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私人生活中的精神虐待(2)
安娜和保罗都是建筑师,他俩是在工作中认识的。保罗很快就决定与安娜在一起,可是他在情感上却保持距离,也不肯做出承诺。他拒绝在公开场合示爱或做出亲昵举动,还嘲笑手牵手的夫妻。
他难以表达任何私密的东西。他总是不停开玩笑,对什么事都要讥讽一番。这个策略使他可以隐藏自己,不动感情。他也确实对女性怀有敌意。他的态度是:“我们不能没有女人,但是女人有损男性雄风,浅薄无知,令人难以忍受。”
安娜把保罗的冷淡解释为性格含蓄,他的拘谨代表刚强,说话带刺则表示有学问。她相信自己的爱和对两人关系的保证可以软化保罗。
他们彼此有个默契,即不会公开表现得很亲密。安娜不但接受,还替这个潜规则找理由,使它具备正当性。由于她比保罗更期待亲密的关系,所以采取必要行动来加以维系就成了她的责任。保罗解释他个性僵硬是困苦的童年造成的,然而他提供的信息矛盾又不完整,令人存疑:“小时候没人照顾我。要不是奶奶在我身边……我爸爸很可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从一开始他就以受虐者自居,好让安娜同情他,并让她比起一贯作风来更加宠溺他、关爱他。安娜出于爱助人疗伤的本能,很快就被这个受伤的“小男孩”所引诱。
保罗是那种“无所不知”的人,对什么议题都有极端的看法,包括政治、未来、谁聪明谁愚蠢、该怎么行动或者不行动。他多半是以简单的点头或只讲一半话来表达他无穷的智慧。他会很有技巧地反映出安娜的缺乏安全感。
安娜缺乏自信,总对自己感到心虚。她从不去评断别人,反而会替别人的行为找出情有可原的理由。她总是设法细腻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保罗说这种习惯是“自找麻烦”。安娜为顺应保罗的期待,或她自以为的保罗的期待,而在他面前表现得柔软圆融。她试着不要太坚持,并努力改变自己的习惯。
他俩的关系是建立在“他知道,她怀疑”的模式上的。安娜觉得有别人的笃定可依靠,自己轻松不少。保罗则感觉到她的顺从和愿意接受他的主张。
从两人刚在一起时,保罗就一直对安娜极为挑剔。他用令人不安的小动作攻击安娜,尤其是在众人面前,让她难以还击。她事后要拿出来谈时,他只冷冷地说,是她心里有鬼,小题大作。保罗会从相当平常但亲密的事入手,偶尔会寻求在场者的认同,他会夸张地说:“你不觉得安娜听的音乐都是老掉牙的吗?”“我打赌你一定想不到,她都买很贵的乳霜,想把她那等于没有的胸部弄得更为紧实。”“阿猫阿狗都懂的事她却搞不清楚。”
当他俩与朋友一起出远门度周末时,保罗会指着安娜的旅行袋,说:“她觉得,反正有我当苦力,干脆把澡盆也搬去不是更好?”安娜抗议说:“你担心什么?我自己提行李!”保罗就会说:“没错,可是等你累了,我还是得接手,否则就有失绅士风度。你没有必要带两套衣服来换,还有三大支口红。”
然后他会开始批评女人都口是心非,最后搞得男人不出手帮忙都不行。
这些言论的重点在于让安娜难堪。她感受到了敌意,但因为那语气是半埋怨半开玩笑,她不太确定自己的直觉对不对。朋友们也不见得能听出其中的敌意,如果安娜反击,不免显得缺乏幽默感。
每当有人称赞安娜,好像她占了上风,保罗的批评就会变本加厉。于是她明白,由于她天生易于与人相处,事业更成功,也更会赚钱,使保罗有很多心结。他每次批评安娜后都会加一句:“这不是责备,这是陈述事实。”
当保罗决定投入一个年轻助理的怀抱时,精神虐待就变为显性。他不想让安娜好过的用心更是表露无遗。
首个征兆就是他心情永远不好,保罗将其归咎于工作和财务不顺。大多数晚上他都比安娜早回家,然后就拿杯酒往电视机前一坐。等安娜进门,他并不理会她的问候,只是头也不回地问:“今天晚上吃什么?”(把自身的坏心情转嫁给别人的典型手法。)
他从不直接指责她,而是不经意地用受伤的语气丢出看似无恶意的话语,事后却令安娜耿耿于怀。她如果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便避重就轻,否认有任何恶意。
保罗开始称她为“老太婆”。如果她抗议,他就把绰号改为“肥老太婆”,还说:“你不用介意,你又不胖!”
她想要解释自己有多难受时,却仿佛面对一堵空白的墙壁。他面无表情,当她坚持说下去时,他就更冷酷。最后必定是她忍不住发脾气,然后保罗就可以指责她是暴躁的泼妇。她从未站在够远的距离外去看两人的相处,所以无法理解或消解这种冷暴力。
不同于大多数婚姻闹剧,一旦闹僵就难以和好,他俩从未真正大吵大闹。保罗不曾大声吼叫,只是表现出冰冷的敌意,事后若再提起,他一律不承认。安娜无法跟他对话,倍感挫折之余只能失控大叫。他便嘲讽她,说:“息怒息怒,可怜的宝贝!”这令她觉得格外荒谬。
从脸部表情就可以看出他俩关系的本质:保罗面带恨意,安娜面露怨怼和恐惧。
唯一具体的事实是,保罗拒绝做爱。每当安娜想要讨论此事,时机总是不对。晚上他太累,早上赶时间,白天又有很多事要忙。她决定把他约到一家餐厅。到了之后,她就开始吐苦水。保罗马上以冰冷的怒气打断她:“我希望你别在餐厅里让大家看笑话,尤其是为了这种话题。你真是一点也不知节制!”
于是安娜哭了,保罗也极为激动。他骂她:“你没有一天心情好,没有一天不发脾气。”
然后保罗换个方式为自己辩护:“我怎么可能跟你做爱?你那么可怕,像是会把男人力量吸去的巫婆!”
过了一段时间,他更是过分到窃取安娜用来记账的本子。安娜找不到,就问保罗有没有看到。她很确定她把账本放在哪个房间,而那个房间没有其他人进过。保罗说他没有看到,还加上一句:她应该把东西放好。他的表情充满恨意,吓坏了她。安娜明知是他偷的,可是太害怕追究下去会引发保罗暴力相向。
最糟糕的是她不懂保罗为何这么做。她苦思理由:他明知这会给她制造很大麻烦,难道想直接伤害她吗?他是出于嫉妒吗?是需要确认她工作得比他更努力?还是想从账本里找到错误,在某个时机用来对付她?
毫无疑问,她看出此举是出于恶意。可是这种想法令人不寒而栗,她连忙抛开,拒绝相信。现在每当她与保罗憎恨的眼光相对,她的恐惧就会变为实质的焦虑。
走到这一步,安娜已十分清楚,保罗想彻底摧毁她。
他并未学犯罪小说的情节,把少量的砒霜掺进她的咖啡里,而是想要从精神上击垮她。
他不把安娜当人看待,好让自己与她的痛苦保持距离。他冷酷地看着她,不带一丝感情。由此看来,安娜的眼泪的确显得可笑。不过安娜最刻骨铭心的感受是,对保罗而言,她这个人都不存在。她的眼泪和痛苦,保罗都不闻不问,更正确的说法是,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他们之间的沟通完全断绝,安娜为此怒不可遏,却无从发泄,转为焦虑。
于是她试图告诉他,与其这样每天受折磨,不如分开比较好。然而在关系紧张时,她说什么保罗都不会听,所以不可能提出这个话题。偶尔日子还在可容忍的范围内,她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以免制造更多紧张。
安娜设法写信给保罗,说明她有多痛苦,以及她只想为两人的情况寻找解决之道。她把第一封信放在保罗的桌上,等着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可他却提也不提。她鼓起勇气探询他的看法,他冷冷地答道:“我对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安娜自忖,一定是她没说清楚。于是,她又写了一封更长的信,第二天却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封信。她气得要求解释,保罗却说他没有必要理会她过分的要求,一句话就打发了她。
安娜无论怎么做都不得要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表达方式不对。此后,她把给保罗的信都复印存档了。
保罗依旧不为安娜的痛苦所动,因为他根本视而不见。安娜觉得忍无可忍,痛苦至极,举措更是乱了方寸。他把她的失误看作性格上的缺陷,应当予以纠正,因此他的暴力是合理的。她对他来说已经太危险,所以必须把她“毁掉”。
保罗对这样相互施暴的反应是逃避,安娜则可想而知地希望沟通。
现在她决定与保罗分居。
保罗说:“如果我理解得没错,你是打算一毛不花就把我赶出去!”
“我没有要赶你走。我只是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你不是没有钱,你像我一样在工作,我们讲好离婚条件后,你可以拿走一半。”
“那我要到哪里去?你实在是太恶毒了。都是你,害得我必须住进贫民窟。”
安娜把保罗的激烈反应怪在自己身上:因为他被迫与子女分开,他很痛苦,所以不能怪他。
两人分开后,保罗与子女共处的第一个周末结束时,安娜在街上巧遇正一起走回家的他们。孩子们告诉她,跟父亲的助理希拉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在那一刻,她看到保罗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的胜利微笑,一时之间她还不明所以。
回家后,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告诉她,爸爸陷入爱河有多深。他整天都在亲希拉的嘴,摸她的胸部和臀部。他没有勇气直接告诉安娜他有女友,就通过子女间接传达信息。他知道他与希拉亲密会令安娜嫉妒,可是他住得很远,对安娜理所当然的愤恨根本听不到,也不用担心。他拿孩子当挡箭牌,让他们去承受母亲的怨恨与难过,他既不尊重做母亲的,也不尊重儿女。
安娜对此有心无力。她越挣扎,陷得越深。她怕动辄得咎,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做,只能在愁苦和盛怒之间摆荡。她无力再反抗,只能任凭自己被强烈的痛楚所淹没、吞噬。
保罗告诉家人和朋友,是安娜把他赶出家门的,这使他的经济变得非常拮据。安娜不甘心被他污蔑为坏人,便试图为自己辩解,但她用的方法是他们未分手前即已行不通的:写信给保罗解释她的感受。她太害怕直接指责保罗,于是就拿他的情妇希拉当箭靶,说是希拉勾引好骗的已婚男人。
她这么做恰好落入保罗的陷阱。他不想沾染愤怒与憎恶,他于是躲起来,让两个女人直接对垒。安娜依然懦弱,还想维护保罗,不愿直接与他冲撞。
只有一次,她大胆地直接攻击了他。她闯进他的公寓,强行进入,把这一阵子所有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出来。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真正的“热战”,也是她唯一一次真正与保罗对抗。保罗回她:“你疯了,没人会理疯子。”当他强行把她推出门外,她打了他一巴掌,然后哭着离去。保罗当然立刻利用此事来打击安娜。她收到来自保罗律师的传票。保罗更到处散播谣言:安娜疯了,还动手打人。他的母亲责备安娜:“安娜,拜托你冷静一点,你不能这样闹!”
安娜和保罗的律师谈离婚条件。安娜挑了一位以不引起冲突著称的律师,她最在意的是别惹恼保罗,免得协商旷日费时。安娜想要好聚好散,不多争辩,这反而使她显得理直气壮,更具有威胁性。
尽管他们两人同意对共同财产做一次清查,安娜却在某次假期前无意中发现,保罗已把乡下的别墅搬空,只留下孩子睡的床和安娜娘家的一些家具。安娜隐忍不发作,心想等财务方面解决了,保罗应该就不会再攻击她,可惜事与愿违。
她听说保罗在背后讲了一堆质疑她诚信的话。起初她努力为自己辩解,解释一切都交由律师处理,后来她突然觉悟,再多说也无益,因为她一定有错。有一天一个孩子对她说:“爸爸见人就说,你拿走了他的一切。也许他说的是真的,我们怎么知道你没骗人?”
在以上的案例中,我们看到保罗不肯为关系破裂负责。他设下圈套,迫使安娜采取主动把他赶出去,因此两人离婚的责任在她。整件事都是她不对,她成了使保罗不必感到心虚的替罪羊。安娜要是对他的背叛反应激烈,就会被指为有暴力倾向。一旦她精神崩溃,又被说成疯了,从而患上了忧郁症。反正她怎样做都不对,由于她对此忍气吞声,所以就可以用或明或暗的造谣来中伤她诋毁她。
我们必须帮助安娜学着接受一个事实:无论她怎么委曲求全,保罗都会恨她还要让她看清楚,她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两人的关系,一切已无力挽回。然后,她要建立有抵抗力的自我形象,让保罗的虐待攻击损伤不了她的人格。只要她不再畏惧施虐者,不随着他起舞,她就能够脱身,并阻绝他的攻击力。
对保罗而言,好像为了爱一个人,就必须去恨另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带有自我毁灭的因子,而摆脱它的方法之一便是把死亡驱力向外投射到他人身上。这就是为什么某些人会刻意区分“好人”与“坏人”,坏人就死不足惜。
虐待者需要把旧爱变成替罪羊,然后将所有坏事都投射到对方身上,如此才能理想化新欢并建立起另一段爱情关系。任何挡住去路的障碍都必须消灭。要让爱存在,就一定要同时有恨。新关系的发展是以仇恨旧伴侣为基础的。
这种过程常见于分手时,但是多半情况下恨意会逐渐消逝,新欢的理想化色彩也会减弱。只是保罗对婚姻和家庭的理想期待很深,为了保护新家庭,他的手段变得更为强烈。无论希拉是否明白内情,她都会感觉到这份恨意保护了她与保罗的关系,因而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断绝它。在某种程度上,她甚至鼓动这种保护机制。
安娜本性天真,相信爱情会使人慷慨、快乐、变得“更好”。她不知道保罗爱的是别人。她以为保罗排拒她是因为她“不够好”,达不到他的期待,但其实是因为施虐者眼中的爱一定要被分割,一定要围绕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