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大家回忆录②:艺术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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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生活

我出生在一九〇四年(光绪三十年)阴历二月二十一日午时。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说,这一年是龙年,那一天还是惊蛰;你这条午时雷雨交加中出生的“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

我没有看见过祖父,听祖母说:祖父是黑龙江镶黄旗的蒙古族人,一个派到杭州来驻防而安家落户的小军官。祖产房子在杭州旗下营,在西湖边上。我父亲是黑龙江省一个八旗工艺厂的录事。我祖母生了四个男孩子和三个女儿。我父亲是长子。二叔很早就死去了,留下了二婶和四个孩子。三叔、四叔都是残废。据说三叔是小时候在学堂中荡秋千时跌坏的,后来双腿全部瘫痪,不能起来。四叔也是因骨折致残,后来扶着凳子才勉强能够走路。另外还有三个姑母。我母亲生了五个男孩子,我是老二,下边还有三个弟弟。

辛亥革命那年我才六岁。记得一个夜间,范台街起了大火,把西湖映照得一片通明。当时,全家二十几个人中,只有祖母又惊又怕地带着我从西湖逃到南高峰,躲在一个破庙的大殿里。在清冷的月光下看到神像阴森森地举起双手像要扑过来似的,令人毛骨悚然,我联想到沿路听人说,现在清朝倒了,要杀鞑子,更加不寒而栗。我向还在哭泣的祖母说:“我们会被杀吗?”祖母望着在我们头上举起双手的雷公菩萨说:“这只有菩萨来保佑了!……你睡吧!奶奶在这里,不怕的!”在祖母低弱的哭泣声中,我感到一种极大的恐怖,渐渐朦胧地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庙里已挤满从城里逃出来的男女老少,祖母问他们城里的情况,他们便说起要杀“鞑子”、“剪辫子”等的种种传闻,这使我们又是一阵心惊肉跳,祖母在轻轻地念阿弥陀佛,我抱住她也不敢多讲话了。躲在庙里,最使我难过的是不知道家里母亲和弟弟们的情况。“是不是都被杀了呀?”祖母一直在暗暗哭泣。但当我问她时,她总说:“不要紧的,孙儿!我们家中并没有作孽,祖宗会保佑我们常家的……”我们在南高峰又心惊肉跳地度过了一夜。第三天早晨传来消息,城里一切照常,并没有杀“鞑子”,也没有打仗,我们这才放心了。后来,我们回到城里,果然平安无事,一家人又团圆了。

辛亥革命以后,一家人中原来十五六个男丁领的皇恩官饷被取消了。这一来,二十多人的一个大家庭,每月的开销单靠父亲一个月二十几元的进款来维持,实在是艰难之极。我的二姑母是个基督教徒,会英语。她从南京金陵神学院毕业后,当了我家附近湖山礼拜堂美国浸理会女牧师福姑娘的助手。她一直没有出嫁,想方设法地替家中人张罗工作。瘫痪的三叔很聪明,从小就爱绘画,这时,在二姑母鼓励下,开始用一只手练习绘画。经过一段艰苦磨炼,已能描绘些山水、花鸟和儿童百戏的小画片。以后又由福姑娘来指导,让他画有中国风味的彩色贺年片或圣诞节、复活节等用的画片。因为这些画出于残废人的手笔,画技还不错,加上福姑娘的宣传,因而能卖一定数目的钱,用以贴补家用。此后,三叔还经常教我们帮他填颜色,摹写画稿。

二姑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不顾祖母和母亲的反对,组织我们全家弟兄做家庭礼拜,要我写赞美诗。每个礼拜天下午,让我们大大小小坐在一起,由二姑母主持,唱赞美诗,做礼拜。她为了鼓励我们坚持下去,还用钱来买动我们,比如每做一次礼拜给一个铜板,写一张赞美诗的挂图加给几个铜板等。我母亲和祖母虽然反对,但由于二姑母这个办法,既给我们钱做工作,又不再吵闹,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有时二姑母还带了福姑娘来家中取三叔的画片,看望我们。在我的记忆中,那个福姑娘身材很高大,已上了年纪,但还穿着很好看的花布长袍,戴一顶花布帽子,夏天还带一把花布小伞。她非常客气,来时总给我们小孩子每人一块美味的奶油巧克力糖。对三叔的小画片总是称赞,记得有一天还把他正在一只手作画的情景,拍了一张照片,二姑母说这是为了去美国宣传。三叔就是这样拖着残废之躯艰难作画……他的画对我们家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收入。二姑母因有肺病,她每月的工资基本上是照顾自己,饮食比较好一点,对我们几个听她话的兄弟经常给一些好吃的东西。

全家经济仍是很困难的,尤其是我们十个兄弟姐妹都逐渐长大了,光是二十几口人的粮食,每月就需要三四十元。为了增加收入,父亲让我们搬到涌金门外荷花池头(现在的柳浪闻莺)一处闹鬼的房子去住,把自己在新市场闹市的房子出租给别人,以增加收入。我们搬出祖产时,祖母很伤心地哭泣着,不愿意搬,我也十分留恋。因为祖产房子颇为宽敞,是一个房舍严整、花木葱茏的院落,可说是我童年的“百花园”了。记得院前有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夏天蝉在树上欢鸣,鸟儿在枝头叫唱。我曾养了一只小鸟,在三叔的帮助下,居然把它训练得可以断线放走,又可叫回来,还可按我的话去墙上含一个红绒球,或跟着追一朵绒线花。我不玩的时候,小鸟就在大槐树上玩耍,饿时就来向我叫着要食,十分有趣。在祖房后面小天井里还有一口很深的水井,每到夏天,我们用它来冷冻西瓜,又凉又甜。后园还有一棵很大的黄白相间的木香花,还有桃、樱桃、枇杷等果树。到了春天,尤其是到了我们祭祖的那天,我们可去后园里吃樱桃,把一串串的木香花采去送亲友;买些鸡鱼等好吃的东西,并买一只全羊,吃羊汤饭,邀请亲戚来我们家里举行宴会。每到这一日,我母亲就梳起钗子头,脸上涂粉,抹上胭脂,像《四郎探母》戏里一样地穿着绣花的长袍,脚着木履,头上插着翡翠的钗子,走起路来一步一摇,我感到既新奇,又有趣。但这都是我小时候一种美好的回忆,自从辛亥革命以后已不再举行了。

当我们搬到荷花池头时,我发现这座房子比我们祖产还要宽敞,房前就是一个荷花池子,门前还有两棵大槐树。那是暮春时节,荷花池中翠绿的荷叶亭亭玉立,洁白、粉红的荷花含苞待放;池子里、荷叶上蹲着不少碧绿的青蛙,看见人来了就扑咚一声跳下水去;在清亮的池水里,可以见到一群群小鱼在戏游,小虾在纵跃,螺蛳也在堤边石缝里缓缓移动,有时还可以看到一个大黑鱼带着一群小黑鱼在荷叶影子里游动,那些小黑鱼黑头黑尾,扁嘴巴,随着母鱼游来窜去,十分招人喜爱。我看到这些景致,原来搬家时的怨恼一下子飞得干干净净,对新家顿时觉得非常满意了。

我跑到后园里,那里有四棵橘子树,正在开花,散发着像代代花一样的一股扑鼻的奇香;此外还有不少玫瑰花、桂花,花气袭人,沁人心脾。在地面上成排的花盆,好像是一个花圃。我满意地翻开了一个大花盆,想看看盆底有没有蛐蛐,忽然看到一条黑身黄足红头的大蜈蚣,吓了一大跳。一个邻居的儿童对我们说,这屋不但闹鬼,还有大蛇、大蜈蚣精、狐狸精呢!我说,不怕,我不怕鬼,不怕蛇,不怕蜈蚣。我接着问邻居的孩子,这里一定有蛐蛐吧。“有,有……”说着,那个小伙伴领着我来到房子后面的围墙外,这是一个十亩园,他指着那边说:“看,在那里,你如果不怕的话,可以去死人棺材里捉蛐蛐,骷髅中的蛐蛐是最好的,有的是!”这小孩子叫阿五,和我年龄仿佛,从此我们结成了最好的朋友。

这天,在对新房子经过初步巡礼一周后,我对妈妈和奶奶说:“这里非常好,比我们原来祖产房子还要好呢!”妈妈累了一天,要我赶紧休息,我却一直在想,这么好的环境,钓鱼和兜螺蛳也可以解决我的副食问题了。我在临睡前选了几根钓虾的丝竹竿子,用缝衣针做了几个钓虾的钩子,匆匆倒下床就睡着了。忽然我为玻璃窗外的月光照醒了,朦胧地以为天亮了!看时钟才五点,东方有一点白光了。我披衣起床,赶忙跑到大门外荷花池的岸上,看到黑黝黝的河虾都爬在近水面的石头上,我高兴极了,急忙沉下鱼钩,竟不费力地钓了大半面盆活虾。我在盆上面覆盖了鱼草,端出来,悄悄地煮了一锅水泡饭,准备好上学的书包。做好了这一切已是六时半了,我又悄悄地和妈妈说,泡饭已煮好了,今天中午蒸虾当荤菜,再炒一点盐菜,中午饭解决了。妈妈抚摸着我的头,整整我的衣襟哭着说:“好孩子……你上学路上不要跑,好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