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童年(8)
五
快开春的时候,两个舅舅分了家,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到河对岸。外公自己在田野大街买了一套又大又漂亮的住宅,底层是石头结构,里面开着一家小酒馆,阁楼上有舒适的小房间。宅子的花园通往下面的山沟,那儿有一片枝条光秃的柳树林。
“树条子真不少!”外公说,朝我快活地挤挤眼睛,我跟他在化了雪的松软小道上走着,一面巡视花园。“很快我就要教你认字了,树条子用得着……”
整幢屋子住满了房客。外公只在楼上留出一大间给自己住兼会客。外婆带我住在阁楼上。阁楼的窗户朝大街,可以从窗台上探出去看热闹:时常在傍晚和节日里,喝醉酒的人从酒馆里出来,摇摇晃晃走上大街,乱叫乱嚷,摔倒在地上。有时他们像口袋似的被人扔到路上,爬起来又去撞酒店的门,门被撞得乒乓响,门上的滑轮吱吱叫,随后就开始打架。从楼上看这一切非常有趣。外公一早就到儿子的染坊去帮助他们安顿,傍晚回来时他显得疲倦、沮丧、生气。
外婆专管做饭,缝衣,在菜园和花园里挖呀刨的,成天忙得团团转,就像一只被无形的鞭子抽赶着的大陀螺;她嗅鼻烟,美美地打喷嚏,擦着汗涔涔的脸,说:
“多好啊,阖家太平,天长地久!你瞧,阿廖沙,好乖乖,我们过上了安静的日子!感谢在天上的圣母,真是一切都变好了!”
我并不觉得我们在过安静的日子。从清早到大老晚,房客们屋里屋外乱跑,邻居家女人不断登门,人人都急于到什么地方去,可又总是赶不上趟,唉声叹气,人人都在准备什么事情,老有人来叫喊: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对所有的人一律亲切微笑,一律体贴关怀。她用大拇指把鼻烟填进鼻孔里,拿出红方格子手帕仔细擦干净鼻子和手指,说:
“要治虱子,我的太太,就得常常洗澡,要洗薄荷蒸汽浴;要是长了疥疮,就拿一汤匙最干净的鹅油,一茶匙升汞,三滴水银,放在碟子里用碎瓷片搅和七下,然后抹到疥疮上!如果用木勺子,用骨头搅和,水银就废了;铜器银器也都不行,有害!”
有时候她若有所思地给人忠告:
“大娘,您到佩乔雷修道院去吧,去找苦行修士阿萨夫吧,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她能当接生婆,能调解家庭纠纷,会给小孩治病。她把一篇《圣母梦》讲得滚瓜烂熟,并要妇女们背下来,说是能“交好运”。她常在家务活上给别人出主意:
“黄瓜自己会说什么时候该腌;只要它没有了土味儿和别的怪味儿,您就拿去腌吧。若想克瓦斯[27]味道浓,就得让它生气冒泡;克瓦斯不爱甜,您少放些葡萄干,要不就在桶里加一点点糖。酸奶的做法各种各样,有多瑙河口味的,西班牙口味的,还有高加索口味的……”
我整天围着外婆转来转去,跟随她到花园,到院子里,到女邻居家,她在她们那儿喝上几个小时的茶,叨叨不停地讲各种故事;我就像长在她身上似的,在这一段生活里,除了这位忙碌不停、好心不倦的老太婆,我不记得还看见过什么别的了。
有时候,母亲不知打哪儿来了,待的时间很短,她高傲、严厉,那一对灰眼睛就像冬天的太阳,冷冰冰地注视着一切,她很快又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回忆。
有一次我问外婆:
“你是巫婆吗?”
“瞧你,真想得出来!”她笑了笑,马上又若有所思地说,“我哪儿行啊,巫术的学问深着呢。我大字不识一个。你外公他识文断字的,圣母可没让我变聪明。”
她又向我敞开了一段她的身世。
“我自小也是孤儿,我娘是个孤苦无依的残废人。她当闺女的时候受了地主老爷的惊吓,她害怕,半夜从窗户里跳出来,跌断了肋骨,也摔坏了肩膀。打那时起,她那只最要紧的右手就萎缩了。我娘她可是有名的织花边能手。老爷用不着她了,就给她开了农奴自由证,说是你自己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可是少了一只手能怎么过啊?我娘她就去讨饭,求人施舍,那时候的人比现在富裕,心肠也好。巴拉赫诺的木匠和花边女工们全都是好样的!秋天和冬天,我和娘留在城里讨饭,等到加百列大天使挥宝剑赶走了冬天,春天来了,我们就往前走,一直走到眼睛看得见的地方。我们到过穆罗姆、尤里叶维茨,顺着伏尔加河向上走,也到过风平浪静的奥卡河。春天和夏天在大地上四处走走真好。土地那样可亲,青草就像丝绒似的;至圣的圣母在田野上撒满了鲜花,你在这儿感到欢喜,心里多么自由舒畅!有时候,娘闭起她那双蓝眼睛,用很高的调门唱起歌来;她的嗓子不太有劲,但是响亮,这时候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要睡了,没有一点动静,都在听她唱歌。讨饭的生活倒也不错!到了我九岁上,娘不好意思领着我四处乞讨,她怕难为情,就在巴拉赫诺住了下来。她自己上大街挨家求乞,每逢节日,就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等人施舍。我坐在家里学织花边,学得很急,想快些帮助我娘,有时候哪儿做得不对,就急得流眼泪。你瞧,两年多一点工夫,我就学会了编织,在城里有了名气,谁想要好的活计,马上就来找我们:‘喂,阿库利娅[28],你给织一条吧!’我心里那个乐啊,就跟过节似的!当然不是我的手艺好,是娘教得好。虽然她只有一只手,自己不能干活,但她能指点我。一个好师父胜过十个好伙计。当时我骄傲起来,我说:‘娘,你别四处要饭了,现在我一个人就能养活你!’她对我说:‘住嘴,这是为了给你攒嫁妆。’过了不久,你外公突然出现了。他是个出色的小伙子,二十二岁就当上了驳船的工长!他母亲看中了我,见我能干活,又是叫花子的女儿,所以会老实听话……她自己卖白面包,是个狠心肠的女人,其实不该提起她的……唉,我们干吗要回忆恶人呢?上帝自己会看见他们。上帝看见恶人,魔鬼喜欢恶人。”
她由衷地笑了,鼻子可笑地颤抖着,闪亮的眼睛流露出沉思的神情,这双眼睛抚爱着我,它们所表示的一切,比说话还要明白。
记得在一个安静的傍晚,我和外婆在外公屋里喝茶。外公生病坐在床上,没穿衬衫,肩膀上披着长毛巾,他出汗很多,不住地擦着,呼吸急促,声音沙哑。他的绿眼睛变得浑浊无光,面孔红肿,红得最厉害的是那两只尖尖的小耳朵。他伸手端茶杯时,哆哆嗦嗦的样子好可怜。他变得很温顺,不像平时了。
“干吗不给我放糖呀?”他问外婆,口气像个宠坏了撒娇的孩子。她亲切但很坚决地回答说:
“放了蜂蜜,喝这个对你更好!”
他气喘吁吁地大口喝着热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你可看好了,别让我死了!”
“别害怕,我会照看好你的。”
“就是嘛!现在一死,就像压根儿没活过似的,什么都变成灰了!”
“别说话了,安静地躺着吧!”
他合上眼,吧嗒着发黑的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像被什么刺痛了,身体一抖,自言自语地说:
“得赶快给雅什卡和米什卡娶媳妇,再生孩子,让老婆孩子管住他们。不是吗?”
他在想,城里哪家还有合适的姑娘。外婆不吭声,只顾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我坐在窗口,眺望着城市上空通红的晚霞和房屋上红光闪闪的玻璃窗。这天我又因为什么过失被外公禁闭在家,不能到花园和院子里去玩。
花园里,甲虫绕着白桦树嗡嗡飞鸣,箍桶匠在邻家院子里咚咚地干活;附近哪儿传来了沙沙的磨刀声;在花园下面的山沟里,一群孩子在灌木丛中钻来钻去,嬉闹玩耍。我多么想到外面去玩啊,一阵黄昏时分的愁闷袭上我的心头。
外公突然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小小的新书,在手掌上很重地一拍,精神抖擞地叫我:
“喂,彼尔米亚克人,捣蛋鬼,你过来!坐下,你这个卡尔梅克人的高颧骨!看见这个字母吗?这是阿兹[29]。你念:阿兹!布基!韦季!这是什么?”
“布基。”
“对了!这个呢?”
“韦基。”
“胡说,阿兹!你瞧,这是:格拉戈利,多布罗,叶斯季。这是什么?”
“多布罗。”
“对了!这个?”
“格拉戈利。”
“不错!这个呢?”
“阿兹。”
外婆插进来说:
“孩子他爹,你老实躺着吧……”
“你别管,住嘴!现在我就该这样,要不然会胡思乱想的。快念,列克谢!”
他用一只热乎乎、湿漉漉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从我肩膀上面指点着字母,把小书凑在我鼻子底下。他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醋味、汗味加烤洋葱味,熏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而他却发起狠来,对着我耳朵里嘶哑地叫喊:
“泽姆利亚!柳季!”
这些字的意思我都知道,拿它们当作斯拉夫字母的名称却不合适,因为泽姆利亚像条虫子,格拉戈利像驼子格里戈里,雅像外婆和我,而外公几乎跟字母表里所有的字母都有共同点。他教我照字母表上念了很久,按顺序或打乱顺序问我,他的狠劲儿感染了我,弄得我也大喊大叫,汗出如浆。这让他觉得好笑,他把书揉在手里,一面捂着胸口咳嗽,哑声说:
“孩子他娘,你瞧他多来劲儿了?咳,又不是在阿斯特拉罕打摆子,你喊什么,喊什么呀?”
“你们俩都在喊嘛……”
我看着外公和外婆,觉得可乐。她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拳头抵着脸,望望我俩,轻声笑道:
“你们俩别拼命啦!……”
外公友好地对我解释说:
“我喊叫是因为身体不好,你为什么?”
他摇着汗涔涔的脑袋对外婆说:
“死去的纳塔利娅说他记性不好,她弄错了;谢天谢地,他的记性倒挺棒!翘鼻子,往下念!”
他终于像开玩笑那样把我向床下一推。
“行了!拿着这本书。明天把所有字母一个不错地念给我听,我给你五戈比……”
我伸手接书时,他又把我拉到跟前,闷闷不乐地说:
“小弟啊,你娘把你丢在这世上……”
外婆哆嗦了一下:
“哎,孩子他爹,你干吗要说这个?……”
“我本不想说,可是心里难受……唉,多好的闺女,走错了道……”
他猛一下推开了我。
“去玩吧!不许上街,就在院子里,花园里……”
我正想到花园里去。我刚登上小山坡,山沟里的孩子们就向我扔石块,我也欣然回敬他们。
“‘贝尔’来啦!”他们喊道,远远看见我就连忙准备开仗。“揍他!”
我不知道“贝尔”是什么意思,对这个绰号并不生气,我高兴的是一个人能对付这么多人;看到石块准确地飞向敌人,迫使他们逃进灌木丛里藏身,真是一件乐事。进行这种战斗并没有恶意,打完了双方都不丢什么面子。
我学认字毫不费力,外公越来越重视我,抽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而我认为我倒是比从前更加该打,因为我渐渐长大,更加调皮,对外公的规矩和训示违犯得更多,可是他不过骂我两句,朝我扬扬巴掌就算完了。
我寻思,外公从前打我算是白打了。有一天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
他抓住我的下巴轻轻一托,扬起我的头,眨巴着眼睛,拖长声调问道:
“什——么?”
他格格地笑起来,说:
“咳,你这个异教徒!你怎么能算出来该挨多少次打?除了我谁能知道这个?滚开,滚吧!”
刚说完他又抓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嗯?”
“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装傻要比真傻好,真傻就是愚蠢,懂了吗?绵羊就真傻。要记住!去玩吧……”
不久我就能按音节拼读圣诗了。通常是在喝过晚茶后念圣诗,而且每次都要我读赞美诗。
“布基—柳季—阿兹—布拉;日维约—切—伊热—热—布拉热;纳舍尔—布拉任[30],”我用小棍子指着书上的字念着,念得乏味了,就问外公:
“有福之人就是雅科夫舅舅吧?”
“我给你后脑勺上来一下,叫你知道谁是有福之人!”外公生气地嗤着鼻子说,我觉得他生气只是一种习惯,为了有规矩。
我几乎没有猜错过:不一会儿外公显然把我忘了,自己唠叨起来:
“是啊,玩乐唱歌他算得上大卫王,干起事来倒像押沙龙[31]那么狠毒!编歌子,耍嘴皮子,逗人开心……咳,你们呀!‘蹦蹦跳跳光图腿快活’,能蹦多远?能蹦得远吗?”
我不时停下来听他讲,望望他那愁容不展的脸。他的眼睛眯缝着,越过我看着什么地方,眼光流露出忧郁,却又让人感到温暖。我知道,他平素的那份严厉此刻正从他心中渐渐消失。他用细细的手指急速地叩打桌面,染色的指甲闪闪发亮,他那金黄色眉毛在微微颤动着。
“外公!”
“什么?”
“讲个故事吧。”
“念你的书,懒虫!”他嘟哝道,一面用手指头揉揉眼睛,像才睡醒似的。“你喜欢故事,不喜欢圣诗……”
可是我怀疑他自己就更喜欢故事而不是圣诗。他几乎能把圣诗背下来,他发过誓愿每晚睡觉前朗读一节赞美诗,就像教堂执事诵日课经那样。
我一个劲地求他,老头儿渐渐软下来,向我让步了。
“那好吧!圣诗永远留在你身边,我可是快要去见上帝,去受审判了……”
他朝老式安乐椅的绣花靠背上一仰,往上面挤挤身子,抬头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轻声讲起了古老的故事,讲起了他的父亲。
“有一次,巴拉赫诺来了强盗,要抢商人扎耶夫。我祖父的父亲冲上钟楼去敲钟报警,被强盗追上了,用马刀砍死,从钟底下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