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刘务的博士学位论文《1988年以来缅甸民族国家构建》在2013年通过答辩后，又作了一些修改，即将付梓。我为他这部著作的出版感到很高兴。现代意义上的缅甸民族国家的构建，即当代缅甸在其历史和现实的基础上构建现代多民族国家，是从根本上解决缅甸民族问题的必由之路。刘务的这篇论文探讨的正是这一问题，因此，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他邀我作一篇序，作为导师，责无旁贷，而对于这篇论文探讨的问题，我也确实有一些看法。这些看法对于从宏观上了解刘务的《1988年以来缅甸民族国家构建》所探讨的缅甸民族国家构建问题，也许不无裨益。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缅甸民族问题是影响缅甸现代民族国家构建和现代化进程的一个根本问题，甚至是比缅甸的民主化、缅甸的政治发展道路问题更为复杂，更需要在短期内解决的一个问题，尽管这两个问题是相辅相成的，但是，缅甸的民族问题毕竟又有它的特殊性和复杂性。可以说，当今世界上很少有一个国家，其民族问题如同缅甸那样复杂。究其原因，包括缅甸古代历史上民族关系的复杂性、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分而治之政策的影响、长期以来缅甸经济社会的落后、缅族与少数民族在地域分布上的特点和多方面的差异（缅族聚居的伊洛瓦底江中下游河谷地区与少数民族居住的山区在资源、经济、历史、文化甚至政治发展等方面的差异）、独立以来缅甸民族关系出现的新问题和缅甸中央政府在国家发展战略和民族政策上的严重失误。
缅甸在1948年独立时，还远没有形成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从独立以来缅甸的历史发展看，缅甸民族国家构建虽然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更多的是遭受挫折，陷于困顿。除了上述历史和现实原因等复杂因素的影响，从制度建设和政策层面探讨，其主要原因是一直掌握着国家政权的以缅族为主的中央政府的政策，尤其是1962年奈温军人政权执政后（1962～1988）治国政策、民族政策的失败。独立以来，以缅族为主的中央政府同众多少数民族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仅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1953～1957）有过一段相对不那么普遍的激烈对抗的时期，而1962年奈温政府上台后，废除1947年宪法，实行缅甸社会主义纲领党（实质上是缅族为主的军人政府）的专制统治、闭关锁国和不平等的民族政策，导致缅甸经济社会发展停滞不前，民族矛盾不断升级，少数民族武装蜂起，形成多个武装割据，战争愈演愈烈，缅甸现代民族国家的建设进程遭遇严重挫折。迄今，这个国家仍有多个少数民族拥有自己的武装和实质上完全由他们的政权机构治理的地区，并拥有实际控制的缅甸七个民族邦的广大地区。其中较大的少数民族武装如克钦族、克伦族、佤族、掸族，都拥有数千人到数万人的武装，在各自的民族中都有相当的群众基础，实际控制的地域达数千到数万平方公里，居民达数万到数十万人。
在经历了1988年的大动荡后，缅甸政府和少数民族武装都在新形势下调整了政策和处理相互关系的方式，尤其是1989年以后缅甸政府与少数民族武装通过谈判达成和解。1989～2008年缅甸政府同意在多个少数民族武装实际控制地区设置十二个特区，缅甸民族关系趋于缓和，大规模战争和武装对抗逐渐平息，使得缅甸现代多民族国家的构建出现了新的局面。但是，这种相对的稳定并没有明确的制度安排和法律保障。因此，停火只是缓和、搁置，而并没有解决缅甸政府与少数民族武装之间的矛盾，局势的不确定性仍然在加剧发展的不平衡和不可持续，并滋生新的不满。同时，在其他未达成停火协议的边境民族地区，战争仍在继续。因此，2008年缅甸新宪法公布后的一段时间，由于缅甸政府坚持要对少数民族武装进行改编等问题，双方的矛盾再次爆发，缅甸政府和少数民族武装尤其是克钦独立军等一些实力强大、影响广泛的少数民族武装之间的关系又趋于紧张，在一些地区尤其是克钦邦的战事又重开并且逐渐升级。
经2010年缅甸大选产生的以吴登盛为总统的新政府在2011年成立后，努力推行民族和解政策，与克钦独立军等少数民族武装（近年来与由克钦独立军牵头的民地武联合组织全国民族革命武装联盟）进行了多次双边的和全国的全面停火谈判，缅甸民族问题又出现以和平、谈判的方式解决的新希望。但是，谈判取得的实质性进展有限。在谈判时断时续进行的同时，政府军与克钦独立军、掸邦军等少数民族武装仍不时爆发规模不等的战争。尽管从缅甸改革开放、民主与和平发展的大趋势和推动缅甸国内民族问题朝向和平谈判解决的有利国际环境看，缅甸民族问题的缓解和现代民族国家构建面临前所未有的有利机遇，使得人们对于缅甸民族问题的和平解决和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抱有比过去更为乐观的看法，也真诚希望缅甸民族问题得到全面的和平解决，缅甸成为一个和平、民主、开放、发展、和谐、繁荣的现代民族国家，但是影响缅甸民族问题的复杂因素和现代民族国家构建或者实现真正的联邦制的困难仍然不容忽视。
缅甸民族问题真正从根本上得以解决，最终还是要落实到缅甸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而缅甸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不仅涉及各民族对缅甸的国家认同，更为根本的是如何在制度上保障真正实现民族平等，构建多民族的现代民族国家，或者如缅甸人所说的建设“真正的联邦制”。这就必然涉及一系列的问题，需要“标本兼治”。从治标的角度看，需要缅甸政府与少数民族武装解决实现停战、和平的一些具体问题，首先是停止武装冲突和战争，创造一个国内完全和平的环境。从根本上说，则需要在缅甸如何构建真正的联邦制这一问题上达成共识，并且推进相应的法律制度建设与保障，不可避免地涉及对2008年宪法的修改，触及中央政府和民族邦的权力分配、民族邦的自治地位、少数民族武装在相应的制度构建中的作用和地位、少数民族武装与同一民族邦内部其他势力和权力机构的关系、各民族邦内不同地区（政府控制地区和少数民族武装控制地区）的关系等许多实际问题。民族主义情绪和族群民族主义都存在，历史成见也不时显现。缅甸不仅存在复杂的民族关系，而且几十年来实际上已经存在多个民族地方政权，他们与中央政府又因长期的历史纠葛和冲突而产生互不信任，几年来的和谈难以达成全国全面停火协议这一事实反映了政府与少数民族武装之间实现可持续和平的复杂性。现代多民族国家和真正的联邦制度的构建在缅甸必然是一个较为长期的、复杂的进程，绝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以上不过是我在宏观上对缅甸民族国家构建的一些看法。说到较为全面、深入的研究，我还是要推荐刘务的这部在博士论文基础上完成的著作。这倒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学生，而是他在2010年到2013年的三年间聚焦于缅甸民族国家构建的研究，孜孜不倦，确实下了很大的功夫，对1988年以来缅甸民族国家构建的研究更为全面也比较深入，对相关问题提出了他个人的见解。这部著作吸收前人研究成果，在确定理论分析框架的基础上，对于从独立后缅甸民族国家构建何以陷入困境到1988年以来缅甸民族国家构建的新进展，做了具体的历史分析，探讨了2008年宪法框架下的民族国家构建，对缅甸民族国家构建所面临的挑战和机遇，也做了相应的分析。这部著作的出版，有助于启发学界深入探讨缅甸民族国家构建问题。
刘务在这部著作中涉及的对缅甸民族国家构建的观点，都是在他撰写论文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我只是不时与他交换意见，根据孔夫子“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教导，就他遇到的一些困惑、问题给予必要的提示，而对于我自己也没有深入研究的问题，就推荐他阅读中外的相关著作。导师绝不是万能的，导师对术业的专攻也是有限的，人之患有时就在“好为人师”。1200多年前的韩愈在他著名的《师说》中就说过，“术业有专攻”，“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现代社会科学快速发展，至少在某些具体问题的研究上，就可能如此了，因为在研究生所研究的问题上导师所能够阅读的资料和投入的时间、精力都是有限的，何况当代的治学环境大不同于过去。现在有那么多的提升学习和研究水平的信息渠道，可以师法之道，而人文社会科学又具有与自然科学不同的特点，作为已经历了本科、硕士阶段学习的博士生，应该懂得基本的治学之道，更有条件也更应该发挥自己的“主体性”，完成一篇高质量的具有个人特色的博士论文。专心致志、虚心学习、发奋努力、勇于探索的学生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学术之路，从而在学术上或大或小有所成就，即使他不是博士甚至不是硕士研究生也会如此，而一旦他攻读了博士研究生学位更应该如此了。这也是我作为导师的一点感言吧！
缅甸民族国家构建问题，实在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不容易研究得清楚、透彻的问题，对一个博士研究生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刘务的这部著作对这个问题只是做了一些初步的探讨，肯定存在诸多不足之处，有待于读者尤其是专家的批评指正。我想这也正是刘务希望听到的吧！学无止境，即使在一个具体的问题上也是如此，正如古人所说的，“知不足然后进”！
贺圣达
2014年5月25日于云南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