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狼血印 万里江山不及她(6)
萧祁挥剑挥得干净利落,与那些耍花枪的功夫不同,全部都是上阵杀敌养出的狠辣招式。不缥缈、不虚浮,一招一式都意欲取人性命。饶是这般进攻下,莫凛仍护着虞珂轻飘飘挡了几招。
最终,萧祁还是将虞珂带走了。在我看来,却是莫凛故意将她放走。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再细看时萧祁已走到她身前,月影投下来,尽数映在墨色眸中。
他似在打量她穿着嫁衣的模样,许久,才开口:“嫁衣不是我送去的。”
她像是毫不在意:“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主上留我,只因我还有用,还能做碧福郡主的替身。”
那个称呼让他怔了怔,眉眼间泛出淡淡怒意:“你从不是他人的替代品,阿珂。”
她轻笑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归我现在的身份是邻国的太子妃,主上这般,又是何意?”
他拨开她额前的流珠,望进她的眼睛里:“若我说,后悔送你去和亲呢?”
她回望他,本该是情人间的亲昵姿态,可吐出的话却没有半分温度:“虞珂记得主上曾说过一句,君,无戏言。”
他终于悔悟,只是她已不愿再相信。世间多少痴男怨女,只因一招棋错,便满盘皆输。
但既已将她抢来,就没有让她再回去的道理。前方战事未尽,萧祁索性将她带去军营,在主帅帐中多添了张床榻,同住同寝。
三月之期转眼将至,两日后,我买通军中侍女替我传话给虞珂,今夜子时在营中西北角等她,接她回大燕。
皓月当空,虞珂果然按时前来。这该算是三月中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已不是当日那个眉眼倔强的少女,反而像是压着重重心事。
她将目光落在竖着军旗的营帐,良久,才回过头来:“走这一趟,倒像是过了大半生,只是狼血印……”
我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也就不去追问,只是同她道:“你准备好了吗,现在要回去了。”
她眸色淡淡:“没什么需要准备的,我本就不属于这里,从哪里来的,总该要回哪里去。”
彼时正是守卫交接,周围没有半分人影。我念出咒语就要开启玉盘时,却被她拦住。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沈潋,我能拿到狼血印,你愿不愿同我冒一次险?”
总归,拿不到狼血印是死,赌这一回还有五成的希望。虽然失败后结果仍是死,无非是早晚的问题。但贺连齐着实无辜,于是我同他道:“现在还有时间,我先将你送回大燕,你在道观等我。”
他偏头看我,嘴角含笑:“前尘镜借了你这么多时日,还没有同你算租金。我若是独自回去,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我扶一扶额:“幸好认识了你这么久,知道你只是舍不得银两,不然,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
最终还是三人一同上路,贺连齐早已在军营外备下马匹,虞珂在前带路,行至一片密林时,马蹄一转不知怎的已闪身进去,霎时不见踪影。
怕同她走散,贺连齐驾马追去。眼见就要追到密林尽头,胯下的马忽地不住嘶鸣,他猛地拉紧缰绳,马扬起四蹄踏在原地,溅起一方尘土。
我探着身子望了一眼,陡然惊出一身冷汗。目之所及有雾气缭绕,若是再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悬崖。
我回身就见虞珂立在身后,满脸担忧的神色。贺连齐翻身下马行至她身前,不紧不慢地将未出鞘的剑横在她的颈项,冷冷道:“你驯马时,用的并不是番邦的骑术。而且据我所知,太史府小姐自领养回府就身居闺阁,从未学过马术。不如你同我说说,你到底是谁?”
“她究竟是谁可以容后再议,”我拦下他的剑,对虞珂道,“只是你把我们带到此地,究竟为了什么?”
她眼中隐有愧色,嘴角动了动,终是说:“沈潋,对不起。”
远处有暗影浮动,绯衣太子莫凛缓缓踱步出来,轻声笑道:“阿珂,你带着同伴来,是要让他们做人质吗?”
我愣了愣才意识到,今日,我也尝了一回炮灰的滋味。
说是炮灰,只因莫凛的目的并不在我。不过是利用我将她带出军营,带至已布下天罗地网的悬崖,等一个人来。
不过半刻,他们要等的人终于到来。马蹄踏碎枯枝,密林深处,隐隐有玄衣闪过。
莫凛果然料得不错,虞珂失踪,萧祁定会追来,又不能大肆张扬,周身不过带了五名侍从。他见到莫凛时无半点诧异,只皱眉看着她:“阿珂,同我回去。”
虞珂不答,却是莫凛冷冷一笑:“明知是计还要前来,主上果然好胆色。”
林中有人影闪过,待细看时,是整齐划一的侍卫,将他团团围住。长剑出鞘,直逼颈项。
萧祁负手而立,终于看向莫凛:“你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狼血印?”
莫凛不置可否:“你将狼血印交予我也并无损失,我总归不会狼语,也用它不得。只是这样一来,你我两国实力均等,也公平些。”
“如果实在难以抉择,那不如本宫换一个选项。”莫凛将虞珂扯至身前,修长手指扼上她的喉管,稍稍用力,发出轻微响声,“你要天下,还是她?”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我觉得对萧祁而言,这甚至不算一个问题。
一个代嫁的女人和狼血印,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你真觉得,你能带着狼血印,或是她,”萧祁眼风微微瞟到双眼紧闭的虞珂身上,只一瞬,嘴角又凝出一点冷笑,“毫发无伤地离开吗?”
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嗜血帝王的威胁更慑人,哪怕是久经沙场的东宫太子。
莫凛眸中骤现冷色,复又笑了一声:“我还问这些蠢问题做什么,你大可以带着你的天下离开。至于她,反正从你把她救下的那刻起,她就只是一个替代品,你从没有爱过她。她死了,你连眉都不会皱一下,是不是?”
言毕,莫凛将她向山崖的方向推了一把,石块滚落,久久听不到回声。
萧祁仍是毫无表情的一张脸,此时却更加冷清,一并声音都泛着冷意:“我听闻,太子派细作乔装潜进边关重镇,一百二十名死士,可有四五日已毫无消息?”
莫凛怔住。
萧祁继续道:“我已调十万大军坐守边关,军营就驻在城西三十里。孰轻孰重,还请太子掂量。”
身后有一人贴近莫凛,附耳说了些什么又快速退下。莫凛脸色陡变,看向萧祁,咬牙道:“那又如何?你的剑再快,也无法以一敌百。今日你死在这里,萧国就是一盘散沙。”
萧祁却毫不在意,嗓音淡得像是在说一桩极为寻常的事:“你觉得,我真会毫无准备地前来拱手将命送给你?”
我这才看清,林中树上不知何时站着许多弓箭手。箭尖泛着冷光,弓满弦,蓄势待发。
胜负已定,再挣扎也是徒劳。莫凛久久不语,终是笑了一声:“成王败寇,本宫输得心服口服。”
侍卫颓然垂下手中长剑,莫凛覆在虞珂耳畔轻声道:“答应你的事,做不到了。只是阿珂,我真想你嫁给我。”
她微怔,他的手已缓缓放下。
莫凛随侍卫离开断崖后,我低声道:“难道不该一刀杀了他,以绝后患?”
贺连齐神色淡然:“此时仍在萧国境地,邻国太子若死在这里,难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本以为事情该就此结束,然其余侍卫忽然一拥而上,将我们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高呼:“杀了她,杀了妖女!”
紧接着呼声此起彼伏:“杀了她,杀了妖女!”
侍卫步步逼近,想来对虞珂早有不满,如今终于亲眼见到她通敌叛国,恨不能将她杀之而后快。
只是苦了我跟贺连齐二人,几乎没有辩解的时间,就已经被认定为帮凶。
近有刀,远有箭,身后是万丈悬崖,插翅也难飞。
我清了清嗓子正欲说什么,贺连齐已一步跨出,将剑横在胸前,微微侧过头看我,竟然还笑得出来。
“原本只是想让你帮我救一个人,今日却要连命都赔上。沈潋,你有没有想过,会同我死在一起?”
这话要放到戏文里,该是一出两情相悦又不得善终的悲伤故事。
“我还不想死,我现在就开启玉盘,不过,吟唱咒语需要时间,并且中途不能被人打扰。你替我拦住他们,半炷香的时间,能撑到吗?”
他转头看我,半晌,轻笑道:“我尽力而为。”
其实我没抱什么希望,独善其身已是不易,还要同时护住我和虞珂,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月光被树影割得破碎,远处隐隐可闻野兽嘶鸣,我被贺连齐护在身后,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从半扇侧脸判断他收起平日的玩世不恭,一分一分认真起来。
我从未见过他出剑,他时时配在身边的那把剑总用一块破布包裹,虽然看起来着实破了些,但料想该是故意将明珠蒙尘,以防他人觊觎。
我将咒语一字一字地念出,眼见他手中剑身离开剑鞘两寸时,始终皱眉不语的萧祁忽然道:“她并未暗通邻国,是我同她商议用此法才可诱出莫凛,将他引至此处,让他有所忌惮。若没有她,此计,不可行。”
虞珂猛地抬头。
侍卫面露犹豫之色,终是将兵器放下,自觉地向两旁分开。
他稳步踏过来,握住她的手,眸中映出皎皎月光。周围景幕似已消失殆尽,一方天地只余他跟她两人。一贯冷漠的眉眼终于含了笑,一并声音也缱绻温柔:“你穿惯了素色,偶尔穿艳色也很好看。再为我,披一次嫁衣,阿珂。”
语声渐变空灵,白光倾泻而出,虞珂的嘴唇微动,最终也再未说出一句话来。
……
陆
片地风霜,天山暮雪。回到大燕的第二日,我足足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洗漱出门。
枯败的木槿漾起凛凛冬风,寒意逼人。
贺连齐早已等在院中,听到响动回身望着我,揶揄道:“我以为你要睡过午饭才起来。太史府中的那位书生,你打算何时去救?”书生在王城中并无亲朋,从来时便孤身一人,后来患病,虞珂便把他接到太史府中照顾。
我揉揉眼睛,唔了一声:“先吃饭吧。”
昨夜萧祁同虞珂说出那一番话后,我的咒语却没能停下。再回神时已落在道观的院中,天边一轮弦月将满,映得虞珂眼角通红,却没有掉下泪来。她像只木偶一动不动,只低头望着紧握的一双手,半晌才发出嘶哑声音:“他刚才,说了什么?”
我没有应声,料想她有此一问,并不是因为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只是不能相信。
一直站在身后的贺连齐悠悠走开。我思考片刻,开口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着自己:“现在天色晚了,你先回去,我明天再到府上看看书生的情况。也许没有狼血印,还有其他办法救他。”
这一趟历尽千难万险却毫无所获,最难以接受的就是给了希望又把它生生踩碎。虽然再拿到狼血印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知道它在那里,总归有些虚无缥缈的希望。
虞珂却不说话,只是缓缓张开一双紧握的手,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枚血印。
我呆了片刻,有些不能置信。
她微微地扬起下巴,像是不让眼泪流下来:“为什么这些话,他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一些同我说?我是真的,想跟他在一起啊。”
我想萧祁大约猜到她要走,才在最后握住她手时将狼血印递到她手中。只是最后也没能留住她,甚至她连答他一个“好”字都来不及。
我向来以为死别最让人无力接受,因隔着阴阳两端,连最刻骨铭心的思念都无可奈何。如今才发觉,再也无法见面的生离痛苦尤甚。
死后还可同过奈何桥,而生离后,明明知道那一个人就在另一个地方,却再也无法亲眼见他哪怕是一眼,甚至不知他发生了何事,何时娶妻,何时生子,又何时老去。
难过,却不能再做些什么。
我让贺连齐送虞珂回太史府,她只模糊回了声“不必”,踉跄出了院门。
我仍是不放心,嘱咐他暗中跟在她身后,别让她发觉,确保她平安无事便好。
三更天过后他才回来,说虞珂已安然回府,只是回去前在路旁的枯树下坐了许久。
一别十余日,王城中容貌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