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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贾迎春:婚姻三十七度
贾迎春:名列情榜正册之七,贾府二小姐,一个平凡的女人,因老实无能,懦弱怕事,有“二木头”之诨名,后嫁给一个上班小男人孙绍祖。出嫁后不久,被孙虐待而死。
在我的家族中,我的父亲排行老大,但地位却在我的二叔贾政之下,这是因为二叔有个当娘娘的女儿,而我父亲的女儿却是个平凡的女人。
我在大观园的外号叫“二木头”。“二木头”是什么意思呢?老实无能,懦弱怕事,照小厮兴儿的话说:“戳一针,都不带哎吆的。”
换了大观园任何一个女儿,听到小厮如此犯上的话,不狠狠地抽他两耳刮子才怪,可是,我照样连“哎吆”一声都没有。
由于我的懦弱,使我一直缺少存在感,连元春省亲时,贾母都没让我参加,我们这些姐妹,就我和惜春没参加,惜春幼小,不参加情有可原,可我是堂堂正正的二小姐啊。那天外面鞭炮齐鸣,丫环们都跟着主子看热闹去了,后院静悄悄地,我的丫环司棋在房间里摔摔打打。小姐,你为什么不争啊?她说。好像我是鲁迅笔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孔乙己似的。
司棋总是这般激烈。有一次,她派莲儿到厨房要碗鸡蛋,谁知柳嫂子推三挡四,她便带一帮小丫头子大闹后厨房,吓得柳嫂儿等司棋风风火火前脚走,后脚赶忙蒸了鸡蛋差人送来。这种泼妇路线,丫环走得,我一个未出嫁的小姐是万万走不得的。我只能喃喃地说:不是不争,是争不来啊。我说的是实情,那些管事的婆子,哪个好对付?她们连最难缠的凤姐都要冷不丁为难下子,我又哪能和凤姐比?
我息事宁人地说,陪我下盘棋吧。
司棋边摆棋盘,边叹息:小姐,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
由于我的老实懦弱,不仅主子们瞧不起我,连我的乳母都敢偷我的首饰赌博,丫环司棋都敢在我眼皮底下和他表哥私通,甚至乳母的儿媳妇,让我说情,被我拒绝后,都敢大闹我的闺房,连小丫头绣橘都看不惯了,我却只管拿本《太上感应篇》读,头都不抬。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这些年,我在大观园这个恶劣的环境中,立身之本就是“谨言慎行,会说,不如不吱声。”
我像一只不敢爬出壳的蜗牛,软弱地吹弹则破。直到十四岁,父亲替我定了一门亲事,男方叫孙绍祖,是个上班小男人,听名字就知道他也是个和我一样平凡的男人。二叔为此还和我父亲争执了半天,他觉得男方条件太一般,父亲却说,瞧迎春那个窝囊样,找个一般化的不受气。
我觉得父亲的话到是蛮有道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我忍。总不能忍一辈子吧?每个少女都憧憬她的婚礼,我也不例外。
我不喜欢我的婚礼太繁琐,我受西洋童话的影响,感觉我的婚礼应该是这样的:我和绍祖头顶花雨,脚踩落花,像那首歌唱的:我缓缓迎向你,以今生的美丽,你回头望着我,有满眼的爱意……可是,我的婚礼我却说了不算,结婚那天,我凤冠霞帔,刚被众人扶出门槛,一个婆子就一盆水泼下去,意思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然后众人就等着我哭了,哭是必须的,寓意为娘家掉“金豆子”,可是我心里充满着对将来生活的新喜悦,哪能哭出来,好歹司棋早偷偷地在我小指的指甲里,放置了点辣椒,趁人不备,我抹点到眼中,顿时泪如雨下,婆子大叫:掉金豆子啊,掉金豆子啦。我的婚礼拉开序幕。这哪是一个王府小姐的婚礼啊,简直就是小家小户的做派。这是贾母的主意,浮夸的她看惯了荣华富贵的婚礼,就想怀旧一把,就像多少年之后,城里的姑娘,梳起麻花辫,穿起村姑衣,走的都是伪“返璞归真”路线。贾母乐得合不拢嘴。
我的婚礼遵循了世间的一切繁琐礼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进入洞房。那天绍祖喝到半夜,醉醺醺地推开门,一头倒在婚床上。我等半天不见动静,自己挑起红盖头,看他,已经睡着了。
金钟轻摇,红烛燃烧,我头顶红盖头,安安静静地等他醒来。我迎春十几年的忍气吞声的生涯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时?当然,我中间三番五次地挑开红盖头,还趁机小憩一会。黎明时刻,绍祖醒酒,见我端坐床头,果然很吃惊地问:整夜你就一直坐着没动?
我答,是,因为我知道,我头顶上的红盖头必须由夫君亲自挑开。
绍祖感动地一把抱住我,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啊。他的手臂环着我的腰,我感受到他幽长的温热呼吸,感觉我一晚上的辛苦,值了。
结婚之初,我的生活甜蜜而幸福。偶偶细语诉衷肠,闲敲棋子落灯花,绍祖每天都准时下班,还把每月的薪水交给我管理。我呢,每天早早起床,亲自煮粥给邵祖喝,晚上则点亮一盏灯等他回家。我想起一首诗,很符合我那时的感受:
从今天起
做个幸福的女人
喂马 劈柴 替老公带小孩
从明天起
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个男人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美好的婚姻使我不再是一个性格软弱面容模糊的女子,我开始如鲜花一样盛放。
可是,甜蜜的日子总是不长久,不久,我俩发生了第一次争吵。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等他回家吃饭。可是左等右等他总是不来。那时也没有电话,只好差仆人去看,仆人回来说他早就下班走了。仿佛等了一世,他终于喷着一嘴酒气回来了,我一晚上的委屈发作:你干啥去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和同事一起喝酒了。我说,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晚上?他不仅不给我道歉,还很奇怪地说我不能总是陪你,男人之间也要交流呀。我狐疑地问,你真去喝酒去了?我的声声盘问惹恼了他,他不耐烦地说,你烦不烦呀?
他从来没有这么大声斥责我,久违的自卑感又悄悄袭上来,第二天早上,我破例没早起煮粥给他喝,他没有察觉,匆匆上班去了。
我呆坐着,想想元春嫁给皇上,探春当了皇妃,她们都在享受着荣华富贵,唯有我,嫁给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不是说“找个一般化,不受气”吗?
我越想越委屈,干脆跑回了娘家。
当王夫人问我,他对我好不好时,我“哇”地哭起来,说:“他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我满腔悲愤地对王夫人控诉他昨夜冷落我的遭遇。我用手帕拭着泪,手帕上开满哀怨的荷花,一朵一朵凄美地绽放着。
我当发生了什么大事呢,王夫人看着我烂桃一样的双眼,笑了:你认为元春和探春嫁得好,可她俩能像你一样,动辄就跑回娘家哭诉吗?拿自己的生活跟别人相比,是最愚蠢可笑的,居家过日子,只有吵吵闹闹才能到老。
王夫人的一席话,我恍然明白,炽热的婚姻总有冷却的时候,而最理想的婚姻是温暖的,它既不滚烫也不冰冷。最好像后人所说的那种人体的温度——37度,才是最健康的,最自然的,最持久的。而对待别人的荣华富贵,也应该像对待天气变化一样穿衣戴帽,预防感冒。
第二天,绍祖没来接我,我忽然有些惶恐,他万一不来接我,我该怎么收场呢?其实每个吵架跑回娘家的新媳妇,都等着夫君来接,风风光光地回家。好歹第三天,绍祖来接我了。我当然要扭捏着不肯回,还故意一步三回头,若能再住个三五天,死也甘心了。我假模假式地拿手帕拭泪的时候,忽然发现,手帕上本来哀怨的荷花不知啥时候变得趾高气昂了呢?
回到家,绍祖为那晚上的事道歉,我俩遂和好如初。两口子又开始红尘滚滚奔日子。当然,我们的婚姻像世间所有的红男绿女一样,吵架的时候,话赶话,任何绝情的话都冲口而出,一旦和好,则又甜蜜地像交颈的鸳鸯。
只是后来,曹老先生把我在娘家的气话整理成一句:“子系中山狼”,而影响了夫君的形象,让我内疚一生。
再后来,世人评价,说我是封建包办婚姻的牺牲品的一个代表,说我的经历深刻地揭露和控诉了这种婚姻制度的罪恶。众所周知,任何事情一旦上纲上线,后果一定很严重。于是画家们为《红楼梦》添加绘本时,宝钗是扑蝶,黛玉是葬花,湘云是醉卧,惜春是作画……唯有我,哀怨地坐着,旁边是一只恶狠狠扑向我的狼。拜托,我曾经独在秋日的阳光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这个场景也很唯美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