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教诲
我生在常州市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时值清末,社会黑暗,政治腐败。有志之士预感到社会即将变革,纷纷寻求富国强兵的道路。
我的父亲刘家凤,字伯鸣,民族意识很强。他少年时代参加过太平天国革命运动,血战六年,受过重伤,直到义军全部覆没,才回到家中。祖母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凭着手臂的痣,才看清是我的父亲。父亲终生不应科举,在故乡经商。平生念人之难,乐于帮助贫苦乡亲,颇有长者之风。临终遗命以明代衣冠入殓。
叔父家麟仅做过一任知县,却终生要人喊他“老爷”,爱摆臭架子,对仆人、佃户总是大声呵斥,声色俱厉,等级观念非常强。
少年时代,我喜欢同守门人薛六的儿子祥福在一起玩。他大我三四岁,心灵手巧,会糊很漂亮的风筝。有一回,堂兄长哥哥看中了他制作的风筝,提出要换。他不大乐意,争了两句,被叔父听到,认为“以奴欺主,乱了纲常”,叫仆人把祥福吊在祠堂门前鞭打。薛六叩头求饶,我和长哥哥也为他求情,叔父却暴跳如雷,并骂我“没有出息”。这件事,使我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疑问:同样都是人,为什么这样不平等?从此,我对叔父非常痛恨。
十岁前后,有一次过年,大厅里挂满祖宗遗像,全家焚香叩头,只有我行鞠躬礼,不肯跪拜。刘家麟认为大逆不道,谴责父亲溺爱不明,养痈成患,将来不可收拾。父亲淡然一笑,我未曾受到责难。
刘家麟坚决反对我学习绘画,他说:“只有五房刘寿恒那样的哑巴阿叔,才去学没有用处的恽南田派花鸟;七房的跛子是为了糊口,不登大雅之堂才去习绘事,你是个聪明孩子,应当读书做大官,荣宗耀祖!”
我大胆顶了他一句:“你做了一辈子,不才当上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么?我非学画不可,用不着你来管!”
他气急败坏地说:“孺子不可教也!”
父亲对这件事的反应仍然是淡然一笑。
我的母亲洪淑宜是文学家洪亮吉的小孙女。夏天,她让我坐在膝头;冬夜她坐在被窝中,将我抱在怀里,教我一句一句念唐诗。直至她老人家去世,我对这些诗也不能完全理解,只是觉得好听,有味,不很费力就记住了。
童年,母亲讲得最多的两位文艺家,便是洪北江先生及其挚友黄仲则,讲到他们生死不渝的深情,常说:“上必先器识而后文艺。器识包括人品道德,学识修养。无品而艺稍高,如杨素、刘豫工诗,蔡京、严嵩工书,钱牧斋诗文俱佳,注杜诗见解不凡,终为人品所累,见轻于士林,为人不齿。对贫苦朋友要处处关心,生养死葬,抚恤遗孤,一处想不到不算好朋友。只图自己锦衣玉食、胁肩谄笑于权贵之门,趋奉唯恐不及,忘却生灵涂炭、同胞辗转沟壑者,最可耻。生无益于人,虽生犹死。夫士人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忘却吾民哺育,以能事公卿自傲者,其文艺必无足观,儿其勉乎哉!”她对祖父数千里奔丧迎葬黄景仁一事,感到无比自豪。
八十年漫长的岁月弹指一挥,我的足迹也到过日本、印尼、新加坡、印度、埃及、斯里兰卡、意大利、德、法、荷、比、英、瑞士、卢森堡、捷克、西班牙等地方。见过很多学者、艺术家、政治家、科学家,读过古今中外很多格言,唯有母亲这段警言,深深地刻在心上,每当大的考验压到肩上时,这声音就特别洪亮、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