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马马儿来到陈秀才旁边,陈秀才认真写字,一点都没分心。马马儿无从搭讪,便拿扫把清扫垃圾,拣顺杂物,将不用的凳子、篾条、草纸整理规矩。
过了一会儿,陈秀才离开凳子,进屋去拿糨糊。马马儿把桌上写有收取人姓名的纸袋包袱,看了又看。陈秀才回到方桌旁边,见马马儿看得认认真真,说:
“哟,小朋友,你还识得字呀?”
“不。一个字儿黑巴巴,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陈秀才问:“你贵姓?”
“贵姓?”马马儿望着陈秀才,在头上摸了摸,“噢,马马儿。”
“马马儿。”陈秀才又问,“哪里人氏?”
“人是?”马马儿不解其意,“……”
“陈大叔问你,”刘裁缝在旁边解释说,“在哪里住?”
“我?”马马儿说,“马家坎呗。”
“马家坎?”李幺姑说,“那没有多远嘛。”
“这么小就一个人出来,”云三嫂听见陈秀才他们,与马马儿说话,她也一边干活,一边说道,“胆子还不小呢。”
“没法呀。”马马儿说,“不要饭,会饿死的。”
“我问你,”陈秀才看着马马儿说,“你大人呢?怎么不跟你一路出来……”
“大人?别提了。爹娘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奶奶。”不提奶奶还稍好一点,一提到奶奶,马马儿心里一酸,泪水就像涌泉一样,唰唰唰地落了下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嗵声跪在陈秀才面前,汪声哭着道,“大叔,大叔……”
“哎呀,马马儿,”陈秀才慌忙说道,“不可以,不可以。”
“大叔,大叔唉,求求你给我一口吃的吧,求求你吧,求求你吧……”
至此,陈秀才终于醒悟过来:这马马儿分明是个叫花子,过来东走西走,肯定是想讨要吃的。陈秀才知道,郭家已经提前开了午饭。自己家里本身很穷,又没生火煮食,哪里去拿饭菜呢?
“你……你……你真让我……下不了台呀……”
陈秀才看着马马儿,不知所措。刘裁缝看着马马儿,感觉太可怜了。云三嫂看着马马儿,心里简直不是滋味。
“要么,谁去给他看一看?”李幺姑反应很快,她一下子想起了郭家中午的那顿饭菜来。“郭老爷家里面,还有剩菜剩饭么?”
“好的,你等着,我去试一下。”
云三嫂叫李幺姑提醒,立即走进了郭家去。
没用多久,云三嫂果然端了一碗白米干饭来。马马儿接过饭碗,翻进自己的饭钵。一声“道谢”,转身就走。
“乖。”云三嫂说,“就在这里吃吧,好好吃它一顿。”
“不,”马马儿说,“我要给奶奶提回去。”
“奶奶?”云三嫂忽然想了起来,人家刚才说了嘛,他还有个奶奶。
“你奶奶真是放心呢?”陈二嫂说,“这么小的孩子,就让他一个人出来。”
“万一滚到河里去了,”黄幺娘也说,“只怕淹死都没人知道呀。”
“不。”马马儿说,“奶奶她……她早就饿来走不动了,已经……已经很多天没吃过……没吃过东西了……”
“呀喂呐,很多天没吃过东西,怎么受得了呀……”云三嫂想了想,“要么……你再等一等……”
竹哑巴很快明白了云三嫂的意思,他走上前去,把马马儿牵了过来。
“你先吃,吃饱一点。”陈秀才说,“等云嬢嬢再去给你要一点。”
尽管大家都希望马马儿吃顿饱饭,但马马儿知道,云嬢嬢进去给他要饭,也是求人。他怕第二转要不出来,如果吃了饭钵里面的饭,空手回去,奶奶就会继续饿着肚子。
马马儿真的懂事,尽管肚子饿成薄薄的一片儿,他也没只顾自己。直到云嬢嬢又给他要了堆得很满的一碗米饭,以及一些凉拌的萝卜丝来,他才擀出一大半,装进自己的饭钵。然后将剩下的少部分,端到嘴边,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马马儿吃了饭菜,谢过众人,提着篾篼走了。
紫竹寺在流沙堰村子的西北方向,与村子相隔十几个田远。马马儿回到寺庙里面,先把讨来的饭菜擀成三碗。端两碗放着,留作下顿,放一碗在旁边。然后用吃奶的力气,把饿得快要死去的奶奶,往上拖了一截,再轻轻将她扶来靠着墙头。待奶奶坐稳以后,他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一点菜一口饭,慢慢喂着奶奶。白米干饭太硬了,奶奶吃得困难,马马儿就把干饭倒进锅里,用碗背揉了揉,又重新铲到碗里,继续喂着奶奶。
好不容易,终于给奶奶喂了半碗饭菜。马马儿想:
虽然今天讨到了一些米饭,可是明天,后天,再后天,又怎么办呢?这年头,饭是不好讨的呀。手气不好,几天开不了张。既然今天运气不错,那就趁早,再出去走走。看能不能再讨一些饭菜回来,给奶奶煮点黏稠可口的稀饭。只要连续两三顿,让奶奶填饱肚子,她肯定就会站起身来,和我一起去要饭了。有奶奶一路,别人就不敢打我。
想到这里,马马儿又把奶奶放回原处,重新搭上被盖。
马马儿出了山门,他一边走一边想:郭家有钱,而且仁义,很难碰上这样的好人家。眼下郭家有事,需要人手。我去帮帮他们,那不是更好讨要吗?
聪明的马马儿,又去了郭家丧场。
还隔几个田远,马马儿就听见郭家门口有人哭丧,好生悲痛。他走近一看,郭公子夫妇已经入棺,正准备抬到墓地里去。
这时的丧场上,除了那些很卖力的男人,和几个比较活跃的女人之外,先前见过的那些老人、妇女和儿童,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马马儿觉得自己来得还算时候。要是他们提前把人抬走了,也就没人知道我马马儿,曾经过来帮过忙。想再次讨口饭吃,只怕就没那么容易。马马儿想到这里,便把打狗棒和篾篼放在隐蔽处,拣把锄头扛在肩上。认认真真,要跟大家一起到墓地里去。
当然,马马儿刚刚走到丧场上,就叫藏在周大爷家的狗娃儿,从门缝里面把他看见了。马马儿一点不怕,让狗娃儿也很好奇,他嘭声推开大门,唰啦一声,冲了出来。
云三嫂看见狗娃儿跑得很快,大声吼道:“不听话呀,喊你去藏着,你偏要跑出来,你愁军兵弄不死你,是吗?”
“他都不怕。”狗娃儿懵懂,他指了指马马儿,说,“我也不怕。”
“他,你知道他是谁吗?跟他比,还不够格呢。”
狗娃儿抬头看了看马马儿。
“他叫马马儿。你看人家好厉害,早就当家为人了。”云三嫂说,“像你,只知道耍嘴皮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天到晚,还要娘来服侍。”
狗娃儿听娘夸奖马马儿,他又把马马儿打量一番,觉得他面黄肌瘦,根本就不怎么样。
“那么一点大,高不过我的额头,比我都还瘦。”
“怎么?不服气?”
狗娃儿听娘反问了一句,才真有些佩服起马马儿来:至少,他敢一个人出门。
“我给你说嘛,不准合伙欺负他哟……”云三嫂话还没说完,狗娃儿已经跑到了前面去,“哼!看我打你的家伙了。”
马马儿埋着头,眼泪偷偷地流。还是狗娃儿好,再穷,毕竟有娘疼爱。可我呢?不仅没娘了,连奶奶都还需要我来照顾。
马马儿心酸,也就没留意云嬢嬢又说了些什么。
“大家准备好,各自找到自己的事情做。”
曹兴发一声大吼,出殡了。竹哑巴打着火把,走在最前头。郭家二公子端着灵牌,走在灵柩前面。郭大汗儿、江泥水匠、陈秀才、周大爷等人抬着灵柩,后面的人嗡嗡哭泣。云三嫂手提篾篼,跟在旁边,象征性地抛撒一些“买路钱”。
郭家大黄狗,很通人性,它也跟在人群中,拖着尾巴儿一起跑。
墓地离村子二三十个田远,全是弯弯曲曲,两旁都有很多树林和荒草的烂泥路。狗娃儿没走多远,心里害怕,不敢往前去了,飞也似的朝周大爷家里跑去。
狗娃儿从马马儿身边跑过,觑了马马儿一眼:确实厉害。这么吓人,他居然敢到墓地里去。
送葬的乡亲们来到田野上,大家都很害怕。只有郭大汗儿,偏偏要在众人面前出风头。走着走着,他突然对江泥水匠说:
“来,我们把号子吼起来。”
江泥水匠说:“吼不得,声音大了,叫军兵听见了怎么办?”
郭大汗儿说:“听得见什么哟,出了村子就没事。你看后面,尽都在哭丧。我们姓郭的人死了,不闹一闹,叫别人小看。吼起号子才有气氛。”
江泥水匠说:“算了,会挨骂的。”
郭大汉儿说:“谁骂你哟?吼起来。”
江泥水匠说:“那你先来哇。”
郭大汉儿说:“可以,吼大声点哟。”
江泥水匠说:“要得。”
“喔嘿嘿嘿……喔嘿嘿嘿……”虽说郭大汉儿有些假聪明,但他的号子确实喊得好。不仅抑扬顿挫恰到好处,而且还吼得声音响亮,刚劲有力。
“喔嘿嘿嘿……”接着,江泥水匠也鼓起气来,使劲吼道,“喔嘿嘿嘿……”
曹兴发听见了,黑着脸色,厉声嚷道:“闹什么闹?不怕军兵是吗?”
郭大汉儿和江泥水匠被曹兴发批评,随即闭嘴。
到了墓地里面,都想快一点完工,大家草率行事,完全没按程序处理。郭公子夫妇都还没掩埋完毕,其他人又把谭木匠棺材也抬来了。
乡亲们掩埋了死者,一刻也不停留,就匆匆忙忙回了村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