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东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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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于是地上显出一个庞大的影子,比通常的影子细致,缘边缀着若干别的影子。

这是魔鬼,肘子拄着茅庐的房顶,两翼下面挟着——好像一只奇大的蝙蝠乳喂子女——七大业障[45],隐隐约约,露出他们的鬼脸。

安东一直阖住眼睛,享受他的静止;他在席上摊开他的四肢。

他觉得席越来越温软,简直装满棉花,高鼓起来,变成一张床,床又变成划子;水溅着它的两侧响。

左右突起两座黑岬,上面是耕种的田亩和一棵一棵间隔的枫树。远远传来铃铛、鼓和歌者的声音。这是一群到喀劳浦河的赛辣皮斯庙求梦的人。安东知道这个;风推着他,滑过运河的两岸。巴皮鲁司[46]的叶子和睡莲的红花,比人还高,垂在他的上空。他躺在船心;一把桨拖在船尾的水中。不时吹来一阵热风,细削的芦苇彼此拂击。小水浪的粼粼声减小。他困过去了。他梦见自己是埃及的一位隐士。

于是他一跃而起。

——我做梦来的?……清楚极了,我不信是梦。我的舌头发燥!我好渴!

他走进他的茅庐,在各处胡乱摸索。

——地是湿的!……难道下雨来的?瞧!碎瓦片!我的坛子砸了!……不过皮袋呢?

他寻见皮袋。

——空的!完全空的!

——下到河边,少说我也要三小时,夜这样黑,我摸不到河边的。我的肠子绞动。面包在什么地方?

寻了半天,他捡起不到蛋大的一块面包皮。

——怎么?叫豺狼偷吃了吗?啊!真倒楣!

他一生气,把面包扔在地上。

他刚这样一做,便见出来一张桌子,摆满一切可口的东西。

毕苏丝[47]桌布,织成一道一道,仿佛司凡克司[48]的条纹,本身发出粼粼的晶莹。上面是整幅的红肉、大鱼、带羽的鸟、带毛的兽,颜色染来几乎巧夺天工的水果;白色的冰块和堇色水晶的酒樽,相映成辉。安东看见桌子中央有一只全身毛孔冒气的野猪,爪子蜷在肚子底下,眼睛闭住一半;他想到能够吃这可怕的走兽,他十二分快活。此外还有好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黑色的杂烩,金色的冻子,炖肉中间漂起的香菇仿佛池面的荷花,沫子好似浮云一样轻。

席面的馥郁为他带来大洋的咸味,泉水的清凉,树林浓烈的芬芳。他用力张开他的鼻孔;他流着涎水;他向自己道,这足够他一年,十年,他一生用的!

他睁大眼睛浏览这些菜肴,同时菜肴越聚越多,形成一座金字塔,四角向下倾圮。酒开始流注,鱼开始跳跃,盘子里的血沸腾,果肉好像多情的嘴唇往前伸;桌子高高升到他的前胸,他的下颌,上面只有一个碟子和一块面包,正好对着他的面孔。

他想拿起面包。别的面包呈了上来。

——给我吃的!……全都是!不过……

安东向后退。

——原来一块面包,如今变成许多块!……那么,这是一种灵迹,和救主所显的灵迹一样!……

——为了什么目的?哎!这不见其那么难懂!啊!魔鬼,滚开!滚开!

他踢酒席。酒席不见了。

——没有剩下什么?——没有!

他呼了一口长气。

——啊!诱惑好厉害。可是我到了儿逃出来了!

他抬起头,误践着一个响亮的东西。

——什么东西?

安东弯下腰。

——噫!一只杯子!一定是旅客丢失的。不必大惊小怪……

他沾湿手指擦着。

——发亮!铜的!不过,我看不清……

他燃起火把,检查杯子。

——是银的,口上镶着一圈卵样的小东西,紧底有一个奖章。

他用指甲挑起奖章。

——这是一块钱,值……七八个达克穆[49];不会再多了!管它哪!我拿这钱很可以给自己弄到一件母羊皮。

火把映亮杯子。

——不可能!金的!可不!……全是金的!

紧底露出一块更大的钱来。在这下面,他发现了好几块。

——数目可真不小了……足够买三只牛……一小块田的!

杯子如今盛满了金币。

——好呀!一百名奴隶,兵士,一堆钱,可以收买……

杯口的细粒脱开,形成一串珍珠项圈。

——拿着这串珠宝,一个人简直可以买通皇后!

安东仅仅一摇,项圈滑上他的手腕。他用左手端住杯子,右臂举起火把打亮。好像水从水池流散,钻石、红宝石、蓝宝石,夹杂着帝王肖像的大金币,泉一样不断向外涌,在沙地涌成一座丘阜。

——怎么?怎么?司塔泰[50],西克勒[51],达利克,阿里杨笛克[52]!亚力山大大帝、戴麦屯屋斯[53]、多力买各代的帝王[54]、恺撒[55]!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这么多的钱过!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用不着再受苦!这些亮光映花了我的眼睛!啊!我的心溢出来了!这太好了!是的!……是的!……多来点儿!永远不会够的!我就是抓起来不断往海里扔,我还有的是钱。何必丢掉呢?我全藏起来,谁也不告诉;我在石头当中掘一间屋子,里面用铜片包住——我走进去,体味成堆的金子在我的脚跟底下陷落;我把胳膊伸进去,好像伸进粮食口袋。我愿意用它们揩脸,在上面睡觉!

他丢开火把来抱成堆的金子,胸口朝地摔了下去。

他站起来。地面完全是空的。

——我怎么了?

——我要是在这时候死了,一定下到地狱!无从挽救的地狱!

他的四肢颤索了。

——难道我注定遭劫?哎!不对!是我自己错!是我让自己上当!没有比我再蠢再无耻的了。我想打自己一顿,或者简直从我的身体把自己抓掉!我容忍自己未免太久了!我需要处罚,打,杀;我的灵魂里像有一队野兽。我真愿意在人群之中用斧子……啊!一把刺刀!……

他瞥见他的刀子,扑了过去。刀滑出他的手,于是安东贴着他茅庐的墙,张大了嘴,一动不动,软瘫了。

四周完全消失了。

他以为自己站在亚力山太的巴勒穆上面。这座假山正在城市中心,一架蜗牛式的梯子盘绕着。

他面前是马迺奥提司湖[56],右手是海,左手是田野,正当他的眼下,是一片纷零的平屋顶,南北东西有两条街,互相交切,从头到尾,形成一行哥林多[57]式样的柱头的廊庑。高出于双层柱廊之上的房屋,装着有色的玻璃窗户。有些窗户靠外按着巨大的木笼,吸收空气进来。

样式不同的建筑紧紧靠在一起。埃及的皮劳[58]主有希腊的庙宇。方尖塔好像长枪突出红砖的雉堞。在好些空场当中,立着尖耳的海尔麦斯[59]同犬头的阿鲁比斯[60]。安东望见院子的砌画,和挂在天花板小梁的毡子。

他一眼望尽两座港口(大港和尤闹司特),二者全和竞技场一样圆,中间一道坝隔开;坝把亚力山太连在陡斜的小岛;岛上耸立着四角形的法尔塔,五百库代[61]高,分做九层,顶端有一堆黑炭冒烟。

靠岸好些小港切碎了大港,坝的两头接着一座桥,架在海里大理石的柱子上面。底下有帆船来往;装多了的沉重的驳船,镶嵌着象牙的画舫,支着帐幕的游艇,三排橹或者两排橹的战舰,各式各样的船只,靠住码头停泊,或者钻来钻去走动。

围着大港是一串不断的皇家建筑:多力买的宫殿、博物馆、海神庙、恺撒庙,马克·安东尼[62]避难的提冒尼乌穆,亚力山大的陵寝扫麻[63];同时在尤闹司特之后,城市的另一端,可以望见一座关厢的玻璃、香料和造纸的工厂。

好些小贩、挑夫、驴夫跑来跑去,你撞着我,我撞着你。这儿那儿,走过一个肩头披着豹皮的奥西芮斯[64]教士,一个戴着铜盔的罗马兵士,许多黑人。在商店的门限,好些妇女站住,好些匠人做活;车辆吱呦的声音吓开在地面啄食残鱼剩肉的飞鸟。

好像一面黑网,街市的图案撒向房屋白色的纯一。充满了草的市场在这里活似绿花捧;染房的晒台活似各色板片;庙头的金饰活似若干亮点:这一切包在浅灰色墙壁的卵形圈子里面,在碧天的穹窿之下,靠近平静的海。

然而群众收住步,往西望,从那边卷来成团的尘土。

这是戴巴伊德的僧侣,穿着山羊皮,挥着粗棍,喊着一种战争和宗教的圣歌,其中的叠句是:“他们在什么地方?他们在什么地方?”

安东明白他们来杀阿芮屋斯的信徒的。

忽然街心空了,只看见一些砍掉的脚。

那些隐士如今到了城里。他们的可怕的钉子棍,和钢铁的太阳一样旋转。房屋传出东西摔碎了的声音。有一时静了下来。随即呼喊破空价响了起来。

街这头到街那头,是不断的惊惶的人民的浪涛。

好些人拿着长矛。有时候,两群人遇见,合成一群;于是这堆人在石地滑动,分开,倒了下来。然而长头发的人们总在重新出现。

若干厦宇的角隅升起团团的烟网。门扇裂开。墙倒坍。柱头掉下来。

安东一个一个寻见他所有的仇人。他忘记的仇人他也认出来了;他先加以凌辱,然后杀死。他剖开他们的肚腹,割断他们的咽喉,砸倒他们,揪老年人的胡须,压轧小孩子,殴打受伤的人们。隐士们毁坏奢华的东西出气;不识字的人们撕书;有的敲碎弄坏雕像、画幅、木器、箱柜,成千成万他们不懂用法的玲珑什物,唯其不懂,他们更加气闷。他们不时停下来喘气,随即重新开始破坏。

居民逃在院子呻吟。妇女向天伸起她们的泪眼和赤臂。她们抱住隐士的膝头,希图感动他们;他们推翻她们;血一直激到天花板,瀑布似的又沿墙倾下来,流出砍掉头颅的尸身,流满了阴沟,地面聚成大摊红水。

安东在血里面,一直陷到膝盖。他在里面走;他吸掉嘴唇上面的血滴;他感觉血淋着他的四肢,湿透他的皮袄,贴着他的皮肤,因为欢喜,哆嗦起来了。

夜来了。巨大的喧哗平息了。

隐士们不见了。

忽然,安东瞥见好些粗的黑线,绕着法尔九层塔的外廊,和乌鸦落在那里一样。他跑过去,站在塔尖。

一面大铜镜,照向远海,映出行驶的战舰。

安东望着它们消磨时间;他越望去,它们的数目也越发增多。

它们聚拢在一个新月形的海湾。后面一座海岬上面,露出一座罗马建筑式样的新城,石铺的圆顶,锥形的屋顶,粉红和蓝的大理石,还有多量的点铜锡包着螺旋的柱头、屋脊、柱头凸帽的四角。一座柏树林子主有全城。海的颜色更绿,空气更冷。雪盖着天际的峰峦。

安东寻找路走,就见一个人靠近招呼他道:“来!有人等着你!”

他穿过一个市场,走进一座院子,在一座门底下弯腰;他来到宫廷的前脸,上面装璜着一群蜡制的人物,是君士旦丁皇帝降龙的故事。一个云斑石的承水盘,中间有一个金海螺,盛满了松子仁。向导告诉他可以拿,他便拿了一些松子仁。

随后他来在一串迷宫似的房间。

沿墙的砌画是好些将军伸出手心,向皇帝献上征服的城邑。到处是火成岩的柱子,银丝盘绕的栅栏,象牙座椅,绣着珍珠的毡子。光从穹顶落下。安东继续行走。温薰的气息流散着;他有时候听见云鞋轻微的响声。卫兵仿佛机器人站在前厅,肩头扛着镀银的御杖。

最后,他来在一间厅房的下首,末端紧底挂着橙色的帷幕。帷幕分开,露出宝座上面的皇帝,堇色上身,红底黑道的短靴。

他戴着一顶珠冕,头发理成对称的圆绦。眼帘下垂,鼻子端正,面貌浊重而又狡黠。他头上宝伞的角落立着四只金鸽,宝座下面踞着两只珐琅狮子。鸽子开始歌唱,狮子开始吼号。皇帝旋转眼睛。安东向前走;他们并不寒暄,立即互相陈述事变。在安提阿[65],以弗所[66]和亚力山太各城,有人抢劫庙宇,拿神像去做锅罐;皇帝听见大笑。安东责备他宽纵闹法先[67]的信徒。不过皇帝忿怒了,闹法先的信徒、阿芮屋斯的信徒、麦莱斯[68]的信徒,他全厌烦。可是他赞美主教制度,因为基督教徒推举主教出来,后者依恃五六位大人物做靠山,只要买通几位靠山,此外也就都成了他的。所以他拿出大量钱来贴补他们。不过他憎恨尼塞主教大会的圣父。“我们看看去!”安东随着他。

他们走上一座高台,立在一起。

他们正好俯瞰一座竞赛场,挤满了人,上面是廊庑,另外一群人在这里散步。跑马场中心有一座窄小的平台,长里放着一座麦尔库尔的小庙、君士旦丁的雕像、三条纠缠着的铜蛇;一端是好些大木蛋,一端是七只尾巴朝天的海豚。

皇帝的看台后面坐着各部会长官、禁军统领和御前顾问,一排一排,一直排到一座教堂的第一层楼。教堂的窗户挤满了妇女。右手是蓝队的看台,左手是绿队的看台,下面是一排整装待发的兵士,和场地在同一层是一列哥林多样式的拱门,形成包厢的入口。

马排好了,竞赛就要开始了。高羽翎插在马耳当中,树木一样迎风摇摆;马的跳跃牵连着蚌壳似的车也在震荡。车夫穿着一身颜色斑驳的铠甲,袖子当臂的地方宽,来到腕子又窄了;赤着腿;大胡须;前额的头发学匈奴人的式样剃光了。

安东起初被喧哗震聋了耳朵。从上到下,他瞥见的只是傅粉的面孔、五颜六色的衣服、亮煌煌的金银首饰;同时场里的沙子,白皙皙的,镜子一样熠耀。皇帝陪他谈话,告诉他好些重要秘密的事体,承认暗杀他的儿子克里斯浦斯[69],甚至于向他请教自己的健康。

同时,安东注目包厢靠里的奴隶。他们是尼塞主教大会的圣父,穿着褴褛的衣服。殉教者巴福鲁切给一匹马刷鬣毛,戴奥菲勒给另一匹马洗腿,约翰给第三匹马漆蹄子,亚力山大往一只筐子里拾粪。

安东在他们中间走过。他们闪在两边央他说情,吻着他的手。全部的群众呼骂他们;看他们沦落,他非常愉悦。现在他成为朝廷大臣的一员,皇帝的亲信,首相!君士旦丁把皇冕加在他的额头。安东视为当然,接受这种荣誉。

不久,黑暗之中显出一间金烛台照亮的大厅。

柱子非常高,半截沦入阴影,在桌子外面一行一行列开。桌子一直摆到天际。层层叠叠的楼梯、绵延不断的拱廊、高大的雕像和塔,在一种明亮的水汽中间呈现;再远的地方是一片迷濛的宫殿和高出宫殿的柏树,在黑夜形成更黑的物体。

宾客戴着堇冠,肘子靠着低低的床榻。爵倾侧着,沿着两行床榻注酒;尼布甲尼撒王戴着冠冕,全身红宝石,一个人坐在顶里边饮宴。

两列戴着尖帽的教士在左右给他摇摆香炉。在他下面地上,爬着俘来的王公,没有脚,没有手,啃着他扔给他们的骨头;再往下去是他的许多兄弟,眼睛蒙着一条带子,因为全是瞎子。

地牢深处传出不断的呻吟。一架水力风琴的悠柔的声音同歌队的合唱交相起伏;大厅四周仿佛围着一座浩淼的城市,一片人海,而波浪打着墙壁。

奴隶端着盘子奔跑。妇女来来往往地斟酒,面包的重量压着筐子响;一匹单峰骆驼驮着戳破的皮袋,踱来踱去,一路流出马鞭草,好让石地清凉。

兽奴牵来狮子。好些舞女由鼻孔往外吐火,头发用网罩住,手拄着地旋转;卖艺的黑人变着戏法;赤身的儿童彼此扔着雪球,落下来碰到辉煌的银器。喧豗好似一场狂风暴雨,肉香和呼吸像一片厚极了的云飘浮在宴席上面。有时候风吹动巨大的烛台,落下一个火星,好似一颗流星飞过夜空。

尼布甲尼撒王用臂拭着面孔的香气。他用供神的瓶罐吃喝,随即摔碎;他心里数着他的战舰、军队、臣民。忽然心烦了,他想焚烧他的宫殿和宾客。他打算重建巴别塔[70],废除上帝。

安东远远就在他的前额看出他全部的思想。跟着思想钻了进去,他变成了尼布甲尼撒。

他尽兴了,毁足了,立即想望在卑下之中翻滚。其实,人们所畏惧的沉沦,不仅对于他们的精神是一种凌辱,正也是一种震慑他们的方式;天下最微贱的莫过于走兽,所以安东在桌面爬着,公牛似的吼着。

他觉得手心发痛,——一颗石子凑巧碰伤了他,——他依旧在他的茅庐前面。

石坪是空的。星星照耀着。一切是静静的。

——我又上了一回当!为什么这样子?由于肤肉的叛离。啊!浑账东西!

他冲进茅庐,取出一捆末梢镶着铁爪的绳索,一直裸到腰围,仰头望着天:

——接受我的忏悔,噢,我的上帝!不要因为忏悔的力量薄弱不屑一顾。往厉害里收拾。往长里收拾,越凶越好!是时候了!整治好了!

他用力抽打自己。

——呵噫!不!不!不要心疼!

他重新开始。

——噢!噢!噢!鞭鞭撕着我的皮,割着我的四肢。我好不烧痛!

——哎!不厉害!我会惯了的。我简直觉得……

安东停住手。

——抽吧,懦夫!抽吧!好!好!照准了胳膊,照准了脊背,照准了胸口,照准了肚子,照准了全身!来吧,皮鞭子,咬烂我,抓拦我!我倒愿我的血滴一直激上星星,我的骨头喀嚓断掉,我的脑皮揭开!钳子、老虎凳、熔了的铅!殉教者受的罪还要多!不对吗,阿媢娜芮亚?

魔鬼犄角的影子又露出来。

——我原该捆在靠近你的柱子,脸对脸,就着你的眼睛,用我的叹息回答你的号啕;我们的痛苦就会合成一个,我们的灵魂就会搅在一起。

他疯了一样抽打自己。

——瞧!瞧!为了你!再来一下子!……可是如今我全身都在发痒。毫不痛苦!好不快活!就像亲嘴。我的骨髓溶了!我死了!

他看见迎面来了三个绿袍武士,骑着山驴,手里拿着百合花,容貌全都相仿。

安东转回身,看见另外三个相似的武士,骑着同样的山驴,都是同一的姿势。

他往后退。于是山驴同时迈前一步,伸出头,脸蹭着他,打算咬他的衣服。好些声音喊道:“这边,这边,就是这儿!”山豁显出好些旗帜,挽红丝络的骆驼头,驮行李的骡子,和蒙黄面网的妇女,跨着黑白相间的马匹。

牲口喘着气,卧下来;奴隶们奔向包裹,摊开颜色斑驳的地毯,就地陈列下若干亮煌煌的东西。

一只披着金纱的白象,摇摆着拴在额头的一捧鸵鸟羽毛,奔驰下来。

一个女人衣着华丽,光彩四溢,交起腿,眼帘半掩,摇晃着头,坐在白象背上的蓝毛垫子中间。群众放倒身子,白象曲起膝盖,沿着它的颈项,

示巴女王

溜到地毯,向圣安东走来。

她的金线锦袍齐齐整整缀着珍珠、黑玉和蓝宝石的䍁带,另外还有一件窄小背心紧紧束着她的腰身,上面用凸起的各种颜色代表黄道十二宫。她蹬着一双高跟云鞋,一只是黑的,撒着银的星星,挂着一牙新月,另一只是白的,布满金的小点,中间拥着一轮太阳。

她的小小的圆臂裸露在装点着碧玉鸟羽的宽袖筒外面,手腕戴着一副乌木镯子,手指戴着戒指,指甲尖尖,差不多像针。

一条扁平的金链绕过她的下颔,盘上她的两颐,螺旋似的围住她扑着蓝粉的头发,随后,重新下来,拂过她的两肩,用一只钻石蝎子结在她的胸口,蝎子的舌头伸在她的两乳之间。耳朵坠着两颗大金黄珍珠。眼帘的边沿涂成黑色。她的左腮有一颗生成的棕斑。她张开嘴呼吸,仿佛她的背心太紧。

她向前走动,摇着一把周遭坠着镀银铃铛的象牙柄绿伞;十二个头发卷卷的小黑人捧着她袍子的长后摆,另外有一只猴子握住后摆的尖梢,不时往上举举。

她开口道:

——呵!好看的隐士!好看的隐士!我的心瘫了!

——我因为心急,脚后跟顿出膙子来了,我的指甲也折了一个!我打发牧羊人站在山顶,手张在眼前瞭望,我打发猎人到树林里头呼唤你的名字,我打发探子上路询问每个行人:“你看见他没有?”

——夜晚,我哭着,把脸转向宫墙。我的眼泪流来流去,把砌画流成了两个窟窿,好像石头里面囤积的海水,因为我爱你!噢!对了!非常爱你!

她握住他的胡须。

——笑呀,好看的隐士!笑笑吧!你看,我高兴极了!我弹着里拉琴[71],我像蜜蜂一样跳舞,我有一大堆故事讲,一个比一个好玩。

——你想不出我们跋涉的路程有多遥远。看呀,绿袍信使的山驴全累死了!

山驴倒在地上不动。

——足有三个月,不息不止,它们跑着,口里噙着一块石头挡风,尾巴总是挺直,膝头总是弯着,总是奔着,奔着。这样的牲口不要再想寻见!它们是我的外祖:萨哈芮皇帝、伊亚克沙布的儿子、伊亚辣布的孙子、喀斯唐的曾孙,送给我的!要是它们还活着的话,我们驾上驮轿,也好快些回家!不过……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她端详他。

——啊!你做了我丈夫,我会为你穿衣服,为你揩香东西,为你剔头发。

安东动也不动,死人一样惨白,比一根桩子还要僵硬。

——你一副忧愁的样子;难道是丢舍不下你的茅庐?我哪,为了你全能丢掉,——甚至于所罗门王,他可有的是聪明,还有两万战车和一把好看的胡须!我给你带来我的嫁妆,挑好了。

她走在奴隶和货物行列之间。

——这是基尼列[72]的香膏,嘉德放海岬[73]的乳香,还有香脂、肉桂和调汤的席芙穆[74]。这里头有亚述[75]的绣货、恒河的象牙、以利沙[76]的紫靛;这只雪罐里盛着一羊皮袋的沙里崩[77],它是为亚述帝王贮留的酒,——要酒味醇洁,用独角马[78]的角啜饮。那里是项圈、别针、发网、伞、巴萨[79]的金粉,塔尔特苏司[80]的锡,潘狄奥[81]的蓝木,伊司道尼[82]的白皮,巴莱西孟德[83]岛的红宝石,用塔沙思[84]——地下发现的绝种的走兽——的毛做成的牙签。这些垫子是艾马司[85]的出品,这些大衣的流苏是巴米尔[86]的出品。在这巴比伦[87]的毯子上面,有……可是你来呀!来呀!

她揪圣安东的袖管,他抗拒着。她继续道:

——这薄薄的衣料,握在手心,火星子一样在响,它是巴克屯阿[88]的商人带来的有名的黄布。他们一路要四十三个通译。我拿这种衣料给你做袍子,将来你好在家穿。

——打开枫木匣的钩子,把我象脖子上的象牙盒子给我!

有人从一只盒子取出一个蒙着纱的圆东西,有人捧上一只雕金的小箱。

——你要不要那盖金字塔的蒋·邦·蒋[89]的盾牌?这儿就是!七张龙皮做成的,一张压一张,用钻石的螺栓连在一起,在弑君者的胆汁里面浸泡过。这一面绘着武器发明以来所有的战争,另一面绘着直到世纪末日将要发生的战争。闪电打在上面,像软木球一样跳开。我把这挂在你的胳膊上面,将来你打猎好带着它。

——可是你再也想不到我小盒子里头有什么东西!转转看,想法子把它打开!没有一个人打得开;亲亲我;我就说给你听。

她捧住圣安东的两颊;他伸直胳膊把她推开。

——有一夜晚,所罗门发昏章第十一,终于和我商量了一桩交易。他站起来,潜手蹑脚走出去……

她打了一个转身。

——啊!啊!好看的隐士!你再也不会知道!你再也不会知道!

她摇着她的伞,伞上的小铃全响起来。

——我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可不是!我有好些宝物,关在画廊,人走进去,和在树林一样迷失方向。夏天我有苇帘的行宫,冬天我有黑大理石的行宫。在海一样大的湖中心,我有银币一样圆的岛屿,铺满贝珠,每逢热浪卷上沙滩,岸边有音乐喧响。我的厨役在我的鸟笼捕鸟,在我的鱼盆钓鱼。我有好些雕刻家经久不息地在坚石上面为我凿像,好些冶工喘吁着为我铸像,好些弄香料的人拿植物的汁液调在醋里面做香饼。我有好些女裁缝为我剪衣料,好些金银匠为我嵌镶珠宝,好些梳头女人为我挑选头饰,好些细心的画师为我向板壁浇灌沸滚的树脂,随后再用扇子扇凉。我的侍婢足可以充作一座穆斯林的后宫,宦官可以做成一支军队。我有的是军队,我有的是臣民!我的过道有一队侏儒禁卫,象牙喇叭搭在后背。

安东呻吟。

——我有驾羚羊的车辆,有象的驷乘,有千百成双的骆驼,还有良种牝马,每逢奔驰,蹄子就陷在长长的鬣毛里面,还有成群牛羊,犄角太大,踏进牧场,当前的树木必须斫掉。我有长颈鹿在我的花园里散步,饭后我出来纳凉,它们把头伸进我屋子的檐口。

——我坐在一个海豚拖着的蚌壳里面,在穴洞谛听钟乳水的滴落。我来到钻石的国度,我的方士朋友由着我挑选最美的钻石;随后我重新上到地面,回到我的宫掖。

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天空落下一只大鸟,站在她的头发上,弄掉上面的蓝粉。

橘色的羽翼好像金鳞做成。它的小头配着一个银冠子,却是张人脸。四个翅膀,秃鹫爪子,一个孔雀的巨尾在后面团团打开。

它用嘴噙住女王的伞,晃了几晃站定了,随即竖起全身羽毛,一动不动。

——多谢,美丽的西冒尔·昂嘉[90]!是你告诉我情人藏在什么地方!多谢!多谢!我的心的使者!

——它和欲望一样飞翔。一天绕遍世界。夜晚回来了,站在我的床前,给我讲它看见了些什么:在它底下流逝的有鱼和船的海洋,从九霄望去空旷的大沙漠,田野里歪歪斜斜的所有农植,和荒城废邑的墙头的乱草。

她扭动她的胳膊,委顿的模样。

——噢!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我有一所别馆,介乎两座大洋,在一道地峡中央海角上面。方玻璃嵌成的围墙,龟甲铺成的地板,迎受四野的天风。我在高处看见我的军舰回港,肩荷着东西的臣民爬上丘陵。我们将要睡在比云更柔的羽绒上,我们将要用果皮来喝冷的饮料,我们将要隔着碧玉瞭望太阳!来呀!……

安东后退。她拢近,带着一种激恼的声调:

——怎么?阔绰也不成?娇媚也不成?多情也不成?你要的不是这路女人,嗯?难道是要淫荡的、肥胖的,一个嘎嗓子、火颜色头发、一身肿肉的女人?你倒喜欢蛇皮一样冷的身子,或者比神秘的洞穴还要深沉的大黑眼睛?看呀,我的眼睛!

安东不由自主,看着它们。

——所有你遇见的女人,灯下歌唱的街头妓女,坐在舆轿拂着玫瑰的贵妇,所有你邂逅的形体,所有你欲望的想象,你要好了!我不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世界。我的衣服只要一脱,你就会在我的身上发现成串的秘密!

安东咬牙响。

——你只要把手指放在我的肩膀上面,你的血管就像曳着一道火。沾着我身体一点点地方,你的喜悦会比征服了一个帝国还要热狂。来呀你的嘴唇!我的吻有一种果子的味道,溶进你的心里!啊!你要怎样在我的头发下面失迷,吸吮我的胸脯,对着我的四肢发呆,于是我的瞳孔烧着,我的胳膊搂着,天旋地转……

安东画了一个十字。

——你侮蔑我!再会好了!

她哭着走开,随即转回身道:

——你真就打定了主意?一个这样美的女人!

她笑了,捧着她下摆的猴子举高袍子。

——你要后悔的,好看的隐士,你要叹气的!你要无聊的!可是我全不在乎!拉!拉!拉!噢!噢!噢!

脸藏在手心,一只脚跳着,她走了。

奴隶们当着圣安东排好了:马、单峰骆驼、象、侍婢、骡子(重新驮上东西),小黑人和绿袍信使,握着折了的百合花;示巴女王走远了,发出一种抽搐的噎嗝,像呜咽,又像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