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与“科学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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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孙中山思想概观

一 孙中山形象面面观

2011年10月10日,中国迎来辛亥革命一百周年。辛亥革命推翻清朝,结束了长达两千多年的皇帝专制统治,为建立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中华民国奠定了基础——在纪念这一革命伟业之际,人们自然忆起孙中山(Sun Yat-sen, 1866-1925)孙中山,日本惯称“孙文”,汉语圈各地一般称“孙中山”,欧美则多称“孙逸仙”(Sun Yat-sen)。另有“帝象”“日新”等别名,流亡日本时曾化名“中山樵”“高野长雄”。的丰功伟绩。

七律 辛亥首义百年纪念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十一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常务副主席厉无畏的贺诗。该诗除在笔者也曾参加的“辛亥革命与上海国际研讨会”开幕式(2011年8月26日)上由他人代为诵读外,还在同年9月6日于湖北省应城市举行的《从应城走向世界——民国勋臣蒋作宾及其子孙们》首发式上由厉氏本人亲自吟诵。另,蒋作宾(1884~1942)早年加入中国同盟会,其后一直是革命派军人,曾参加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中华民国建立后作为孙中山、蒋介石的心腹活跃于政治、外交舞台。请参阅《辛亥志士蒋作宾纪念专辑应城首发》,人民网(http://politics.people.com.cn/BIG5/15612650.html), 2011年11月2日阅览。

激荡风云一百年 而今酹酒忆前贤

中山早谱共和曲 华夏长留首义篇

攀越焉能忧曲折 革新更不惧危艰

期乎同补金瓯缺 携手驰奔世界先

 

这首贺诗的韵律,在孙中山与当代中国之间跨越一个世纪的时空中激起了清晰而强有力的共鸣。对伟大革命家孙中山抱有如此特殊感情的,绝非仅有生活在大陆及台湾的中国人。孙中山是遍及世界的华人(华侨、华裔)维系与祖国关系的纽带,也一直是全世界关注中国的外国人理解中国的关键人物之一。尤其是,孙中山少年时期曾在夏威夷接受英美式初等和中等教育,回国后又曾在香港攻读医学,故其用英语撰写和发表的著作、言论比较丰富,在革命活动中还曾与欧美各界建立起较为广泛的人际关系,因而在英语圈等西方各国,人们对孙中山一直抱有强烈关注。1922年10月至翌年1月,上海的英文周刊The Weekly Review(美国人创办,原名Millard's Review, 1921年7月改名,汉文通称《密勒氏评论报》)曾请读者票选“当今中国十二位大人物”,孙中山名列第一,余冯玉祥第二位、顾维钧第三位、蔡元培第六位、胡适第十二位、梁启超第十四位、康有为第二十四位。“The Twelve Greatest Living Chinese, ”The Weekly Review, January 6,1923.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孙中山曾因流亡等在日本生活达九年之久,故日本通过聚焦孙中山而探讨日中关系——战争、革命乃至战后体制下两国关系的消极面——的研究从未中断。

张绪心(Sidney H. Chang)和高顿(Leonard H. D. Gordon)曾就孙中山立志革命的1885年(清朝在中法战争中战败之年)直至1997年间出版、刊行的有关孙中山的文献、资料编制目录,其中包括汉语、日语、韩语、英语、俄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荷兰语、瑞典语、希伯来语、依第语、泰语、印地语、阿拉伯语、泰米尔语、匈牙利语等19种语言。据张绪心研究,有关孙中山的专著(含再版)每年出版8~10册,每逢孙中山诞辰及逝世纪念日则必有相关文章见诸报刊等。Sidney H. Chang and Leonard H. D. Gordon, compiled and edited., Bibliography of Sun Yat-sen in China's Republican Revolution,1885-1925,2nd ed., Lanham, Md.: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8, p. xv.该目录在美国出版,受出版地限制,收入世界各地刊行资料并非没有遗漏,欧美以外地区的信息甚至散见疏漏和拼写错误。但该书查阅了美国国会图书馆等世界主要图书馆的目录,登记编码也一并采录,为各国孙中山研究提供了极大方便。关于日本的孙中山研究,如下目录信息最新也更准确:孙文纪念馆编《日本孙中山研究目录:1895~2006(日本における孫文研究目録:1895~2006)》(孙中山纪念会,2008);孙文纪念馆编《日本孙中山研究目录:2007~2012(日本における孫文研究目録:2007~2012)》(孙中山纪念会,2013)。该二书所收资料信息共计2491条,即论文(1895~1984)551篇、(1985~2006)444篇、(2007~2012)877篇,专著(1900~2006)462部、(2007~2012)157部。不过,2007~2012年的论文,所探讨的多为与孙中山周边人物及与孙中山的革命活动直接相关的主题,而非针对孙中山本人的活动及思想。该目录所收文献、资料数量之多、范围之广,反映了全世界对孙中山的关注如何强烈且经久不衰。计分如下几类:①目录、参考书(322种); ②孙中山著作(247种); ③传记、专著(799种);④杂志论文、研讨会论文集(490种); ⑤译著(176种); ⑥档案、史料(公开出版及未公开出版,103种); ⑦博士、硕士学位论文(186种);⑧报纸、杂志、特别报告摘要(213种); ⑨视听资料(37种)。其中有些出版物、录像以一般读者为对象,而占主流的则是学术著作。张绪心等把关于孙中山的学术研究大体分作三类:①以探明孙中山行迹为目的的传记性研究;②试图探讨孙中山在特定历史问题(如袁世凯及其他军阀统治下的北洋政府、列强对革命过程的影响与干涉等)上所发挥作用的研究;③试图系统解读、阐释孙中山思想的思想研究。Chang and Gordon, op. cit., pp. xiii, xiv.整体来看,世界孙中山研究中历史研究和思想研究密切相关,并已形成丰富、深厚的积淀。

不过,尽管如此,孙中山研究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及地区,其进展、深化状况并不相同。孙中山逝世后至今,对他的学术研究曾恰因他是伟大革命家而受到不同时期中国政治、社会状况的直接影响,其观点和认识也随之反复变化,有时甚至相互矛盾。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逝世后不久,中国国民党即开始将其神化,关于孙中山逝世后如何被神化,请参阅石川祯浩《逝世后的孙中山——遗书和纪念周(死後の孫文——遺書と紀念週)》, 《东方学报》(京都)第79册,2006年9月,第1~62页。尊其为“国父”,1940年,国民政府颁布训令尊称孙中山为“国父”,以加强国内团结、提高中国军民对日抗战的士气。“国父”一称,孙中山逝世后在天安门中央公园举行追悼会以后即已广泛使用,训令颁布后遂成政府正式规定。潘光哲:《华盛顿在中国——制作“国父”》,台北,三民书局,2006,第166~172页。以巩固该党作为孙中山所开创建国事业正统继承者的地位。1949年以后,遵循把蒋介石与孙中山并列的“孙中山中心史观”“孙中山中心史观”“新孙中山中心史观”一说,承自狭间直树《日本的孙中山研究(日本における孫文研究について)》, 《孙文研究》第44辑,2008年9月,第22页。该文概述日本的孙中山研究,主要论述日本的研究特点,但也客观地指出,日本的研究受到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影响(及良好学术刺激),明显反映了该两地的研究动向。的历史研究,以及将孙中山的著作奉为圣典并强调其与国民党政策一致的思想研究被带到台湾,与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中国共产党所主张的“新孙中山中心史观”发生尖锐对立。后者将孙中山视作“中国民主革命的先行者”,1956年11月12日,毛泽东发表《纪念孙中山先生》以纪念孙中山诞辰90周年,把孙中山定位为中国共产党革命事业的先行者。强调中国革命由孙中山到毛泽东的连续性,最重视的则是通过马克思主义史观、唯物史观对孙中山的事迹、思想重新加以解释。但是,自1960年代末“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大陆学术界,孙中山被视为资产阶级的象征而备受冷遇达十年之久。

而在同时期,西方各国学术界正努力避免神化孙中山,通过对史料做实证性研究而正视孙中山行为、主张的“缺陷”乃至“矛盾”,以便客观、准确地重新建构孙中山的历史形象。代表性著作如下。Marius B. Jansen, The Japanese and Sun Yat-sen,2nd ed.,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 Harold Z. Schiffrin, Sun Yat-sen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 Berkeley, Calif.: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8; C. Martin Wilbur, Sun Yat-sen: Frustrated Patriot,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6.此类努力确曾获得一定成果,但当时因尚不具备充分利用大陆及台湾的基本史料的条件等,只能以研究英文资料为主,故研究难免仍带有“西方中心史观”的影响。直至1980年代,由于大陆走上改革开放道路,台湾的民主化也日趋巩固,这种状况才得到改善,孙中山研究的视野才得以大幅拓展。

1981年10月,被称为“中国历史学界对外开放的序幕”狭间直树:《日本的孙中山研究》, 《孙文研究》第44辑,2008年9月,第20页。的“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在武汉召开。继之,1985年3月,为纪念孙中山逝世60周年,“孙中山研究述评国际学术讨论会”在河北省涿县举行。这次讨论会对国民党意识形态的“谬误”仍然予以尖锐批判,但同时也表明将以世界史的宽广视野就众多主题进行科学研究,如孙中山的活动与思想的关系、其思想中的传统要素与近代要素(东方与西方)、孙中山与周围人物的关系等。金冲及:《建国以来的孙中山研究工作》,孙中山研究学会编《回顾与展望:国内外孙中山研究述评》,中华书局,1986,第12~26页。由该论文集可以了解当时世界范围内孙中山研究的状况,如著作及传记的出版、各种思想研究概况和今后方向等。这次会议有香港、日本、德国(时东、西德尚未统一)、美国、澳大利亚的学者前来参加,总结了包括苏联在内的国家及地区各自的研究成果,同时对今后研究进行展望,并提出希望,宣告了孙中山研究新时代的到来。众所周知,其后大陆和台湾陆续公开相关史料,国际学术交流也日趋频繁。

然而,不可忽视的是,克服“孙中山中心史观”“新孙中山中心史观”并不意味着孙中山研究因此摆脱了意识形态的束缚。其后,在具体政治形势下,借孙中山之名赋予某些政策以正当性(正统性)的倾向反倒有所加强。当然,并非所有研究尽皆如此,但在汉语圈,要从对“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中国现代化的开创者”孙中山的研究中排除政治色彩,不得不说仍然相当困难。在北京大学召开的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纪念学术研讨会上,中国孙中山研究的著名学者之一尚明轩曾提倡要根据“实事求是”的原则、以全面观点研究孙中山,反对将其偶像化和神化,同时绝不允许对其丑化、矮化(崔学森:《辛亥革命与世界——北京大学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综述》,王晓秋主编《辛亥革命与世界——北京大学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662页)。中国学术界孙中山研究的最新动向,如重新探讨孙中山早期思想之“革命性”、对孙中山的对苏关系及建立“孙吴政府”的尝试(1922~1923)、实行“西北计划”的尝试(1923~1924)的实证性研究(摆脱一味颂扬孙中山的僵化观点)皆有所进展 [牛大勇:《中国学术界孙中山研究新动向(孫中山研究に関する中国学術界の新動向)》,村田省一译,《孙文研究》第44辑,2008年9月,第28~35页]。最充分体现中国孙中山研究新动向的是桑兵《孙中山的活动与思想》(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此外,关于孙中山与美国的关系、孙中山逝世后各种现象的分析、注意到孙中山的社会影响而试图将其在中国社会变革及人际网络中加以定位的研究等,也都值得关注(郝平:《孙中山革命与美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陈三井:《中山先生与美国》,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5;习贤德:《孙中山与美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潘光哲:《华盛顿在中国——制作“国父”》;李恭忠:《中山陵——一个现代政治符号的诞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陈蕴茜:《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林家有、萧润君编《孙中山与中国社会——博士论坛论文选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等等)。

与此同时,外国学者则在努力摆脱陈旧的“西方中心史观”,力图使研究更加贴近中国,并取得了显著成果。重新建构“被创造神话和排除神话扭曲了的孙中山形象”的尝试,Marie- Claire Bergère, Sun Yat-sen, trans. by Janet Lloyd,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 p.2.关于三民主义所代表的政治思想,有的研究避免采用西方政治学框架予以否定,而试图按照现代中国及第三世界仍在延续的长期视角进行重新评价。Audrey Wells,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Sun Yat-sen: Development and Impact, Basingstoke, Hampshire: Palgrave,2001.无疑符合这一潮流。不过,随着中国学术研究整体走上实证研究,也因孙中山研究难以指望有《蒋介石日记》委托给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保管的《蒋介石日记》,从2006年3月至2009年7月渐次公开,世界各地利用该日记进行研究十分活跃。那样庞大、系统的新史料被公开或发现,要在纵观孙中山一生的传记性研究及系统性思想研究方面拓展新的领域,可能性不大。而且,思想研究不得不考虑与当代中国有关的政治主张,也就难免使部分外国学者对其敬而远之。于是,外国的孙中山研究在上述三类研究主题中多倾向于第二类,即大多为挖掘特定主题的微观研究,或对孙中山周围人物的研究。

日本的孙中山研究通过与外国学者合作不断取得独特成就,不少成果曾为活跃1980年代全世界该领域的研究做出过贡献。其中,山口一郎曾带领日本孙文研究会完成三卷本《孙文选集》的翻译和出版。伊地智善继等监修,孙文研究会刊行《孙文选集(孫文選集)》全3卷,社会思想社,1985~1989。他指出,“三民主义”思想是“植根于中国传统,同时受世界潮流影响而产生的既古且新的中国特色的思想”,提出了全然不同于革命中心史观的观点。山口还说,带有民族特质的孙中山思想“似含有对西欧近代思想及近代科学技术文明的本源性批判”。此论无疑是30多年前对本书研究主题的预告。山口一郎:《解说》,孙文研究会刊行《孙文选集》第1卷,第384页。

更重要的是,日本学术界在1980年代以后取得的一系列具体研究成果,已经确立了历史研究摆脱“孙中山中心史观”及“新孙中山中心史观”的方法和方法论。亦即,将孙中山思想丰富多彩的形成过程置于广阔的历史时空中重新加以审视;对孙中山曾经的发言,则考虑其所处具体历史环境,即时刻变化的中国革命和世界政治的形势中做动态把握,而非将其视为“超越历史的论断”做僵化理解。代表性成果如下。藤井升三《“二十一条”交涉时期的孙中山和“中日盟约”(二十一ヵ条交渉時期の孫文と「中日盟約」)》[《近代中国研究论集(論集 近代中国研究)》,山川出版社,1981] 对孙中山为得到日本援助而允以割让领土进行了实证研究,对“客观、准确地重新建构孙中山的历史形象”具有划时代意义。狭间直树《“三大政策”与黄埔军校(“三大政策”と黄浦軍校)》(《东洋史研究》第46卷第2期,1987年9月)就孙中山晚年提出的所谓三民主义的核心即“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策(统称“三大政策”)的产生过程进行探讨,指出“三大政策”的说法是在孙中山逝世后的第二年即1926年夏天,由身处蒋介石专制独裁下的黄埔军校的共产党员经过艰苦斗争而形成的。安井三吉《孙中山“大亚洲主义”的版本(孫文「大亜洲主義」 のテキストについて)》(神户大学《近代》第64期,1988年6月)则指出,有名的《大亚洲主义》演讲末尾一节即“你们日本……究竟是做西方霸道的鹰犬,或是做东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们日本国民去详审慎择”,极可能是事后追加的。上述“历史主义”研究方法,在1980年代以后的国际学术交流中曾引起巨大反响,促进了中国国内外该领域研究的发展。

后来的日本学术界,除聚焦孙中山与日本(日本人)的关系外,基于对日本及原苏联、德国、美国所藏史料的调查结果所进行的研究,以及将孙中山视作中国近代史象征之一的研究都有所收获。此处参照江田宪治《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与近十年日本的辛亥革命研究(辛亥革命100周年と近10年における日本の辛亥革命研究)》(《孙文研究》第48、49辑,2011年8月,第35~46页)所引文献一览,列举近年日本孙中山研究主要成就如下。石川祯浩:《逝世后的孙中山——遗书和纪念周》;小野寺史郎:《国旗·国歌·国庆——近代中国的国族主义与国家象征》,周俊宇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日文版:《国旗·国歌·国慶——ナショナリズムとシンボルの中国近代史》,东京大学出版会,2011);孔祥吉等:《章炳麟与支那亡国纪念会(章炳麟と支那亡国記念会)》, 《孙文研究》第45辑,2009年3月;田嶋信雄:《第一章 孙中山的“中德苏三国联合”构想与日本1917~1924——“联苏”路线及“大亚洲主义”再探(第一章 孫文の 「中独ソ三国連合」構想と日本 一九一七~一九二四—— 「連ソ」路線および 「大アジア主義」再考)》,服部龙二等编《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前的东亚国际政治(戦間期の東アジア国際政治)》,中央大学出版部,2007,第3~52页;张玉萍:《戴季陶与日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日文版:《戴季陶と近代日本》,法政大学出版局,2011);中村哲夫:《中国革命中孙中山的领导权(中国革命における孫文の領導権)》, 《孙文研究》第36辑,2004年7月;日本孙文研究会编《孙中山和南方熊楠 纪念孙中山诞辰14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孫文と南方熊楠 孫文生誕140周年記念国際学術シンポジウム論文集)》,汲古书院,2007(汉译:《孙文与南方熊楠 纪念孙中山诞辰14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孙中山纪念会,2007);日本孙文研究会编《孙中山研究特辑:近代中国和神户人(孫文研究 特集:近代中国と神戸の人々)》第42辑,2007年9月;狭间直树:《对刘学询和孙中山关系的一个解释(劉学詢と孫文の関係についての一解釈)》, 《孙文研究》第38辑,2005年9月;安井三吉:《杨寿彭与孙中山(楊寿彭と孫文)》, 《孙文研究》第46辑,2009年9月;横山宏章:《池亨吉与中国革命(池亨吉と中国革命)》, 《孙文研究》第40、41辑,2007年3月。此外,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之际还有与孙中山有关的如下论文集和人名录出版。久保田文次:《孙中山、辛亥革命和日本人(孫文·辛亥革命と日本人)》,汲古书院,2011;安藤久美子:《孙中山的社会主义思想--中国变革之路(孫文の社会主義思想--中国変革の道)》,汲古书院,2013;孙文纪念馆编《与孙中山有关的日本人名录(孫文·日本関係人名録)》,孙中山纪念会,2011(增补版:2012)。其中论文集主要是多年来思想研究领域成果结集,人名录则是日本学术界在孙中山研究方面独具优势的标志。不过,如前所述,在可谓“内热外冷”的当代研究潮流冲击下,直接针对孙中山思想的研究整体上稍显冷清,则是难以否认的。直接以孙中山思想为研究对象的少数学者之一当数深町英夫。请参阅深町英夫《孙中山的革命哲学:动员和领导的理论—— 〈孙文学说〉(孫文の革命哲学——動員と指導の理論としての “孫文学説”)》,中国研究所《中国研究月报》第49卷第6期,1995年6月,第1~11页。该文经修改后,改标题为《革命哲学的确立—— 〈孙文学说〉(革命哲学の確立—— “孫文学説”)》,收入深町英夫《近代中国的政党、社会、国家——中国国民党形成过程(近代中国における政党·社会·国家——中国国民党の形成過程)》,中央大学出版部,1999,第179~197页。深町近年的研究成果有《孙文革命文集》(编译,下文简称深町英夫编译《文集》,岩波书店,2011)和《孙中山——中华民族意识的源流(孫文——中華民族意識の源流)》[赵景达等编《讲座 东亚的知识分子(講座 東アジアの知識人)》第2卷,有志舍,2013,第12~27页]。

但是,日本作为东亚国家之一既曾接受过中国的政治和文化影响,又曾与中国站在不同位置面对近代世界,故而,与孙中山的特殊位置保持一定距离,将其思想置于超越汉、日、英及其他语言界限而广搜博集的史料所形成的世界史视野中予以审慎追踪和探究,现在仍应是日本学者不应回避的使命。进而言之,正因目前的研究曾经批判性地继承与孙中山密切相关的辛亥革命“纪念史学”的研究成果和认知框架,“将辛亥革命置于世界史背景下予以观察和比较,在考虑超越 ‘中国’的更广阔时空结构的同时,从各种角度、应用多种手法予以综合考察”,村田雄二郎:《绪章 全球史中的辛亥革命(序章 グローバルヒストリーの中の辛亥革命)》,辛亥革命百周年纪念论集编集委员会编《辛亥革命综合研究(総合研究辛亥革命)》,岩波书店,2012,第3页。该论文集所收为辛亥革命百周年纪念东京研讨会的论文,神户研讨会(财团法人孙中山纪念会、辛亥革命百周年日本会议主办)的内容与此相同。请参阅绪形康《代后记——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神户)探寻的问题 [あとがきにかえて—— 「辛亥革命100周年記念国際シンポジウム」(神戸会議)が問いかけるもの]》,日本孙文研究会编《全球史中的辛亥革命(グローバルヒストリーの中の辛亥革命)》,汲古书院,2013,第355~357页。所以,曾视孙中山思想为政治思想、革命思想的思想研究才更需要寻求新的天地。本书不拟探究孙中山作为革命家所从事的活动,而是通过其他维度审视其思想的形成过程,力图从不同角度呈现孙中山“十一面观音般”的形象,深町英夫编译《文集》,第472页。即对构成其思想基础的“知识”体系的轮廓进行实证性剖析。

滨下武志曾提出“知域”的概念,并试图以此沟通“知识”的普遍性和“区域”的特殊性,或其历史性与空间性。滨下武志:《区域和知域的重层——20世纪知识分子孙中山知域形象(地域と知域の重層——二十世紀知識人孫文にみる知域像)》,王柯编《辛亥革命与日本(辛亥革命と日本)》,藤原书店,2011,第260~298页。应用这一框架勾画孙中山,则其形象是生活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知识分子”之一,“是革命的笔触难以尽行描绘的”。滨下武志:《区域和知域的重层——20世纪知识分子孙中山知域形象》,第272页。滨下既肯定孙中山的思考、行动与政治及革命活动的密切关系,也关注“知识分子孙中山所拥有的知识世界的延展”,滨下武志:《区域和知域的重层——20世纪知识分子孙中山知域形象》,第272页。对本书研究颇有启发意义。不过,现阶段滨下的论述仅力图将孙中山纳入“知域”框架,至于孙中山的“知域”如何确立,则尚无清晰的阐释。本书将应用既往孙中山研究所确立的方法,并汲取滨下倡导的“知域”观点,尝试从孙中山生活时代的文化、社会方面观察和探究孙中山思想,而所关注的则是“科学”。

孙中山曾说:“夫革命之有破坏,与革命之有建设,固相因而至,相辅而行者也。”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中山大学历史系孙中山研究室合编《孙中山全集》,中华书局,1981~1986(全11卷,下文简称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全集》)第6卷,第205~206页。催生了中华民国的辛亥革命,正是孙中山领导的革命事业由“破坏”走向“建设”的一大转折。后来,尽管遇到艰难险阻,他始终未放弃摸索建设之路。而他理想中的国家建设所依据的关键概念之一就是“科学”。“科学”一词频繁见于其《建国方略》《三民主义》等著作,即其明证。“科学”一词,在《建国方略》之《心理建设》(《孙文学说》)中出现54次,在《三民主义》中出现85次。当然,其具体内涵各不相同,或指特定学术领域,或为物质文明的代名词,或指理性、科学的知识集合,或指社会主义之一派等。

孙中山研究的成果已十分丰富,通过“科学”解读其思想的尝试也并不罕见。其先驱当数蒋介石应用“伦理、民主、科学”的概念解释由“民族、民权、民生”组成的三民主义的本质。据称,在蒋介石之前,曾有专修工程学、辅佐过孙中山的黄昌榖(1891~1959)出版过《三民主义之科学性》(中山大学出版社,1937)。该书1947年版考虑到由训政到宪政的过渡,称赞三民主义是“科学的”建国指导理论。斋藤道彦称,蒋介石屡屡应用“伦理、民主、科学”来解释三民主义,以论述顺应1960年代以后全世界技术革新趋势的必要性,是在1960年4月至1973年12月。然而,蒋在1952年2月和7月即已分别发表过《科学办事方法的示范》和《三民主义的本质——伦理、民主、科学》,故其把科学与民生主义结合起来加以重视,似应上溯到1950年代初期(蒙若松大祐氏指教)。见秦孝仪主编《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中央”文物供应社,1984,卷3(“专著”)之第157~181页、卷25(“演讲”)之第30~38页;斋藤道彦:《蒋介石在台湾的三民主义论(台湾における蒋介石の三民主義論)》, 《中央大学论集》第26期,2005年3月,第17~27页。另,台北中正纪念堂蒋介石坐像背后墙面以蒋氏墨迹刻有“伦理、民主、科学”及其阐释,其中“科学”号召“必须以科学的精神和方法为实践科学的民生主义”。再,在学术上对蒋介石的意图加以巩固、强化的,是任卓宣《国父科学思想》(台北,幼狮书店,1965)。其后又有观点基于唯物史观,称孙中山思想是科学唯物主义,以及在中国接受西方文明的背景下论述孙中山准确理解近代科学等,近年则有学者认为《实业计划》是振兴科技政策的建言书,并获得较广泛支持。林恬:《略论孙中山的近代科学技术观》, 《赣南医学院学报》1992年第3期,第159~161页;段治文:《论孙中山的科学文化观及其历史特色》,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第17~22页;陈金龙:《试论孙中山的科学技术思想》, 《自然辩证法研究》1996年第12期,第22~27页;刘仁坤等:《孙中山科学思想中的人文价值——纪念辛亥革命90周年》, 《世纪桥》2001年第6期,第56~62页;张汉静:《孙中山的科学技术思想》,科学出版社,2005;等等。汉语圈此类对“孙中山思想中的科学”的探讨,显然是当时政治形势的反映。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孙中山本人的科学观,或曰他本人对科学作用的认知,很大程度上已为后来的政治性意识形态所涂抹、覆盖而模糊不清。本书拟暂时撇开视孙中山为“伟大革命家”的认识框架,将其对“科学”的认识、阐发作为“科学的时代”的思想行为之一进行考察。在此基础上,以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近代科学思想的发展潮流为背景分析孙中山思想中的科学观如何确立,并进而以“科学”为线索就其思想由科学深化为哲学本书使用的是“哲学”的广义概念,即“对统一的、整体的人生观及世界观的 ‘理论基础’做知识性探究”[渡边二郎:《哲学》,广松涉等编《岩波哲学及思想事典(岩波哲学·思想事典)》,岩波书店,1998,第1119页]。关于孙中山思想中科学与哲学的关系将在本书终章论述,此处仅指出,“哲学”与“科学”一样,都是日本明治时期译自西方并普及开来的汉字词汇,对日中两国都是外来学术、外来概念(所谓“东洋哲学”或“东洋科学”的概念即为抵制西方的相应领域而出现);而在传统学术的制度、体系等发生根本改变的近代以后的世界,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对科学与哲学的关系加以阐释本身就是重大的学术课题。关于近代日本和中国对“哲学”和“东洋哲学”、“中国哲学”等的接受及对其批判,请参阅桑兵《近代“中国哲学”的发源》,石川祯浩、狭间直树编《近代东亚翻译概念的发生与传播》,袁广泉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第173~197页(日文版:《近代「中国哲学」の起源》,村上卫译,石川祯浩、狭间直树编《近代東アジアにおける翻訳概念の展開》,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2013,第143~166页)。的过程加以审视,以探究其特点和意义。

二 “科学的时代”与孙中山

有学者称19世纪是开启20世纪“科学的时代”的序幕。古川安:《科学的社会史——文艺复兴至20世纪(科学の社会史——ルネサンスから20世紀まで)》(增补版),南窗社,2000,第97页。本节叙述多依此书。一般认为,17世纪达到顶峰的“科学革命”使近代科学得以确立;然而,支撑哥白尼、开普勒、伽利略、牛顿等科学理论的自然观,其性质却并未超出自然哲学的框架并否定神的存在,他们对知识的探索也难言对社会有何直接意义;科学作为学术脱离宗教而实现独立并确立其社会地位,有待于19世纪的“第二次科学革命”。村上阳一郎反复强调,仅凭重视16~17世纪思想转换的“科学革命”无法理解科学的当代形态。村上的著作众多,本书主要参考《科学、技术的两百年历程(科学·技術の二〇〇年をたどりなおす)》, NTT出版,2008。而孙中山接触到的正是该“革命”后的科学,当代的我们印象中的科学,其原型也正在于此。

用“scientist”一词表述科学专家始于19世纪中期。据认为,英国人惠威尔(William Whewell, 1794-1866)于1834年最早使用“scientist”一词。佐佐木力:《科学论入门(科学論入門)》,岩波书店,1996,第34页。这显示,“第二次科学革命”后,科学作为专业性学术已为社会所认知,且奠定了其研究与教育的制度基础。在该时期,对越来越多的人而言,科学首先指自然科学。这种科学,可称为“狭义科学”。此外,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各学术范畴,也在该时期开始作为科学领域之一——作为“广义科学”——而确立其与上述“狭义科学”同等的地位。其背景是18世纪以后启蒙主义的普及、自然科学的要素分析主义与人文及社会科学的个人主义之间存在亲和性、进化论的广泛影响等。伊东俊太郎等:《改订新版 思想史中的科学(改訂新版 思想史のなかの科学)》,平凡社,2002,第165~188、210~216页。隐岐さや香认为,18世纪后半期法国皇家科学院的“启蒙思想家”们眼中的所谓“有用的科学”,除具有现在所理解的“实用性”外,还必须对社会的政治、经济“有用”,即须对实现“公共善”有所贡献;并详细描述了这些思想家抱持此立场参与革命前夜国家政策制定的情况。可见,在“科学的时代”之前约一个世纪的“启蒙时代”后期,总括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综合学术体系成立的条件已经成熟,为科学开启社会认知之路的尝试正在开花结果。隐岐さや香:《科学研究院与“有用的科学”(科学アカデミーと 「有用な科学」)》,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11。这样,不管是在狭义上还是广义上,科学都正在走向制度化、体系化,来自专业性科学的论述作为真理的普遍体现而被赋予了社会权威。

不过,若把科学从近代到当代的历程仅视作“象牙塔”成立史,未免太过片面。因为,科学的大众化趋势,虽然看似科学专业化的逆流,但无疑也是19世纪科学的特征之一。莱特曼(Bernard Lightman)在试图重新描绘英国维多利亚王朝时期的科学状况时,曾把该时期涌现的众多科学普及者(popularizers of science)纳入视野。他的研究表明,19世纪初信息及通信革命为出版界创造的崭新条件催生了抗衡科学专业化的势力;亦即,所谓“科学的时代”,既是科学专业化的时代,也是科学大众化的时代。Bernard Lightman, Victorian Popularizers of Science: Designing Nature for New Audience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7.尤其是,至19世纪后半期,以杂志及廉价单行本等各种形式出现的众多大众科学刊物,因通过一般人喜闻乐见的语言和口吻重新表达和阐释了科学理论所蕴含的广泛、抽象的内涵而广受欢迎,其销量甚至远在许多专家的著作之上。Ibid., pp.489-494.

莱特曼还指出,当时的科学普及者和专家的关系并非总是对立的,而是相互作用的。Ibid., pp.495-496.而明确提出此观点的,是研究进化论等科学史的著名学者鲍勒(Peter J. Bowler)。他反对如下流行观点,即科学家的著作以大众为对象是科学制度化尚不健全的19世纪的现象,进入20世纪后,属于大众科学的出版物开始由非专家的所谓“科普作家”(science writer)来撰写;并证明英国科学家直至20世纪中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仍在主动参与普及大众科学,英国社会也存在接受过中等教育后无缘高等教育,但仍强烈希望获得知识、开阔视野的阶层,而将这二者结合起来并满足其对高质量、实用性教育书籍需求的,则是出版业界积极推出的由科学家撰写的丰富多样的大众科学启蒙书籍。鲍勒在2006年6月召开的英国科学史学会上做会长讲演时,曾提倡对大众科学史及科学史研究重新做根本性审视,其后出版的著作,即通过丰富史料和缜密论证对该讲演内容加以扩充而成。在20世纪前半期的英国,将科学视作娱乐的出版商、记者与科学家群体的关系的确十分复杂,但重要的是,“正统”科学和大众科学之间并不存在现在设想的空白地带。鲍勒提出该问题后,日本也出现新动向,不仅对科学史上的大众科学予以重新定位,而且试图探究学术性科学史研究在日趋“科学史大众化”的现代具有怎样的意义。Peter J. Bowler, “Presidential Address: Experts and Publishers: Writing Popular Science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Britain, Writing Popular History of Science Now,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 Vol. 39, No 2(June, 2006), pp.159-187; Science for All: The Popularization of Science in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Britai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 《学术研讨会:大众科学与大众科学史 正统科学是如何面对大众科学的(シンポジウム: ポピュラー·サイエンスとポピュラー科学史 アカデミック科学史はポピュラー·サイエンスといかに向き合うか)》, 《科学史研究》(47), 2008年12月,第223~230页。

在当代,“大众科学”给人以“通俗科学”,甚至有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但须知至少在孙中山所处的时代,大众科学曾被认为是专家知识探索的结晶,其信息足可信赖。当然,客观上“正确”的科学普及书刊与读者对其确信无疑并非一回事。正如莱特曼所指出的,只要以一般大众为读者,那么大众科学在发挥启蒙作用的同时,必然带有通俗性并娱人以乐。Lightman, op. cit., p. ix.但不容否认的是,大众科学的普及促使人们的世界观发生改变,从而开启了“解释科学思想的社会性、政治性、宗教性意义,使讨论成为知识活动的焦点”的时代。Ibid., p.4.

 

夫科学者,统系之学也,条理之学也。凡真知特识,必从科学而来也。舍科学而外之所谓知识者,多非真知识也。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全集》第6卷,第200页。

 

这是《孙文学说》中的一段,常被引作孙中山表明其科学观的依据。所谓科学,一般认为是“人探索事物结构、法则的理性认识活动及其产物,即理论性、体系性的知识”。《哲学事典》(改订新版),平凡社,1971,第222页。另,本书“科学观”乃用其一般含义,即“认为科学是什么”。而隐岐对该词的见解准确概括了科学的社会性。她把“科学观”定义为“各人已知理论体系和对知识的解释,以及据此对今后科学发展趋势进行展望所持的认识论立场”,并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某人的 ‘科学观’当然不可能准确描述当时的科学行为,不可避免地反映个人所处社会状况及据此所做的价值判断”。隐岐さや香:《科学研究院与“有用的科学”》,第124~125页。孙中山显然也持这种认识,并基于此认识承认科学为足当学术的知识整体。然而,孙中山并未置身于狭义或广义的专业科学领域,没有从事过特定领域的科学研究,甚至未能通过接受专门教育或研读学术著作而获得高深的科学知识。屡有学者指出孙中山具有医学知识和实践经验,并以此作为其“深刻”理解科学的根据。不过,如第一章所述,西医书院是培养医师实际技能的学校,而非医学研究机构。考虑到当时医学的迅速发展,以孙中山在19世纪末的香港曾获得行医执照为据来判定他拥有学术性医学水准,不免夸张。孙中山接触其确信为“真知识”的科学的桥梁,应是那些属于大众科学的各种书刊。而充分发挥该桥梁作用的是他极强的英文读解能力,以及对同时代各种科学的强烈兴趣。当然,这并非说他只是所谓“通俗科学”的业余爱好者。

上文从世界史角度俯瞰了孙中山在“科学的时代”所处的位置。而要论述科学之于孙中山为何物,还须把科学在当时中国所处的环境纳入视野。如众多学者曾经指出,中国古代及中世纪的科学姑且不论,近代科学完全来自西方,对非西方世界而言是性质全然不同的概念和文化。李约瑟(Noel 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 1900-1995)曾著《中国的科学与文明》,使中国古代许多科学技术成就重新为世人所了解。他曾提出:近代科学为何只发生在欧洲,而没有从亚洲的中国文明和印度文明中产生?提出此问题的认识前提无疑是,中国、印度并不存在自生的近代科学。Joseph Needham, The Grand Titration: Science and Society in East and West, 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1969, p.177.李约瑟本人认为其原因在于“官僚制性质的封建性(亚洲官僚制)”。该见解为当代中国科学史学者广泛接受,但国外学者多批评该解释乃基于马克思主义教条,如着眼于12~13世纪欧洲的“文化革命”所催生的开放性知识探索空间的哈弗(Toby E. Huff)等,即曾试图通过讨论更广阔时空领域的社会、文化发展状况对李约瑟的问题做出回应。中国学术界值得关注的最新动向有金观涛的研究。他从“观念史”角度描述西方科学史的整体发展过程,并在此基础上指出李约瑟问题的含义——试图对相互矛盾而又形成人类历史主线的各种文明之谜做历史性阐释——具有现代价值。杜石然等编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稿》(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第428~433页;Toby E. Huff, The Rise of Early Modern Science: Islam, China, and the West, Second Edition, 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32-46;金观涛:《“自然哲学”和科学的观念——从〈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谈起》, 《科学文化评论》2009年第4期,第102~116页。

然而,如果立足于如下观点——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李约瑟的设问本身,而在于“欧洲人的行为何以成就了支配全世界的科学”Patricia Fara, Science: A Four Thousand Year Hist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aperback:2010), p.65.——进行思考,我们就不得不关注欧洲人的科学迸发出的各种“力量”。近代以来,在西方将西方化(殖民地化)推向全世界的时候,为西方各国的“文明化使命”提供正当依据和行使武力的手段的,正是近代科学。赖特(David Wright)认为,中国人是在认识到西方的强大军事力量后才接受了西方科学的。David Wright, Translating Science: The Transmission of Western Chemistry into Late Imperial China,1840-1900, Leiden: Brill,2000, p. xxiii.这是否应称为“科学帝国主义”,佐佐木力:《科学论入门》,第78页。姑且不论;在接触到披着文明外衣、拥有强大破坏力和渗透力的近代科学后,中国被激发出并蓬勃兴起了狂热的科学崇拜意识,并与救国意识结合起来。郭颖颐(D. W. Y. Kwok)曾以科学信仰贯穿近代中国的论点对从清末知识分子的洋务运动到中国共产党的马克思主义取得胜利的历史进行过研究。D. W. Y. Kwok, Scientism in Chinese Thought,1900-1950, New He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65.而且,与日本不同的是,在迟迟未能举国引进科学的中国,无论是从事学术研究促进科学发展,还是致力于科学启蒙以改革社会,多是由少数知识分子来承担的。特别是进入20世纪以后,这部分知识分子的核心是回国留学生。1914年由留美学生等在美国创办的中国科学社的目标是成为纯学术团体,但同时也倡导“科学救国”并与新文化运动密切结合,就是最好的诠释。该团体在伊萨卡(Ithaca,康奈尔大学所在地)成立时名“科学社”,翌年改组为“中国科学社”,正式成为学术团体。1918年,社长任鸿隽等回国,总部机构随之迁往上海和南京。林文照:《中国科学社的建立及其对我国现代科学发展的作用》, 《近代史研究》1982年第3期,第216~233页;庐于道:《关于“中国科学社”的国内活动》, 《文史资料选辑》第92辑,1984年1月,第84~88页。

段治文把近代中国科学观的发展分作三个阶段:①器物科学观(承认科学技术的实用价值,将其作为工具); ②方法论科学观(依据科学方法、定理、法则追求社会变革); ③启蒙科学观(将科学视作自然与社会的普遍规律,启蒙科学精神)。段治文:《近代中国科学观发展三形态》, 《历史研究》1990年第6期,第111~112页。段称孙中山的科学观纵跨第二、第三两个阶段。段治文:《论孙中山的科学文化观及其历史特色》《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第17~22页。他认为孙中山的科学观所达到的高度是“唯物主义知行观”,笔者对此不敢苟同;但若采纳该观点,则孙中山作为科学启蒙者与倡导“民主与科学”的新文化运动的青年领袖形象相互重叠,也是我们能够自然接受的。也有学者把科学“融入”近代中国的过程分作科学引入时期(鸦片战争至新文化运动)、大规模提倡科学时期(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前后,科学成为社会主流之一的时期)、科学的地位进一步凸显时期(1920年代,“科学与玄学论战”时期),并认为孙中山属于引入时期的科学启蒙者。田小飞:《科学融入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社会科学辑刊》2004年第5期,第117~121页。因此,孙中山的“启蒙科学观”,也是本书将要探究的内容之一。

三 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

如上所述,孙中山吸收广博知识最主要的手段是阅读,故孙中山藏书应是其知识世界的缩影。而其藏书一览即《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目录》(以下简称《目录》)也是探讨其思想的基本资料,本书论述也多依靠该资料。因此,在论述本书主题之前,须先把握该藏书的概要。

众所周知,孙中山读书十分勤奋,随时阅读,惜时如金,甚至在困难重重的流亡时期仍不断购入书籍。孙中山一生没有资产,临终前留给爱妻宋庆龄的首要遗产就是书籍,孙中山给家人的遗嘱如下:“余因尽瘁国事,不治家产。其所遗之书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庆龄,以为纪念。余之儿女已长成,能自立,望各自爱,以继余志。此嘱。”《家事遗嘱》,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全集》第11卷,第640页。可见他对其藏书如何珍视。遗赠给宋庆龄的这批书,后来一直藏于二人在上海共同生活过的故居之中。孙中山和宋庆龄在上海莫里哀路23号(今香山路7号)共同生活总共不到三年,但此处显然是孙中山读书、思考的重要空间。因为,在1918年6月至1920年11月第一次在此居住时,孙中山写成了其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孙文学说》《实业计划》。抗日战争胜利后,宋庆龄决定将该故居捐给国民政府,以永久纪念孙中山。后经国共内战,上海在1949年5月解放后,故居由上海市人民政府接收,上海市军管会和上海市人民政府曾加以修缮。1961年被指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现作为上海孙中山故居纪念馆与毗邻的孙中山文物馆一同开放,但其藏书未公开,被移至上海市政府所属机关严格保管。由故居书房内展示的照片可知当年书籍摆放情形。王志鲜等:《孙中山上海史迹寻踪》,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第167~170页。另,部分藏书照片,有上海孙中山故居纪念馆的图录可供查阅。上海孙中山故居纪念馆编《上海孙中山古迹纪念馆藏文物精华》,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第88~99页。孙中山本人曾说,撰述《三民主义》时曾参考过的“西籍数百种”因1922年6月陈炯明叛变而散失,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全集》第9卷,第183页。故上海故居藏书并不能全面反映孙中山的求知状况。尽管如此,总计1932种5230册、涉及六种语言的藏书,无疑是后人得窥孙中山思想概况的重要资料。中村哲夫:《后记》,上海孙中山故居管理处、日本孙文研究会合编《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目录》,汲古书院,1993(下文简称上海孙中山故居管理处等合编《目录》;该目录所收书目,标以〔目录页码/整理编码〕),第168~169页。该《目录》由欧文编(英、德、法、俄)、汉文编和日文编三部分组成,书目以欧文(主要是英文)占绝大多数,有1528种(2029册),另汉文书389种(3143册)、日文书15种(58册)。汉文编书目除孙中山本人著作和相关文献外,几乎全为二十四史、四部备要等古籍,但从汉籍体系看,似难称为珍本。

孙中山逝世后,这些藏书在上海故居内度过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时期。1950年代中后期,为履行孙中山知识遗产继承人的责任,宋庆龄曾组织人员对藏书进行整理,书脊贴上整理编号。宋庆龄主持整理已成公共财产的故居藏书的情形,请参阅郭骥《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研究现状述评及展望》,上海市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编《孙中山宋庆龄文献与研究》第2辑,2011年1月,第161页。这些编号保存至今,上述《目录》也予以照录。

若以宋庆龄的整理为第一次,则第二次整理始于宋庆龄逝世(1981年)后的1980年代。此次整理由上海市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和上海孙中山故居管理处共同进行,其成果即1989年出版的《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目录》(内部发行,下文简称“旧《目录》”)。编辑旧《目录》时,除大量外文书籍得到整理,附上中文译名,并增加了著者、出版社、出版时间等基本信息外,还做了政治、法律等大致分类。至此,利用藏书进行初步研究成为可能。关于利用旧《目录》研究孙中山思想形成过程的论文,请参阅姜义华《孙中山的民族主义与中国近代民族形成过程(孫中山の民族主義と中国の近代民族形成過程)》,内藤明子译,孙文研究会编《孙中山与亚洲——1990年8月国际学术讨论会报告集(孫文とアジア——1990年8月国際学術討論会報告集)》,汲古书院,1993,第258~277页。此外,这次整理时拍摄的反映书橱排列原状的照片,作为记录当年收藏状态的资料也具有重要意义。

《目录》对旧《目录》做了全面修订,使其具备了学术藏书目录的价值,在旧《目录》基础上追加了英美主要图书馆书号、上海孙中山故居管理处等合编《目录》欧文编同时录有大英博物馆目录(略作B. M.)和美国联合图书目录(略作N. U. C.)的书号。开本尺寸、页数等,并对欧文藏书重新分类 [分作百科全书·年鉴、政治(附法律、军事)、经济(附铁路)、哲学(附心理学、宗教学)、科学技术(附医学、体育)、天文·地理(附地图)、历史、语言·文学(附传记)等]。该《目录》因属公开刊行,极大促进了故居藏书研究。姜义华运用上海孙中山故居管理处等合编《目录》研究孙中山思想,发展了既有研究,其《大道之行——孙中山思想发微》(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可谓集其大成。郭骥在《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研究现状述评及展望》一文中列举利用藏书目录研究孙中山思想的学者有姜义华、段云章、孙宏云、朱云志、中村哲夫、久保田文次、武上真理子等(第162~168页)。另,现行《目录》的编辑已考虑图书目录的国际标准,具划时代意义,但仍散见多卷本标准不统一及分类混乱、英文书名拼写错误等。还望今后重加修订,以及运用《目录》进行多方面研究取得成果。更重要的是,作为从旧《目录》修订前对藏书的全面调查到《目录》编纂这一过程主要参与者,中村哲夫还曾就故居藏书的构成、特点等提出一定见解。中村哲夫:《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目录的编纂(上海孫中山故居蔵書目録の編纂について)》, 《咫尺之遥(近きに在りて)》第26期,1994年11月,第83~88页;中村哲夫:《关于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1993年3月10日在上海中山学社的报告》,《近代中国》第4辑,1994年5月,第20~27页。后者为在上海孙中山故居管理处等合编《目录》之《后记》基础上修改而成,内容与前者有若干差异。前者提及调查时发现的孙中山与佑尼干夹于书中之纸片(各一片),为后者所无;但后者关于藏书结构的观点比较鲜明,故本章论述主要依据后者。

此前利用故居藏书研究孙中山思想的最大障碍是,部分藏书或为第三者(宋庆龄及佑尼干佑尼干(Thomas Roberts Jernigan,1847-1920),生于南卡罗来纳州,自弗吉尼亚大学毕业后开办律师事务所,同时作为民主党党员从事政治活动。1886~1889年任美国驻大阪和兵库领事,1894~1897年任上海总领事,后留居上海重操律师业。在美国时即已是记者,在上海时曾在Millard's Review等英文各报上发表文章。著有China's Business Methods and Policy(1904,汉译本:《中国政俗考略》,上海广学会,1906)、China in Law and Commerce(1905)及Shooting in China(1908)等。关于佑尼干的出生年,曾有三种观点,即“1846年说”(远东美国律师协会之“佑尼干追悼纪念号”)、“1852年说”(上海各英文报纸)和“1857年说”(美国联合图书目录)。但近年已确认佑尼干妻子墓碑上刻有其出生年月日。郭骥先生在探寻佑尼干母亲家族历史时获知此珍贵信息并赐示笔者,十分感谢。请见Roger H. Harrell, The Harrell Families of Early Hertford County, North Carolina, Ca., Hermosa Beach: R & M Press, 2000, pp.153-154。佑尼干自来上海任总领事后在当地舆论界颇有影响,故上海各报刊在其逝世后曾刊发讣告,美国远东律师协会年报也曾出佑尼干追悼特辑。Jernigan Memorial Number: Far Eastern American Bar Association, Bulletin Ⅴ.(1920);“Death of Mr. T. R. Jernigan, ”The North -China Herald, Nov. 6, 1920; “T. R. Jernigan, ”Millard's Review, Nov. 6,1920; 《美国律师佑尼干作古》, 《申报》1920年11月3日。另,关于孙中山与佑尼干的关系,笔者曾做详考,请参阅拙稿《孙中山和T. R.佑尼干——知识链条的发端和延展(孫文とT. R. ジャーニガン——知的連鎖の発端と展開)》, 《孙文研究》第38辑,2005年9月,第20~49页。)所藏,或为孙中山逝世后所购入。由此衍生出一个根本性问题,即应否将故居藏书整体视为孙中山藏书。

关于这个问题,中村强调,孙中山逝世后归入藏书的为数极少,也的确不应用来研究孙中山思想的形成和深化过程;但无疑又是根据宋庆龄的一贯态度——故居藏书整体用作纪念孙中山的革命活动——归入藏书的。亦即,这些书籍尽管出版于孙中山逝世之后,但只要是故居藏书的一部分,就不应将其视作与孙中山无关而排除在外。不仅如此,通过查阅藏书,中村亲眼看到除孙中山本人的署名及藏印外,还有宋庆龄的署名及藏印、佑尼干的署名,于是反对根据上述理由而将宋庆龄和佑尼干的藏书排除在外。因为,不少宋庆龄藏书也盖有冠夫姓“宋”之印,可视为宋庆龄明确认识到该书是孙宋二人的共同藏书;而显然属于佑尼干的藏书,有的也加盖“庆龄”印,即佑尼干藏书很可能购于孙中山逝世之前。后来,学者们从孙中山轶事集中发现如下记载:佑尼干逝世后的1922年底,美国领事馆曾刊发公告拍卖藏书,孙中山随即索取目录,并指示助手求购。这证明佑尼干藏书是在孙中山逝世前,且经其直接指示购买的。中村哲夫:《关于上海孙中山故居蔵书——1993年3月10日在上海中山学社的报告》, 《近代中国》第4辑,1994年5月,第27页。轶事集指李联海编著《孙中山轶事》,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第251页。

实际上,另有更明确史料可资证明孙中山何时购入佑尼干藏书。上海发行的中文报纸《申报》1923年1月27日报道,已故佑尼干的藏书大半已归孙中山所有,其余部分也正与继承人交涉。而且,该报道末尾还说,“按佑氏在生时,与孙氏甚为莫逆,今莫利爱路孙寓大客厅内所悬之华盛顿拒绝迪克推多(dictator,即独裁者)图,即系佑氏所赠云”。《孙中山已得佑尼干藏书》, 《申报》1923年1月27日。该文翻译、转载自《大陆报》(China Press,美国人在上海发行的英文报纸),未见原文。由此可知,孙中山不仅在1923年1月已购入大量佑尼干藏书,而且在佑尼干生前与之交谊深厚。因此,佑尼干藏书归入故居藏书是孙中山的心愿,也是二人知识交流的象征。

不过,把故居藏书整体视作孙中山藏书,并不意味着应对所有藏书同等看待。首先须关注的是经中村调查始为世人所知的孙中山、宋庆龄及佑尼干的署名和藏印。一般而言,在某部书上留下印记以表明为己所有,反映了该书所有人的价值观;而孙中山藏书几乎没有批注,故而署名及藏印的意义也就更加重要。

但是,1992年的调查因以修订旧《目录》为目的,除图书信息外未获调查许可,故关于署名及藏印的珍贵信息只有极少部分开放,其余则一直未公之于世。此次笔者蒙调查者允可读其个人笔记(以下简称“中村笔记”),才得以了解全貌。据中村介绍,当时国家历史遗产尚属机密,严格禁止查阅图书以外信息。中村当时曾就署名和藏印随手留下记录,但因与上海方面有约,一直未予公开。现藏书原件尚未公开,为补充上海孙中山故居管理处等合编《目录》信息以资利用《目录》进行研究,特恳请惠允借阅。深谢。中村笔记显示,带有某种标记,表明其为孙中山、宋庆龄、佑尼干特意珍藏的书籍不在少数,大体可分如下几类。

 

①为孙中山所藏者:“孙文藏书”印(22毫米见方);本人署名(Ys. Sun, Sun Yat-sen)。

②为宋庆龄所藏者:“孙琼英”印(14毫米见方)、“孙宋琼英”印(12毫米见方)、“孙庆龄”印(20毫米见方)、“孙宋庆龄”印(23毫米见方)、“庆龄”印(13毫米见方)、“琼英”印(22毫米见方)、 “宋庆龄”印(形状不详);本人署名(Soong Ching Ling, Rosamonde, Rosamonde Sun, Rosamonde C. Sun, Rosamonde Soong, R. Sun, R. S. Sun, R. C. Sun, S. C. L., C. L. Soong, S. C. Ling)

③为佑尼干所藏者:本人署名(Jernigan, T. R. Jernigan)

 

上述①②类中,孙中山藏印只有一种,但实则有一册另盖有圆形“中山”印。Herbert Allen Giles, Confucianism and its Rivals, Williams&Norgate, London,1915, 〔81/876〕。著者翟理斯(1845~1933)是当时英国最著名的汉学家,孙中山在1896年流亡伦敦时,翟理斯曾请其撰写自传,后据孙寄来底稿编写《古今姓氏族谱》(A Chinese Biographical Dictionary, London: B. Quarich, 1898)之“孙文(Sun Wen)”条(pp.696-697)。孙中山致翟理斯信及自传稿(汉译,原件为英文)收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全集》第1卷,第46~48页。而宋庆龄藏印种类虽多,但使用含有“孙”字的“孙琼英”“孙宋琼英”“孙宋庆龄”印占90%以上,使用“庆龄”“琼英”“宋庆龄”的仅四例而已。也有的盖有两种藏印,或一种藏印覆盖另一种藏印。据推测,在使用单姓“孙”和冠夫姓“孙宋”时或有某种区别,但如何区别不得而知。冠夫姓“孙宋”或于孙中山逝世后开始使用。中村笔记称“‘孙宋庆龄’或为孙中山逝世后之印”,但其根据不详。实际上,“孙宋庆龄”多见于文学书,而“孙琼英”“孙宋琼英”则多见于其他书籍,但并无迹象证明曾依购书年代而严格区分使用藏印。另,藏印未全部公开,欲大体了解孙中山和宋庆龄的藏印,可参阅上海孙中山故居、宋庆龄故居和陵园管理委员会编《宋庆龄藏印》,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①②两类均见藏印加署名,或者只有藏印或署名,少数则同时有二人藏印或二人署名。其中一册,宋庆龄署名和孙中山藏印盖在致“孙文夫人”的献词之后,且因其为印度著名民族派诗人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 1861-1941)的诗集而引人注目。Gitanjali, Song Offerings 〔108/734〕。献词为“Presents to Mrs. Dr. Sun Yat-sen, Tara Vinrath Das, Feb. 21-1917”。中村曾确认另有一册记有孙中山致宋庆龄的献词,其上盖有孙中山藏印。The Development of China 〔11/1119〕。孙中山亲笔献词为“To my wife Rosamonde, Y. S. Sun, April 12, 1920”。中村哲夫:《试论孙中山的经济学说(孫文の経済学説試論)》,法律文化社,1999,第115页。另有11册加盖的不是孙中山个人藏印,而是“中国铁路总公司”印,孙中山接受全国铁路督办的任命(1912年9月)后,中国铁路总公司于同年11月14日在上海成立。但翌年夏发生二次革命,孙败于袁世凯,该公司尚未具备实体即被解散。王志鲜等:《孙中山上海史迹寻踪》,第63~66页。其中5册并附盖“孙琼英”“孙宋琼英”印。

中村笔记记载,孙中山自购书籍多来自日本的外文书店丸善。此外还有中西屋、Breton's New York、MARUYA、十字屋书店、川濑等书店的标签,但为数极少。人们已知,自1913年8月流亡日本后,孙中山曾从丸善大量购入英文图书。值得关注的是,除第一类外,第二类书籍中贴有同样标签的也为数不少。其中,有的藏书附有丸善致孙中山的催款单,显然为孙中山所购入、收藏,但却盖有“孙琼英”藏印。比如,The Governments of Europe 〔5/996〕附有丸善1914年2月28日开给孙中山的催款单,显系孙中山在宋庆龄成为其秘书前所购。催款单复印件收于如下史料集:久保田文次编《萱野长知与孙中山史料集(萱野長知·孫文関係史料集)》,高知市民图书馆,2001,第522页。姜义华从久保田处获赠该催款单,并对该史料进行了介绍和分析。《孙中山思想发展学理上的重要准备——跋新发现的一份孙中山购书清单》,姜义华:《大道之行——孙中山思想发微》,第308~329页(原载《近代中国》第4辑,1994年5月)。另有一册贴有“マルヤ”(maruya)书店标签,并加盖“犬养毅图书部”(30毫米见方印)和“孙宋琼英”印。Political History of Recent Times,1816-1875 〔104/615〕。中村文章称“孙中山所有的一本书有犬养毅藏书的印章”。中村哲夫:《关于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1993年3月10日在上海中山学社的报告》, 《近代中国》第4辑,1994年5月,第22页。

就这样,足以显示宋庆龄藏印中“孙”字含义的不在少数。因此,中村的观点是有充分根据的:“如将孙中山晚年的知识探索视作二人的共同工作,则以盖有宋庆龄藏印为由而认为该书与孙中山的思考没有关系,是不自然的。”中村哲夫:《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目录的编纂》, 《咫尺之遥》第26期,1994年11月,第85页。

佑尼干亲笔签名的第三类,其题字除散见购书地点(Shanghai)及年月日外,并未留下有价值的信息。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册——尽管仅有1册——除有佑尼干签名外,还盖有孙中山藏印。The Chinese People: A Handbook on China 〔23/1292〕.有的盖有中村指出的“孙庆龄”印,还有的盖有“孙宋庆龄”印并有佑尼干签名,The Spirit of Laws, vol. 2 〔4/988〕; The Spirit of Laws, vol. 1 〔37/695〕; Marco Polo's Travels 〔95/402〕; A Short History of the English People 〔100/463-64〕; Miscellaneous Essays and the Lays of Ancient Rome 〔113/807〕.有的甚至附有宋庆龄签名,Waterloo: A Sequel to the Conscript of 1813 〔99/456〕; Kincaid's Battery 〔113/814〕; Baron Richthofen's Letters:1870-1872 〔116/1666〕.这些都证明佑尼干藏书绝非孤立存在。

考虑到上述情形,将藏书中欧文本(几乎全是英文本)分为①②③及“其他”并统计其册数,即为表0-1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分析和图0-1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种类分布。如上所述,故居藏书整体应视为孙中山藏书,但为叙述方便,下文仍分别称①为“孙中山藏书”、②为“宋庆龄藏书”、③为“佑尼干藏书”,以示区别。

表0-1 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分析[1]

注:[1]《目录》因按书目分类,故含复数卷号各书目不做细分。但有时并不遵循该原则,同一书目各卷号分别以一册计。

[2] 总数为对《目录》所收书目重新计数所得,与《目录》之《后记》所示有异。

[3] 有些书目藏印与签名重复,故二者合计与总数并不一致。另,孙中山藏印、签名和宋庆龄藏印、签名同时存在时,以孙中山藏书计。

[4] 与孙中山藏书或宋庆龄藏书重复者(复本)。

[5] 存在孙中山藏印或宋庆龄藏印及签名者。

[6]“政治”栏之佑尼干藏书68册,其中1册为佑尼干之子(保罗·佑尼干)签名,亦计作佑尼干藏书。

图0-1 上海孙中山故居藏书种类分布示意图

一望可知,故居藏书中“政治”类较多。而属于社会科学的“经济”和“社会”类合计占半数以上,反映了孙中山曾潜心思考新中国建设问题。尤其是“社会”类中孙中山藏书比例较高,显示孙中山非常关注在西方亦属新兴学术的社会学。而“经济”类中孙中山藏书相对较少,且既无藏印也无签名的“其他”类书目占其近半数,或暗示这些书目并非主要阅读对象,仅作参考而已。

观诸各领域孙中山藏书比例,则最高的是“医学”类,其次为“科学技术”类,再次为“哲学”类。孙中山曾获行医执照,故尤其需要和关注医学类书籍不难理解。而广泛阅读动物学、植物学、化学、农学等“科学技术”类书籍,则反映了孙中山试图努力从不同角度理解自然科学动向的读书态度。令人意外的是,“哲学”类图书中孙中山藏书占比较高。实际上,在同属人文学领域的“历史”“宗教”类图书中,孙中山藏书的比重也较大,超过25%。需要指出的是,只有在了解藏印、签名信息之后,才能确认孙中山曾如此关注人文学。

宋庆龄藏书在各种类中都占有一定比重。从“文学”类占比较大可了解到曾毕业于韦斯利女子学院(Wesleyan College)的宋庆龄的阅读爱好。但宋庆龄藏书在“军事”“政治”“社会”类中比重也较高,达30%~40%,则表明孙中山的知识探索与宋庆龄密不可分。

与上述形成对比的是,佑尼干藏书中尤其突出的是“体育”(sports)和“法律”类。前者多与佑尼干爱好狩猎有关(包括其本人著作Shooting in China 〔92/1649〕.该书加盖孙中山藏印。),后者则直接反映了佑尼干律师职业的需要。不妨认为,孙中山所购佑尼干藏书,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原藏书的倾向。因此,尽管如上所述,佑尼干藏书应视作故居藏书的一部分,但其与明确反映孙中山读书目的和倾向的孙中山藏书、宋庆龄藏书之间,仍有一定差异。把握此点,即可对留有孙中山和宋庆龄藏印及签名的藏书内容做重点分析,以重新探讨孙中山思想的形成过程。

当然,我们还并不了解藏印、签名是何时、怎样留下的,而不掌握此类基本信息,也就难以断定藏印、签名是否具有绝对重要性。尽管存在如此局限而仍将故居藏书整体视作孙中山进行思想探索的图示,乃因其种类分布反映了孙中山曾十分关心包括自然、社会、人文科学在内的“广义科学”。本书后续各章的论述也因此将反复涉及该故居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