了,我们一定把欠您的银子送去。”

“哼!”为首的那人身材魁梧,面相凶恶,头上还系着烂布条,声音洪亮如雷,“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是吧?我们巨鲸帮的兄弟辛辛苦苦为你们做事,就收那么一点点保护费还推三阻四!”

他扯住管事的衣领,猛地向前一推,把大刀架在那人脖子上:“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选!”

管事吓得脸色发白,双腿哆嗦,差点儿尿裤子,连忙求情:“秦爷饶命,饶命啊,本店若是有银子一定会给您送去的……”

这时,一个小厮捧着布袋走过来,管事伸手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道:“秦爷,这是今天全部的收益,孝敬给您老买酒喝,至于保护费……还请您多宽限几天……”

秦爷低眼瞥了瞥那袋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目光灼灼地盯着管事:“哼,你给我记着,三天之内不交齐保护费,我们巨鲸帮的兄弟一定把这酒楼拆了!”

管事唯唯诺诺地点头,一路弓背哈腰地将那群人送走了,回来的时候还长嘘了一口气,对着店中受到惊吓的客人们施了一礼:“诸位客官,不好意思,无意扰了各位的雅兴,请多海涵。”

话音刚落,一个蓝衫中年人哼了一声:“是那巨鲸帮仗着势众,欺人太甚!”

然后又有个书生模样的人不紧不慢地接腔,神情间亦是愤懑:“倘若江月楼还在,岂容这等宵小之徒横行霸道!”

云皎听得入迷,一听到江月楼,就忍不住问:“江月楼是做什么的,很厉害吗?”

酒楼里的客人听此,都相视笑了一下,如果对方不是个年仅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大家一定会觉得这人太孤陋寡闻,冒失无礼了。那蓝衫人望向云皎开口:“姑娘,你是从外乡来的吧?”

云皎点点头:“今日才到江东。”

蓝衫人这才了然地点头,又继续道:“难怪你连江月楼都不知道,那可是我们江东鼎鼎有名的组织啊,无论跑官府还是走江湖,经商的、卖艺的,或是打家劫舍的,但凡身处江东,无不得卖给江月楼一点面子。因为它,我们江东百姓可是过了好些年的安稳日子,别说欺行霸市,杀人放火,就连平常的小偷小摸都很少哪。”

云皎立即瞪大了眼睛,十分艳羡:“这么厉害!”

同样的事,搁在自己身上也得好好想一想,想他们明月居深藏在长安街中百年,无论跑官府还是走江湖,经商的、卖艺的,或是打家劫舍的,一律看不到它的存在,不然以她的聪明才智,明月居的威望起码要甩江月楼好几条街!

想到这里,她有些疑惑了:“可是,既然江月楼那么厉害,为什么会消失?”

酒楼里的人听到这个,无不叹息摇头,那个书生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眉目间带着黯然:“三十年前,江月楼里莫名起了一场大火,烧了七天七夜,什么都烧没了,就连江月楼的楼主也不见了踪影。”

这时,角落有个人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个楼主放火烧了江月楼啊?”

“怎么可能,”书生不屑地嗤了一声,“把好好的家业全都付之一炬,江月楼楼主疯了吗?”

“不是听说有段时间他确实疯了吗……”被反驳的那人忍不住,最后幽幽地说了一句。

时隔三十年,江月楼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早已无人能够探知,留下的只是一些关于那个组织的传说,以及那位神秘楼主的点滴。人们带着崇敬的心情去缅怀它,亦是在怀念那段在它庇护之下,江东平和的过往。

“公子公子,”云皎双手撑着下巴,眼睛发光,“我们去江月楼看一看好不好?”

“哎哟,小姑娘,”没等云初末回答,那个蓝衣人连忙拦住了她,“你可千万别去,自江月楼被烧毁之后,那块地就非常煞气,听说大晚上还闹鬼的。”

云皎其实很想告诉他,天上地下,她最不怕的东西就是鬼魂,但还是装作害怕的样子来,语气温软嗫嚅道:“江月楼闹鬼,难不成大叔你见过?”

蓝衣人立即摇头:“我可没那胆子,不过那地方确实有点邪门,江月楼被烧毁后,有不少人想进旧宅寻找宝物,最后不是死在里面,就是被吓疯跑出来。据说五年前有个富商想把废墟拆掉,在那里建一座府邸,结果第二天那富商全家都死绝了,连只鸡都没能幸免。”

云皎吓得连连哆嗦,望着云初末:“公子公子,好可怕,我们还是别去了。”

云初末甚是淡定地放下筷子,用手帕细致地擦了擦唇角,抬眸淡淡地看她:“我吃完了,走吧。”

“啊——”云皎连忙低下头,不知何时小二已经把菜全上齐了,而她只顾说话,竟然忘了吃,她撇了撇嘴,看向云初末,神情凄楚,“公子,可是我还没有吃……”

云初末意外地挑了挑眉,将扇子拿在手里:“我还以为,你说话已经说饱了呢。”

云皎顿时被打击得抬不起头来,还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哼:“说话只会让人觉得渴,才不会令人觉得不饿!”

她郁闷地单手撑头,拿起包子愤愤地咬了一口,同时觉得,自从云初末知道自己的伤势恢复有望,对她的态度也就越来越差,就好像前几天的温柔体贴,只是她疯魔时做的一场春秋大梦,真是气死人了!

出了酒楼,云初末开始耐心地询问路人江月楼的下落,不过大家都很好心地告诉他“不知道”,生怕这位看起来很文弱、长相也很好看的男人,无端跑去鬼宅送死,暴殄天物。最后,云初末站在大街上忍不住叹气:“果然,人长得太好也会有许多烦恼。”

云皎朝他翻了翻白眼,一想到这是自己表现柔弱的好时机,立刻拉住了云初末的衣袖,嗫嚅地问:“云初末,我们真的要去鬼宅吗?人家好害怕……”

云初末斜斜地看了她一眼,把自己的衣袖抽出来,面不改色地回答:“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害怕。”

云皎简直怒火攻心,银牙咬得咯咯响,愤愤道:“我看你还是病着比较好!”

云初末顿住脚步,转过头看她,眼神冰凉:“你说什么?”

云皎激灵了一下,连忙道:“我是说能够治好你的伤,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初末唇角泛着笑意,手向前一指:“那好,你看到前面那个人了没有?你去打他一巴掌,然后问他江月楼在哪里,他肯定会告诉你的。”

云皎顺着他的手势望去,顿时瞳孔一缩,连忙躲在他身后纠结道:“这不好吧,从小你就教育过我跟人打架是不好的行为。”

云初末轻咳了一声,捏着袖子把她揪出来:“我不曾记得还教过你这个。”

云皎眼里氤氲着水雾,撇着嘴十分委屈:“可是人家只是个单纯善良可爱的弱女子,怎么可能打得过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哦,是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