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任保娃从孙茂良家出来,正遇上开完会的人们走出庙院。回到赵玉昌铺门口,又看见郭春海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扶着他父亲郭守成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劝说他父亲:
“不要生气了,大伙都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当着那么多人,你也揭老子的短!到了人前你就不认得老子啦。”郭守成越想越伤心,越说越生气,便一手甩脱儿子。由于他用力过猛,郭春海失手把马灯掉在地下,灯也熄了。郭春海正要去提马灯,郭守成又骂了一句:“你走你的,老子用不着你!”郭春海看看父亲正在气头上,又想起还有几件事情要和干部们商量,便返回庙里去了。
任保娃见郭守成生气地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旁边放的一盏马灯也熄了,便走过去说了声:“守成大爷,不要生气了。天不早啦,我给你点马灯去。”郭守成虽然生气,可是任保娃又没有惹他,所以便答应了一声:“嗯。”
任保娃到赵玉昌铺里点马灯时,赵玉昌正在桌上算账。一见任保娃进来,便生气地问道:
“怎么还没有睡?点上马灯干甚去?”
任保娃说:“这是守成大爷的马灯,我给他点着灯,我就去睡。”
赵玉昌一听说郭守成,就想到今晚上农业社开会的事情:
“他在哪里?”
“在门口台阶上坐着。”
“就他一个人?”
任保娃“嗯”了一声。
赵玉昌又问:“他儿哪?”
任保娃说:“返回庙里去啦。”
赵玉昌听了这话,灵机一动,就从任保娃手里接过马灯,说了声:“你睡去吧!”便提了马灯,走出门来。一见郭守成一个人在台阶上坐着,便弯下腰来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守成大爷,怎么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不怕凉呀!快回家里来坐一会儿。来吧,喝口暖水再回。”
正在生气的郭守成看到赵玉昌,竟像看见一条蛇那样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就要走,他怎么会坐到赵玉昌门口呢?但是赵玉昌的一只手早已搀扶住他的胳膊,几句奉承话又说得他没有主意、身不自己了。赵玉昌便乘势连搀扶、带拉拽地把他引到自己的小铺里。
赵玉昌让郭守成坐在凳子上,一面给他倒了一碗开水让他喝,一面察言观色地看着他的脸色。虽然他有一脸的愁闷和愤恨,但赵玉昌一时还摸不清底细,便谨慎地又像是随意地问了一句:
“刚开完会?”
郭守成只是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嗯。”
赵玉昌又试探地问道:
“你们今晚上的会可开得有时分了。”
想不到这一句话竟引起了郭守成的火气:
“那叫开会?那是明损人嘛,活了这么大年纪,哼!”
赵玉昌心里有点高兴了,又问道:
“你儿没有去开会?”
郭守成说:“快不用提他了!”
赵玉昌却紧跟着说道:
“你儿不是支部书记,那么一点点事,还不能稍微照护照护你。”
这一句话算是触到郭守成的伤心处了。这时,他竟忘记了面前这人是富农兼放高利贷者和投机商人。他就好像是受了委屈的人碰见老朋友一样,倾吐开自己的冤屈了:
“哼!照护我?不和别人一样损我就算是孝道了。”
刚才开会时,虽然别人批评郭守成的牛吃了麦子,批评他自私自利、损害了集体利益,他也生气,但是最使他伤心的却是自己的儿子也在大会上批评他,而且揭发了别人不晓得的几处弊病,比如把好粪都送到自留地里等等。唉!自己苦熬了一辈子,为了甚,还不是为了给儿孙后代积攒一份家业!如今这亲生儿子都有了外心,这还有什么闹腾劲呢!他越想越伤心,而伤心之后就常是愤恨。他就突然拍了一下柜台,叫了一声:
“赵掌柜,来一壶酒!”
赵玉昌一听这话,真有些惊讶。郭守成是从来不喝酒的,而且是一个小钱也舍不得花的。今晚上大概是伤透心了。于是他就幸灾乐祸地问道:
“来几两?半斤,四两?”
这一问,郭守成又犹豫了:
“多少钱一两?”
赵玉昌这时候也放大胆了:
“你只管喝吧,咱们在一个村里住了多少年了,也算是老相识、老交情了,还能多算你的?”
郭守成却仍是不放心地问道:
“少算点是多少钱一两?”
赵玉昌说:“照本算,一毛钱一两。”
一说到钱上头,郭守成就要盘算一下:一毛钱就是二斤高粱,有二斤高粱面就够全家吃一顿。他想算了一会儿,这才下了个狠心,伸出一只手来。赵玉昌还惊喜地以为他是要五两呢,但是郭守成却紧接着喊了一声:
“半两!”
赵玉昌拿着酒壶笑道:
“按说是不卖半两的。你看,柜台上就没有半两的酒提子。好吧,就算老弟请你喝两盅吧。”说着,就给他打了一提酒。
郭守成虽然客套了一句:“这就不对了,你也是将本求利嘛。”但见赵玉昌笑嘻嘻地送过酒来,他也就高兴地应承了一句:“那就饶你两盅吧。”
郭守成没有喝惯酒,一盅酒下肚,就咳嗽起来,眼里也流泪了。为了圆一下面子,就连声咳嗽地说着:
“好酒!好酒!”
赵玉昌却说:
“不瞒你说,比起往年来,这酒就差次了。你想,粮食少了,还能做出好酒来!”
“是啊!”郭守成也接口说道:“如今这光景也不好过了。刚才开会还不是尽闹缺粮的。还说要互借!”一提到互借粮食,郭守成又生气了,他儿子在会上竟说自家有余粮,愿意借给缺粮户。一想到忤逆子弟,郭守成又火恨恨地说道:
“互借?老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在碗边边、瓮底底上俭省下的几颗粮食,能轻易借给他们?说得倒好听:互借,哼!如今借上干的,打下来还上湿的,还不算利钱,这就是互借!”
赵玉昌听到这话,心里可算是十分高兴了。刚才那半两酒果然没有白费。于是,他就在郭守成身上打开主意了。他知道郭守成有余粮。但他正要开口,只见郭守成把酒壶倒过来,一滴一滴地往酒盅里滴了好一会儿,眼见再也滴不出酒来了,他就使劲摇了一下酒壶,这才算是滴下最后一滴来。郭守成用舌头舔完最后一滴酒后,就擦了擦眼睛,摸了摸胡子,到怀里掏钱。赵玉昌只怕他就此走掉,所以就跟着说道:
“再来二两吧?”
郭守成却摇摇头说:“不了。”
赵玉昌说:“再来二两,算我请你。”
“请我?”郭守成犹豫了。郭守成是最怕吃亏的人。那么谁又肯白白的让别人占便宜呢?说不定会记在账上的,他年轻时,就吃过这么一次亏。他去问地主叶和庭借粮,说借二斗,因为利钱大,他没有借。可是到秋收时,叶和庭却拿着账本来向他要账。他好说歹说都不行,他就到村公所喊冤,因为叶和庭有管账先生作证,村长就骂了他一顿,硬让他给叶和庭送去二斗半粮食。
赵玉昌也看出他有些怀疑,就说:
“你还信不过我,姓赵的从来没有哄过人。你放心,咱老弟兄们好不容易遇到一块儿,今晚上咱就痛痛快快地在一块儿喝几盅吧。”
赵玉昌一面说,一面就打来一壶酒,先给郭守成斟了一盅,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郭守成这才放心地喝起来。他想:“他和我一块儿喝,大概不敢算到我账上。”因此,又觉得赵玉昌在土地改革以后,真是改造好了。
赵玉昌就乘势说道:
“靠了共产党的宽大政策,这两年我总算是又爬闹起来了。可是和老哥比起来,又差远了。老哥有一个好儿子当干部,要是万一我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还望老哥在你儿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啊!”
郭守成却摇头叹气地说道:
“快不要提我那忤逆儿子了,那是大门外挂的灯笼,给路人照明的。”
赵玉昌说:“为众人办事嘛,当然就要带头。你看,别人还没有提你家有余粮哪,你儿倒先要互借给别人。”
一说到互借粮食,又惹恼郭守成了:
“他借我可不借。”
赵玉昌说:“你家里有余粮,不互借行吗?”
郭守成就哭穷道:
“我哪来的余粮!”
赵玉昌说:“你对别人可以这样说,可是你儿子知道啊!”
郭守成说:“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赵玉昌惊奇地、高兴地反问了一句,对这句话感到了很大的兴趣。这不是等于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而重要的是这老鬼的余粮还瞒着他的干部儿子呢!于是,他又给郭守成斟了一盅酒,放大胆说道:
“你儿现在不知道,你能保住以后也不知道?况且你现在一口咬定没有余粮,以后那些余粮再怎么出世?你辛辛苦苦积攒了几颗粮食为了甚?既然不愿意互借,倒不如……”赵玉昌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但看看郭守成只是瞪起眼愣看自己,他就放大胆试探他说道:“我冒说一句吧,合心事不合心事你不要见怪。不合心事了,就算没说。看在咱们老交情的面子上,你可千万不要先告别人啊。我是怕你吃了亏,才为你想算的。再说,眼看着有点便宜,我总不能不给老哥通个信吧。”
郭守成一听说免吃亏、有便宜,就动心了:
“你说吧,咱老弟兄们谁还信不过谁!我郭守成可不是那号有恩不报反为仇的人。”
“对呀!我要信不过老哥,我连提也不提。”说着,赵玉昌就凑到郭守成的耳朵上低声说道:“你们农业社这几天正闹缺粮,你那几颗余粮能保住?迟早还不是叫农业社互借了去。我听说要是不自愿出借的话,农业社就搜查,搜出来可就保不住要没收。因此,我劝老哥不如趁早把那点余粮卖掉。城里正有一个人要出大价钱用点粮食哪!”
郭守成一听说大价钱就问:
“多少?”
赵玉昌伸出两个指头:
“一斗算二斗的官价,看对半利。”
“啊!”郭守成一听说这么大的价钱,又有些疑心:“真的?”
赵玉昌说:“姓赵的甚时哄过人!你想,春荒时候,缺粮的人正用粮,国家又是统购统销,谁又肯按官价卖粮?急用粮的人也就只好私出大价。你再想想,往年间,哪一年的粮价不是春涨秋落!”
“说得在理!”郭守成瞒着儿子积攒了几颗粮食,也不过是因为一怕遇上荒年,二怕儿子白白借给众人,他还想粜两个好价钱呢!如今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留在家里,万一农业社要搜查呢,就说不没收吧,按官价才算几个钱!又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还呢!
赵玉昌见郭守成还在思谋,就又斟了一盅酒。“来,再喝一盅!”接着就催问:“拿定主意了吧?误了这个村,可住不上这个店哪!老哥,咱们头一回打交道,保你吃不了亏!”
以往吃惯亏的郭守成老是怕逮不住小便宜,反倒吃个大亏,他又没有办过这种事情,所以他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买主是谁?”
赵玉昌说:“这你不用管。你把粮食交给我,到时候拿你的大价钱就对了。一句话,粜多少?”
郭守成没有话可说了。常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何况又是常不喝酒的人多贪了几杯便宜酒!这时候,郭守成已经有些云云雾雾了。他刚伸出两个指头来说了声:一布袋麦子,一布袋高粱。”就觉得头昏眼花,浑身发软,眼看就要从桌子上溜下去了。
赵玉昌急忙过去扶住他,说了声:“喝醉了吧?”
郭守成还说:“没有,这么几盅酒还能……”
赵玉昌又说:“可不敢酒后失言啊!”
郭守成就说:“你放心,我郭守成不是那号人……”
赵玉昌刚把郭守成扶到门口,就看见从庙门口出来一个人。赵玉昌只怕是郭春海过来,便闪手把郭守成推出门外,回身紧闭了铺门。
赵玉昌给自己打了满满的一壶酒,又拿出他外甥刚从城里捎回来的一包熟驴肉,他切了一半,另一半是等杨二香来吃的。然后就一面得意地喝酒吃肉,一面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
“等着瞧吧,郭春海!我把村里富裕户的余粮都倒腾到城里,连你家的瓮底也挖了,再让你搞互借!春荒又遇上春旱,解决不了缺粮困难,这台戏我看你怎么唱!”
郭守成从赵玉昌手里溜脱以后,就倒在赵玉昌铺门口台阶上。
一只手拿着马灯,一只手摸着胸脯。一阵冷风吹来,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恶心,一阵阵难受,接着就哇的一声吐起来。
郭春海从庙里出来,见他父亲坐在台阶上呕吐,就赶紧把他搀扶起来。郭守成的两眼已经睁不开了,任郭春海怎么问他,他连话也说不清楚,只是一口一口地喷着恶臭的酒气。郭春海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他又哇哇地吐起来。一壶便宜酒不但使他把今后晌吃进去的饭菜全都吐倒出来,而且还吐脏了他身上的衣服和炕上的毡褥。老伴一面给他收拾,一面就臭骂他。好在他早已昏昏沉沉地入睡了,老伴那些难听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