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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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克莱莫尔号军舰(1)

一 英国和法国混杂在一起

一七九三年春天,法国的各处边境都受到敌人攻击,而吉伦特党[1]垮台的惊人消息转移了全体民众的视线。就在这个时候,海峡群岛[2]上发生了下面这样一件事。

六月一日傍晚,太阳落山前大约一个小时光景,在泽西岛僻静的博纳尼伊小海湾[3]里,有条小军舰正扬帆启航。四周雾蒙蒙的,正好便于逃跑,因为在这种天气里航行十分危险。这条军舰上的船员全部是法国人,但是军舰却属于仿佛为了警戒而停泊在岛东端的一支英国小舰队。指挥这支小舰队的是布永家族的拉图尔-德·奥韦涅亲王,这条小军舰就是在他的命令下,为了一件紧急和特殊的任务而出发的。

这条小军舰在英国领港协会[4]登记的名字是克莱莫尔,表面上是一条货船,实际是一条战舰。它的外貌像商船那样笨重、和平,可是切莫信以为真。它是在诡诈和武力的双重意图下建成的;能骗则骗,骗不过就开火。为了执行今晚的任务,三十门大口径的大炮取代了中舱内所载的货物。不是为了预防风暴,就是为了使这条船外表显得温文尔雅,这三十门大炮并没放在舱面上,也就是说,用三条铁链从里面紧紧拴住,炮的前半身顶着关闭的舱门。外面什么都看不见;舷墙上的炮孔都遮住了,舱门也盖上了。这条军舰犹如戴了一副面具。正规军舰只在甲板上才有大炮。这条用于偷袭和伏击的军舰甲板上并没有武装,它的构造使所有的大炮都能容纳在中舱里面,正如我们刚才所看到的那样。克莱莫尔号的样子粗短笨重,但是行驶得却很快;船身是整个英国舰队中最牢固的,作战的时候它几乎抵得上一条大型驱逐舰,尽管它的后桅只是一根挂着一片帆的小桅杆。它的舵形状独特,制作精巧,有一根几乎独一无二的弯曲的肋骨,在南安普敦[5]造船厂建造时花了五十英镑。

船员全部是法国人,都是逃亡的军官和水手。这些人全部经过挑选,没有一个不是出色的水手、勇敢的战士和忠实的保王党人。他们狂热地崇拜三样东西:船、剑和国王。

除了船员以外,船上还有半营海军陆战队,必要时可以登陆。

克莱莫尔号军舰的舰长布瓦贝特洛伯爵是一个圣路易骑士[6],以前王家海军的一名最优秀的军官;大副拉维厄维尔骑士在法兰西近卫军中指挥过一个连,奥什[7]在那个连里当过曹长;舵手菲利普·加克夸尔是泽西岛一带最精明干练的船老大。

这条船显然负有一种特殊的使命。的确,有个人刚上了船,看上去一副冒险的神气。他是一个个子很高的老头,腰板笔挺,体格强健,神情严肃,很难从他脸上确定他的年岁,因为他显得既年老又年轻;他是那种年事已高精力依然旺盛的人,脑门上覆着白发,眼睛里射出亮闪闪的光芒,有着四十岁人的干劲和八十岁人的威仪。他走上军舰的时候,他的航海斗篷半敞着,露出下身穿着人称“布拉古布拉”的宽大的裤子,腿上套着护腿套,上身穿着一件羊皮短袄,面子是镶着绸边的羊皮,里子是没有经过加工处理的粗硬的羊毛,全然一身布列塔尼农民的服装。这种老式的布列塔尼短袄有两种用途,既能穿着过节,又能穿着干活,可以随心所欲地翻来翻去,不是把毛茸茸的一面朝外,就是把镶着绸边的一面朝外;平常的日子是羊皮,星期日就成为节日的盛装。这个老头似乎有意要使自己更像一个农民,他那套衣服的膝盖和肘弯处都磨得光光的,好像已经穿了很久似的,那件航海斗篷也是粗布做的,很像渔夫的破衣服。老头戴着一顶当时流行的高顶、阔边的圆帽子,帽边要是翻下来,模样就像一个乡巴佬,帽边要是翻上去,上面再加一条系有帽徽的绦子,那模样就像一个军人了。老头照着乡下人的样子把帽边翻下,帽子上面既没有绦子,也没有帽徽。

岛上的地方长官巴尔卡拉斯勋爵和拉图尔-德·奥韦涅亲王亲自把他送到船上安顿下来。亲王们的密探,德·阿尔图瓦伯爵[8]过去的卫士热朗布尔亲自照料布置舱房,他自己虽然也是一个道地的贵族,但是却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跟在老头身后,为他拎着箱子。他们告辞上岸的时候,热朗布尔向这个乡巴佬深深致敬;巴尔卡拉斯勋爵对他说:“祝你好运,将军。”拉图尔-德·奥韦涅亲王对他说:“再见,表哥。”

船员们在航海人惯用的那种简短的交谈中,果然马上就用“乡巴佬”来称呼这位旅客;但是,不用知道更多的情况,他们已经明白这个乡巴佬并不是一个乡巴佬,就像这条战舰并不是一条货船一样。

风并不大。克莱莫尔号离开了博纳尼伊湾,从布莱湾前驶过,在人眼前抢风行驶了一段时间,随后就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变小了,最后消失不见。

一个小时以后,热朗布尔回到他在圣赫利尔的家中,让南安普敦的专差给约克公爵[9]司令部里的德·阿尔图瓦伯爵送去这样一封快信:

殿下,适才船已启航。一切定然成功。一周以后,从格朗维尔到圣马洛,整个海岸都将处于战火之中。

四天前,马恩省的普里厄,也就是暂时住在格朗维尔的瑟堡海岸军的特派员,从密使手中收到一封信,跟前面那封的笔迹完全一样。信的内容如下:

代表公民,掩蔽起大炮的战舰克莱莫尔号将于六月一日涨潮时分启航,把一个人护送到法国海岸。此人体貌特征如下:高个子,年老,白头发,身着农民服装,一双贵族的手。明日我会再把详情奉告。他将于二日早晨上岸。请通知巡航舰队,务将该船截获,将此人送上断头台。

二 黑夜笼罩下的军舰和乘客

这条军舰并没有往南朝圣卡特琳那边驶去,却先往北走,随后转向西面,果断地驶进赛克岛和泽西岛之间被人称为逃亡通道的那条海峡。当时两边海岸上都还没有灯塔。

太阳早已落山。夜黑沉沉的,比通常的夏夜更为黑暗。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可是天空布满了大片的云,那并不像冬夏时节出现的云,而像春秋时节的云,因此看样子,只有等到月亮落到天边的时候,才能被人看见。有几片云一直垂到海面上,像雾似的把大海遮住。

周围这片黑暗极其有利。

舵手加克夸尔打算把泽西岛撇在左边,把根西岛抛在右边,大胆地从阿努瓦和多佛尔中间驶过去,抵达圣马洛一带的任何一个海湾。这条航线不如经过明基耶的那条近,可是更加安全,因为法国的巡航舰队平常奉命警戒的重点就在圣赫利尔和格朗维尔之间。

假如顺风,又没什么意外,那么把军舰的帆都扯起来,加克夸尔就希望在破晓时分抵达法国海岸。

一切都很顺利,军舰驶过了大鼻礁。约摸九点钟的时候,照水手们的说法,天气板下脸来,刮风了,浪也大起来了;可是风是顺风,波浪虽大,却并不凶猛。不过有几个汹涌的大浪也打上了船头。

那个巴尔卡拉斯勋爵称作“将军”、拉图尔-德·奥韦涅亲王称作“表哥”的乡巴佬神态安详严肃地在军舰的甲板上散步,脚跟像水手的一样稳健,看上去并没有发觉军舰在剧烈地颠簸摇晃。他不时从短袄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掰下一小块细嚼。他虽然满头白发,嘴里的牙齿却一颗不少。

他跟谁都不言语,除了有时小声简短地和舰长说两句,舰长恭恭敬敬地听着,好像认为这个乘客才是真正的舰长。

克莱莫尔号在舵手灵巧的驾驶下,沿着泽西岛北面漫长陡峭的海岸,在大雾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前进,为了避开位于泽西岛和赛克岛之间那可怕的比埃尔-德-里克礁石,必须紧贴着岸边航行。加克夸尔守着舵,把里克矶、大鼻礁、普莱蒙礁依次指点出来,一面驾船从这一连串礁石中滑过。他像是摸索前进,但是却很有把握,就仿佛呆在自己家里似的熟悉海洋里的一切。军舰的船头没有点灯,免得在这片受到监视的海面上露出形迹。大家都庆幸起了这场大雾。船到了大埃塔克,雾浓得连尖塔山高耸的轮廓也几乎看不出来。他们听见圣旺的钟楼敲响十点的钟声,这表明风继续从后面吹来。一切依然十分顺利。他们已经驶到科比耶尔附近,海面变得更加波涛汹涌。

十点钟刚过,布瓦贝特洛伯爵和拉维厄维尔骑士陪着那位穿着农民衣服的老头回到舱房,这间舱房其实就是舰长自己的舱房。老头走进舱房的时候压低声音对他们说:

“先生们,你们明白严守秘密的重要性。不到爆发的时候,不能开口。这儿只有你们俩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会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坟墓,”布瓦贝特洛回答。

“我嘛,”老头又说,“就算死到临头,我也不会说的。”

说完他走进舱房。

三 贵族和平民混杂在一起

舰长和大副回到甲板上,两个人肩并肩地边走边谈。他们显然是在谈论他们的那个乘客,风把他们讲的话吹散到黑暗中,下面就是他们交谈的大概内容:

布瓦贝特洛在拉维厄维尔的耳边低声咕哝道:

“我们不久就会发现他能不能成为真正的领袖。”

拉维厄维尔答道:

“不管怎样,他是一个亲王。”

“可以这么算吧。”

“在法国是贵族,但在布列塔尼是亲王。”

“就像拉特雷穆瓦耶家族一样,像罗昂家族一样。”

“他是他们的姻亲。”

布瓦贝特洛接着说:

“在法国,坐在王上豪华的马车里,他是侯爵,就像我是伯爵,你是骑士一样。”

“那些马车早就不知去向了!”拉维厄维尔嚷道,“我们现在坐的只有囚车。”

沉默了一会儿。

布瓦贝特洛接着说:

“没有法兰西的亲王,只好挑一个布列塔尼的亲王。”

“没有斑鸫……不,没有老鹰,只好挑一只乌鸦。”[10]

“我倒宁可要一只秃鹫,”布瓦贝特洛说。

拉维厄维尔回答:

“当然了!只要有尖嘴和爪子就成。”

“我们等着瞧吧。”

“不错,”拉维厄维尔说,“现在是该有一个领袖了。我同意坦泰尼亚克的意见:‘现在需要的是一位领袖和火药!’哎,舰长,所有那些有希望的和没有希望的领袖我几乎都认识,不管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将来的;他们没有一个是我们所需要的军事领袖。在旺代这个该死的地方,我们必须有一个同时担任检察官的将军,必须不断骚扰敌人,跟他们争夺每个磨坊,每个灌木丛,每道沟渠,每块石头,死死地缠住他们,利用一切,防范一切,大肆杀戮,以一儆百,既不懈怠也不怜悯。目前,这支农民军里的英雄并不少,可是没有领袖。德·埃尔贝碌碌无能,莱斯居尔病病歪歪,邦尚一味宽恕,心肠太好,这很愚蠢;拉罗什雅克兰只是一个优秀的下级军官,西尔兹是一个在旷野里作战的军官,不适合打这种游击战争;卡特利诺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车夫,斯托夫莱是一个狡猾的猎场看守,贝拉尔愚蠢,布兰维利耶可笑,夏雷特可怕,理发匠加斯东就更不消说了。因为,真见鬼!假如我们叫理发匠来指挥贵族,那么我们跟革命斗争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跟共和党人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11]

“这是因为我们也传染上了这场该死的革命的病毒。”

“那是法国身上的疥疮!”

“是第三等级的疥疮,”布瓦贝特洛又说,“只有英国能把我们治好。”

“英国一定会把疥疮给我们治好,这一点你不用怀疑,舰长。”

“眼下可真丑恶。”

“的确,到处都是没有教养的人;在这方面,君主政府用不着对共和政府表示羡慕。君主政府一边,德·莫勒夫里埃先生的猎场看守斯托夫莱是总司令,共和政府一边,德·卡斯特里公爵的门房的儿子帕什是部长。旺代这场战争双方的人物多么般配啊:一边有酿啤酒的桑泰尔,另一边有剃头的加斯东!”

“亲爱的拉维厄维尔,我倒相当赏识这个加斯东。他在盖梅内指挥得并不坏。他命令三百名蓝军自己挖好坟坑,随后才把他们处死。这件事他干得有多漂亮。”

“干得确实漂亮,可是我也会干得像他一样漂亮。”

“当然啦,那还用说。我也会的。”

“战争中的伟大功绩,”拉维厄维尔又说,“只有那些出身贵族的人才能完成。这是骑士的事,而不是理发匠的事。”

“可是在第三等级中,”布瓦贝特洛反驳道,“也有值得佩服的人物。就拿钟表匠若利来说吧,他曾经在佛兰德兵团里当曹长,后来成为旺代的一个首领,指挥一支海岸部队。他有一个儿子是共和党人,因此,父亲在白军里服役的时候,儿子在蓝军里服役。两军相遇,开火交战。父亲把儿子抓住了,就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

“这是个好样儿的,”拉维厄维尔说。

“是一个保王党的布鲁图[12],”布瓦贝特洛又说。

“尽管如此,但是让一个科克罗、一个让-让、一个穆兰、一个福卡尔、一个布儒、一个舒佩这样的人来指挥,还是叫人受不了!”

“亲爱的骑士,对方也同样感到愤怒。我们这边全是平民;他们那边全是贵族。那些无套裤汉[13]受德·康克洛伯爵、德·米兰达子爵、德·博阿奈子爵、德·瓦朗斯伯爵、德·居斯蒂纳侯爵和德·比隆公爵指挥,你以为他们心里会高兴吗?”

“真混乱啊!”

“还有德·夏特尔公爵[14]呢!”

“平等的儿子。噢,那家伙,他什么时候会当国王?”

“永远当不成。”

“他正准备爬上王位。他可以用罪恶的手段达到目的。”

“可是他的伤风败俗的行为却会拖累他,”布瓦贝特洛说。

又沉默了一会儿,布瓦贝特洛继续说:

“可是他也曾经想要和解。他来觐见王上。那时候我也在凡尔赛,人家朝他背后吐口水。”

“从大楼梯上朝下吐吗?”

“是的。”

“干得好。”

“我们管他叫沾满污泥的波旁[15]。”

“呸!他是个秃头,满脸脓疱,一个弑君的奸臣。”

拉维厄维尔又补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