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很遗憾,这么快便到了都灵,但我看到的是一座大城市,有希望在此出人头地,因为脑子里已经为勃勃野心所弥漫,因此遗憾为之一扫。我已经看见自己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徒弟了,但我真的没有想到我马上就要连个小徒弟都不如了。
在往下叙述之前,就我刚才说的那些琐碎之事和我即将要叙述的读者觉得毫无兴趣的事,我得先请读者原谅,或者说要向读者表白一下。我已决心整个儿地展示给读者,所以就该说得一清二楚,不能有任何隐瞒。我必须始终暴露在读者面前,让读者看清我心中的所有迷惑,看清我生活中的犄角旮旯,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我,免得在我的叙述中发现最小的疏漏时,他们会纳闷:他这期间都干了些什么?因此他们便会指责我不愿意把一切全讲出来。我通过我的叙述展示了人的不少邪恶,不想因沉默而使之扩大。
我的一点点钱没了,因为我说漏了嘴。我的粗心对我的向导们来说是大为有利的。萨布朗太太竟然有办法把瓦朗夫人送给我配在短剑上的一条银丝带夺走了,那是我最心疼不过的了。要不是我死不相让,连短剑也保不住了。一路上,他们倒是老老实实地替我付了账,但却一点钱也没留给我。我人到了都灵,但衣物、钱、换洗衣服全都没了,着着实实地把我逼到白手起家、发财致富的地步。
我带了推荐信,交给了收信人;我随即被带到初学教理者收容所,在那儿接受我被卖身的那个宗教的教育。我进门时,看见一扇大铁门;我一走进去,门立即给牢牢地锁上了。我觉得这个开头很沉重,不快活,并且使我在被带到一间大屋子里时,开始思索起来。屋子里没什么家具,只是房间顶头有一个带有大十字架的木制祭坛及其周围的四五把椅子。椅子也是木制的,仿佛打过蜡似的,其实是因为坐得久了,被磨得光溜溜的罢了。这间大厅里有四五个凶神恶煞,是我的学友,简直像是魔鬼的卫士,哪像要做上帝之子的初入教者。这帮混蛋中有两个是斯洛文尼亚人[11],自称是犹太人和摩尼人,他们告诉我说,一直是在西班牙和意大利漂泊流浪,只要有利可图,到处接受天主教义和受洗。另外一扇铁门打开了;铁门位于一个大阳台中间,朝向院子。我们那些初入教的姐妹们从这扇铁门进来。她们同我一样,不是通过受洗,而是通过庄重的改教宣誓来获得新生。她们是历来玷污基督羊圈[12]的最下贱、最淫荡的轻佻女子。其中只有一个我觉得漂亮,比较有点意思。她差不多与我年岁相仿,也许大个一两岁。她两眼狡黠,有时与我四目相对。这使我产生一种想结识她的欲望。但是,她已在此待了三个月了,在她还要待下去的差不多两个月里,我绝不可能接触她,因为她被我们的那个监管老太婆看管得很严,而且那个神圣的传教士老缠着她,在努力让她改教,其热情超乎寻常。她尽管看上去不像,但一定是极其愚笨,因为对她的训导从未有过地长。那位神圣的人总觉得她没有达到宣誓弃绝的程度。但她腻烦这种禁锢生活,说是想出去,是不是基督徒并不在乎。必须趁她还愿意入教的时候,照她的话做,免得她恼起来,不愿意再入教了。
小团体集合起来欢迎我这个新来者。有人对我们做了一个简短的训话;对我,是督促我不要辜负上帝对我的惠顾,而对别人,则要他们为我祈祷,为我做出表率。然后,我们的贞女们回到自己的内院去了,我才有时间,怀着惊奇的心情,悠然自得地看看我待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又把我们集合起来训导,这时我才开始头一次琢磨要采取的行动以及把我引到这一步的前因后果。
我说过的、我现在重复的、而且也许还要再说的一件事、我日益深信的一件事,就是如果会有一个接受了合理而良好教育的孩子的话,那就是我。我出生于一个其习俗不同于一般人的家庭,接受的都是我所有亲人的明智的教育,以及他们贤德的榜样。我父亲虽然是个爱玩乐的人,但他不仅十分耿直,而且虔诚笃信。他在社交界是个风流人物,在家里却是个基督徒。他很早就用他的感情启迪了我。我的三位姑姑全都贤惠端庄。大姑和二姑都是虔诚信女。三姑是一位风姿绰约、才华横溢、知书明理的女子,也许比大姑二姑还要虔诚,尽管表面上却看不太出。我从这个应受尊重的家庭到了朗贝尔西埃先生家里。后者是教会中人和传教者,真心信奉上帝,可以说言行一致。他和他妹妹通过温和而明智的教导,培育他们在我心中发现的虔诚因子。这两位可敬的人为此使用了一些那么真诚、那么谨慎、那么合理的方法,使我对讲道毫不腻烦,而且听完之后,心里深受感动,决心好好生活。我常常想到自己的决心,很少食言。但我贝尔纳舅母的虔诚却让我有点厌烦,因为她成天就知道顶礼膜拜。在我师傅家里,我不再多想宗教了,但我的想法并没改变。我没有遇上什么拉我堕落的年轻人。我变成一个淘气包,但却不是放荡不羁的人。
所以,我当时对宗教的信仰完全是我那么大的孩子所可能有的信仰。甚至我的信仰更多些。为什么要在这里隐瞒自己的思想呢?小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像个孩子。我总是像个大人似的去感受,去思考。只是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才恢复常态。我生下来就不同凡响。大家见我把自己说得有点像个神童似的一定好笑。那就笑吧。但是,笑够了之后,请大家找出一个孩子,六岁就恋上了小说,对小说产生了兴趣,被小说感动得热泪涟涟。那样的话,我会感到我的虚荣心之可笑,我会同意说我错了。
因此,要想让孩子们有一天信仰宗教,就绝不能同他们谈宗教,他们是根本不可能按我们的方式去理解上帝的。我的这一感觉是从我的观察,而不是从亲身经验得出的,因为我知道我的经验是不适用于别人的。找几个像六岁的让雅克·卢梭来,在他们七岁的时候跟他们谈谈上帝,我保证绝对不成问题。
我认为,大家都觉得对于一个孩子,甚至一个大人来说,所谓有信仰,就是生在哪儿就信哪个教。有时候,信仰会减弱,很少会加强。教义的信仰是教育的一个结果。除了这个把我拴在我先辈们的信仰上的一般道理而外,我还特别对天主教有着我故乡的人们所特有的那种厌恶。人们告诉我们,天主教是一种可怕的偶像崇拜,把神甫们描绘得极其阴险狡诈。这种感情在我身上根深蒂固,以致开始时,我一进到教堂里面,一碰见一个穿着宽袖白色法衣的神甫,一听见仪式队伍的铃声,便恐惧惊慌得颤抖不已。到了城里之后,就不这样了,但在乡村教堂里,常常旧病复发,因为它们同我最初产生这种感觉的教堂很相似。的确,这种感觉与日内瓦市郊的神甫们喜欢爱抚当地孩子的情景形成极其强烈的反差。送临终圣体的铃声固然使我害怕,但弥撒或晚祷的钟声却使我想到早餐、点心、新鲜黄油、水果和乳制品。蓬韦尔先生的美餐仍余香在口。因此,我很容易地便被所有这一切给麻痹了。我只是从好玩和贪馋的角度去考虑天主教,觉得不难习惯天主教的生活。但是,正式加入只不过是一闪念,是遥远的将来的事。此时此刻,再也没有办法可改弦易辙的了:我怀着最为强烈的厌恶,看见我所许下的诺言及其不可避免的后果。我身边的那些未来的新教徒并不能以其榜样来鼓舞我的勇气,所以,我无法遮掩,我将从事的神圣事业归根到底只不过是一个强徒的行径罢了。尽管我还很年轻,但我感到,不管哪个宗教是正宗的,我可要出卖自己的宗教了,而且,即使我选择得很好,在内心深处我仍要欺骗上帝,应该受到世人的唾弃。我越是这么想,越是痛恨自己,而且悲叹命运不济,弄到如此地步,仿佛这不是我自作自受似的。有时候,这些想法十分强烈,以致我一旦发现大门开着,我必逃无疑。但是我没遇到这样的时机,而且,我的决心也没有那么大。
有太多的私心杂念在搅和着,所以,总下不了决心。再说,坚决不回日内瓦的既定方案、羞涩惭愧、重新翻山越岭的艰难、离乡背井,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窘境等等,都使我视良心上的愧疚为一种为时已晚的悔恨。我假装谴责自己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开脱。我在夸大往日过错的同时,把将来的错误视为一种必然结果。我心里没在说:“你什么错也没犯,如果愿意,你可以成为清白的人。”而对自己是这么说的:“为你所犯下的和已不得不犯的罪过悲叹吧。”
的确,我这么大的人,需要多么罕见的精神力量,才能推翻在此之前我所许诺或让人希望的所有一切,才能砸断自己给自己套上的锁链,才能义无反顾地勇敢宣称,我愿仍旧信奉我先辈们的宗教!我这种年岁的人是没有这种气魄的,而且侥幸成功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已无回天之力,而且,越是拼命抗争,越是遭到别人想方设法地压服。
毁了我的那种诡辩正是大多数人的那种诡辩;在为时已晚时,他们才来抱怨缺乏勇气。勇气对我们来说,只在我们犯错误的时候才是可贵的,如果我们愿意始终审慎,我们就用不着什么勇气了。但是,一些易于克服的倾向在无法抗拒地吸引着我们;我们因忽视其危险而对一些微小的诱惑听之任之。我们不知不觉地便陷入一些危险境地,这本是很容易避免的,可是,陷进去了,就得惊人地英勇顽强才能摆脱。我们终于掉进深渊,这才祷告上帝:“你为什么让我这么软弱?”但上帝却不管这些,只是对我们的良心说:“我是把你造得太弱,爬不出深渊来,但我曾把你造得挺坚强,让你别掉进去。”
我还没明确地决定成为天主教徒,但我发现限期尚远,便从从容容地去习惯这一想法。其间,我在想象出现某种意料不到的事情,能使我摆脱困境。为了争取时间,我决心尽可能地进行最有效的防范。不久,虚荣心使我得以不再去想自己的改宗决定。自打我发现有时候我竟难倒了想开导我的那些人时起,我便觉得无需更多努力便可以完全驳倒他们。我这么做时,特别地起劲,挺滑稽的。因为,在他们开导我时,我也想开导他们。我真的以为,只要说服了他们,就可以让他们改奉新教了。
因此,他们觉得我无论是在知识方面还是意志方面,都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好对付。新教教徒一般来说要比天主教徒知识面广。这是必然的,因为新教教义要求讨论,而天主教则只要求驯服。天主教徒应该接受别人对他做出的决定,而新教教徒则应学会自己拿主意。这一点他们清楚,但他们没想到凭我的身份和年龄,会给一些训练有素的人出一些偌大的难题。再说,我连初领圣体还都没有,也没有受到与此相关的教育,这些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可是在朗贝尔西埃先生那里受过良好教育的,而且,我还有一个让这帮先生们头疼的小存货,也就是《教会与帝国历史》,我在父亲那儿时就已背诵下来,后来又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但随着争论变得激烈了,我又想了起来。
有一位老神甫,个头儿很小,但却挺令人肃然起敬的。他给我们大家讲第一讲。对于我的同伴们来说,这第一讲是一次教理问答,而不是辩论。他要做的是开导他们,而不是解答他们的疑问。但对我这样就不行了。轮到我时,我便就一切问题难为他,把所能找到的难题全都向他提出来。第一讲因此拖得很长,使其他听众觉得很乏味。老神甫说了很多,越说越火。他东拉西扯,最后,声称听不太懂法语,溜之大吉。第二天,因为害怕我的随随便便的诘问带坏了其他同学,他们便把我弄到另一间屋,同一个神甫住在一起。这个神甫比较年轻,巧舌如簧,也就是说,夸夸其谈,而且自鸣得意,俨如圣师。但是,我并没太被他那威严的样子唬住。而且,我觉得,我反正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所以,我便能比较胸有成竹地回答他,并且尽可能地从各个方面噎住他。他以为用圣·奥古斯坦、圣·格雷戈里和其他圣人就能击败我,但他惊奇万分地发现,我对这些圣人几乎同他一样地了如指掌。并不是因为我曾读过他们的著作,也许他也没有读过,但是我记住了勒絮厄尔书中的许多片断。等他刚引述一段,我并不对其引证加以反驳,而是用同一圣人的另一段来回敬他,使他常常十分狼狈。但是,最后取胜的是他,原因有二:首先,他居高临下,可以说,我感到自己受制于他,尽管我很年轻,但却很明白不能把他逼得太紧,因为我看得出来,那个矮个子老神甫对我的博学及我本人没有好感;再者,这位年轻神甫有所研究,而我却根本没有。这就使得他论证时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而我却听不懂,而且,当他一感觉到被一种出乎意料的反驳问住时,便借口跑题,拖至翌日再谈。他甚至有时把我的所有引文斥为错的,主动替我去找原书,硬说我找不到那些引文。他觉得自己并没冒多大风险,认为我尽管背得滚瓜烂熟,却不太会查寻书籍,而且我又不太通晓拉丁文,在一大厚本书中是找不到那段引文的,即使我确信就在其中。我甚至怀疑他用过他指责牧师们的不忠实手段,有时候编造一些引文,以摆脱遭到反驳、无言以对的困境。
当这些唇枪舌剑在继续的时候,当成天地争论、祈祷和耍无赖的时候,我遇上了一件小小的、但却够令人恶心的事,差一点儿对我产生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