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大家回忆录②:艺术的召唤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童年生活

一九〇四年,我出生在安徽省萧县刘家窑村。这是一个不到二十户人家的穷山村,最富的一户人家有地也不过百来亩。一般人家有二三十亩地就算不错了,大多数人家冬天得出外乞讨过日子。我家虽有三四十亩地,但由于我父亲不耕不种,再加上都是盐碱地,收成不好,所以有时也得靠典卖土地过日子。我们整个村子是一片破烂凋敝的景象。这个村子背山面水,有的房子建在山坡上,也有的人家临河而居。当夏天水涨的时候,有些房子被水淹了,不少帆船从这里经过。村后的山坡上,有一块颇平的大石头,这是村子里人们休息和闲谈的地方。尤其在夏季天热的傍晚,老人们去那儿乘凉,小孩子也跟着去。有的人就往往躺在大石上睡着了。这座山从南面来,延伸到村外以北二里远的地方就消失了。过了大河,东北行六里处,山又从地下钻出来,以奇峻的势头分两支向北、向东伸展出去。站在山坡大石头上四处瞭望,只见群山环绕。尤其在傍晚,山势多姿多变,在紫橙色斜阳照耀下,十分好看。

我时常久久地望着那远方的山峰,那长流的大河。在大山背后都有些什么?大河是从何处而来?流向何处去?这些问题我都很想知道。然而村里没有什么读书人,人们也没有功夫来想这些。我只是坐在山坡上,站在河水边,自己遐想。有时也问问大人,大人往往不耐烦地说:“不知道,你总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的确,我从小就好奇,对于什么事都想问出个究竟。

我的祖父早故。在我记事时,家中有祖母、父亲和母亲。父亲叫刘兆宽,母亲胡氏。我的父母都不识字,父亲是祖父到了晚年才有的唯一儿子,而我父亲三岁时就成了孤儿。因此,他幼年娇生惯养,成人后更是游手好闲。他有一种癖好——整天玩鹰,一种能抓兔子的鹰。父亲玩的鹰若死了,他便上山去再抓一只来。每次他都能抓到或大或小的鹰。我很奇怪,为什么他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抓住展翅高飞的老鹰呢?我的父母感情很不好,母亲比父亲大五岁,他们常常打架。因此父亲对我和弟弟都非常冷淡,从不正眼对待我们,不让我们摸他的鹰,也不带我去看他怎样捕鹰。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我不顾父亲的冷淡,跟在他背后上山。原来他在山坡上搭了一个小棚子,在棚子外平铺了一张线网,网的三个角钉在地上,另一头由他用长绳牵着。在网前地上,放一只小鸡作诱饵。鹰从空中猛扑下来,待到将要捕及诱饵,他准时拉绳,网便立起,迎头把鹰盖在网里面。看着鹰在网下挣扎,再看我父亲得意的神情,我觉得他这一手真了不起!

对于读书,我也是从好奇开始的。起初,我并不知道上学有什么好处。我先在村里的私塾念了两年。邻村有一个远房伯父刘兆年,他家比较有钱,他的两个儿子要到外村新成立的小学校去读书,让我去做陪伴,我很高兴地同去了。这是一九一七年的事。这样,我可以去看看村子以外的地方是个啥样子。小学里读的不是《论语》,是我从未见过的新编的课本,我觉得很新鲜,于是就拼命地学起来。

后来我又随那两个小伙伴考入了萧县高等小学。小学有位美术课老师王子云先生,他教我们图画。我看见他什么都能画,给人家画像,寥寥几笔就勾画出来,而且很像。我很羡慕,自己也拿起笔来,学着他的样子画,可是我画什么却不像什么。我很想象他一样,会写会画,因此我特别爱上他的美术课。课外我常到他住屋,看他作画;他也很耐心地给我讲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我下决心,一定要学会画画。在图画课上我用心画,课下也常常画。这样,我的图画成绩就逐渐成了全班最好的一个。

我家中无一人识字,亦无一本书,更不用说美术了。我从好奇开始,从羡慕小学美术老师的美术技能开始,逐步培养起对美术的爱好,想学美术。而能够走上美术专业的道路,主要还是我从小就有不畏艰难、不怕曲折、不计成败的坚定意志。另外,当时反帝反封建的潮流,也冲击到了这个小县城。尤其是五四运动这一年,我们小学的师生常上街游行,到商店查抄日货。这些爱国活动促使我眼界开阔,想继续学,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一九二〇年,我高小毕业了。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有了出路,我没有钱,不能升学,必须回家。不能升学,使我非常难过,我尤其是一百个不愿见到我父母不和以及整天哭闹的家。正在这绝望的时候,好心的王子云老师,问我想不想到北京学美术,说那里新办了个美术学校,招收高小毕业生。我说我当然想去,但没有钱。王先生劝我去投考,并托他的朋友给我请准了“萧县学生留外贷金”,作为去北京的生活费。我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并向父亲要路费。父亲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祖上留下的三四十亩地已被他典当得差不多了。他听说儿子要上北京读书,认为这是一件“荣宗耀祖”的事情,并且不用家里供给生活费,只出一点盘缠就行。于是他表示很乐意,又典了二亩地,凑足了路费。王老师把我托付给一个在北京法政大学读书的同乡,我就跟着他千里迢迢地来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