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寒冬腊月,露宿山野,心窝,都冷透了。
天还没亮,乡亲们都站了起来。大家看了一下,十多个身体虚弱的伤员和老人,早被夜里的冰霜,冻成了僵尸。占一半多的人,鼻子不通,说话齆声齆气,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就连那些平时难得着凉一次的年轻人,也是走路不稳,两腿发飘。不过,乡亲们没有别的选择,还得按照原定计划,抬着曹兴发继续赶路。
中午过点,大家来到了高家祠堂。良补锅匠和竹哑巴放下担架,擦了擦汗水。云三嫂拿出竹筒,倒了半碗冷水递给杨郎中。杨郎中道:
“二爸,喝口水吧。”
曹兴发听见喊他,轻轻偏过头来。杨郎中喂过曹兴发水后,又蹲下身子,撩开他的衣服,在几处伤口旁边,轻轻挨了挨。
“哎哟喂,哎哟喂……”
曹兴发接连呻吟几声,杨郎中问:“痛?”
曹兴发咬紧牙关,翻了一下身子,密密麻麻的汗珠,顿时从他额头上冒了出来。
“二爸。”良补锅匠说,“我们到高家祠堂了……”
“什么……高家祠堂……那就到了……前面就是……鼻梁岗……”曹兴发断断续续说道,“左边……紧靠左边的那一户……就是我内兄的……内弟的家……”
良补锅匠顺着曹兴发叙述的方向,看了过去。对面半山腰上,果然有个村子,足有好几户人家。房前屋后,都有树林。右边那家,房门开着。门前牲口嚼食,旁边又有几人,好像正在屠宰什么。良补锅匠喜出望外,立即招呼乡亲们,向村子里走去。这里小桥流水,高山合围,松林满坡。虽说此时正值寒冬季节,而且山上积雪未化,但依然美丽壮观。张端公、曹兴发都看得起的地方,果然是个好去处呀。
“乖,到了村子里面,不准乱跑了。”云三嫂在马马儿肩上拍了拍,“先把招呼给你打在前面,走这走那,记着给我打个招呼。好不好?”
“云嬢嬢,我知道昨天错了,让你操心。”马马儿说,“这次,一定不乱跑了。”
乡亲们走进村子,不知何故,刚才立在门前的那些人,一个也不见了。树上拴着的牲畜,也是早被牵走了。村子里清风雅静。良补锅匠、竹哑巴、陈秀才便把担架放来倾斜着,云三嫂和旁边几个,又主动退了几步,给曹兴发让了一个行道。曹兴发睁大眼睛看了看,然后用细微的声音说道:
“左边,第一个大门……”
良补锅匠和陈秀才走上前去,接连敲了几下房门,院子里没反应,却在旁边那家门上,凶巴巴走出一高一矮两个年轻男子出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矮个男子黑着脸色说道,“来打架是吗?”
陈秀才慌忙笑脸相迎,说:“请问老乡,罗青山家里有人吗?”
“这里没有罗青山。”高个男子也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们搞错了。”
“怎么?不认识我啦?”不久以前,曹兴发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不仅村子里的人他全都认识,甚至连路上的蚂蚁都很熟悉了。可今天这两个年轻男子,他却从来没见过。曹兴发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说,“我是曹兴发……罗青山……是我内兄的内弟……”
曹兴发声音微弱,良补锅匠便指着曹兴发,对两个年轻男子解释说道:
“他叫曹兴发,罗青山是他内兄的内弟。”
“内兄的内弟?”高个小伙把头一摇,“不知道你们说什么。”
“他说,”良补锅匠再次解释说,“罗青山是他亲戚。”
“给你们说了嘛,”矮个男子一点也不耐烦,很不友好地嚷道,“这里没有罗青山。”
“怎么没有呢……这是鼻梁岗嘛……”曹兴发焦急起来,“他们院子里面……还有一条青石凳子……是不是吧……”
“胡说八道,”高个男子说,“这家人姓王,不姓罗。”
“这……”
“要山那边才有姓罗的,”矮个男子说,“到那边去找他吧。”
“怎么会……”
“不相信就算了!”高个男子说着,瞪着眼睛把大家看了看,便与矮个男子一起,退回屋子,嘭声把门关了。
“要不……”曹兴发想了想,说,“再去敲一下……”
陈秀才转过身子,又在门上使劲敲了几下。
“谁呀?”
屋子里面终于有人说话了,陈秀才高兴起来:“罗青山在吗?”
“你们找罗青山呀?”随着说话声,一个身体瘦弱的中年妇女,把门隙个窄窄的缝,侧着身子走了出来,又随手把门带上。说,“他们搬走了。”
“什么?”良补锅匠吃了一惊,“搬走了?”
“早就搬走了。”
陈秀才问:“那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呢?”
“说是黑岩山。”
良补锅匠问:“离这里多远?”
“你看吧,”中年妇女抬手一指,说,“对面山上有个寺庙,叫八层寺,从寺庙旁边,直走过去,就知道了。”
“糟了,曹二爸。”孙大贵失望地说,“你那个内兄的内弟搬走了。”
“这……”曹兴发心里道,七月底,内兄的内弟才将把两间新房搭建完成,没有任何搬家的迹象呀。怎么说搬就搬了呢?内兄的内弟家里,确实是有几座山,但房屋就只有这么一个,他能搬到哪里去呢?“这……多半不可能吧……”
曹兴发听对方说内兄的内弟搬走了,心里怀疑,但又没别的办法。陈纸匠看了看曹兴发,再掉头看那妇女。那妇女已经退回屋子,关了大门。不断用一双眼睛,从门缝里面观察着乡亲们。她见陈纸匠盯她,方才一闪躲开了。
良补锅匠说:“既然这里找不到罗青山,那就直接到曹王坝去,免得浪费时间。”
“对呀。”杨郎中待曹兴发缓了缓气后,蹲下身子与他商量说道,“二爸,要么我们直接到曹王坝去,如何?”
“问题是……曹王坝在哪里……除了张端公……就只有我那个……内兄的内弟才知道……”曹兴发说,“还是要找到他……让他来……带大家过去……”
“听见没有嘛,王铁匠?”站在后面的李茂盛,本来就在找曹兴发的茬,这会儿他公开埋怨说,“这一次,又叫他把事情彻底搞砸了。”
“李大爷,”王铁匠把眼睛一瞪,“少说几句不行吗?”
乡亲们知道直接去不了曹王坝,只好按照刚才那个妇女所指的路线,向西边山上的八层寺走去。八层寺看上去没有多远,可是走了很久也没走拢。曹兴发躺在担架上,见良补锅匠他们累得满头大汗,眼泪不禁浸了出来。他再也没有想到,自己满怀壮志,却让大家非常失望。
临近黄昏,乡亲们终于走到了八层寺前面。八层寺外面山上遭过火烧,树木早烧光了。不过,寺庙基本还算完好。
陈秀才看见寺庙,便对大家说道:“天色已晚,我们进庙借宿一夜怎么样?如果再往前走,搞不好又会像昨天晚上一样,露宿荒野。”
“也好。”良补锅匠说,“先住下来,收拾好了,再去几个人,到前面找罗青山。”
“办法倒是不错,”邱茶壶看了看,说,“但这个地方,一定要小心棒客。”
“棒客?”陈秀才盯着邱茶壶说,“别吓我哟。”
“哼,吓你?”邱茶壶当过棒客,他对棒客尤其敏感。“你看这孤溜溜的寺庙,一条独路,如果把口子一拦,敢说,一个都跑不掉。”
邱茶壶话一出口,旁边几个乡亲仔细一想:是呀,在这山里面,虽然没有军兵,却不敢说没棒客。为了把八层寺的情况搞清楚,良补锅匠、黄篾匠、吴根根、王铁匠等人,立刻进了寺庙去。寺庙破旧,遍地腐叶。大殿小殿,裙板已破,房梁断裂,柱子倾斜。尊尊佛像,桌椅板凳,蒲坦座垫,一层厚厚灰尘。里里外外,乱七八糟。冷冷清清,没有人气。
“我们看了一下,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破庙,早就没人来过了。”良补锅匠从寺庙里面出来,对大家说道,“里面没问题。”
“那今晚就住这里吧。”刘裁缝也说,“庙子外面,我们也仔细看过了,几方都是悬崖,西边那个树林,少说也有两三里路。若有动静,抬头就看见了。”
“好吧。反正就住今天一个晚上。”江泥水匠说,“少说我们也是一两百人,数量上不占优势的棒客,看见我们都会反过来吓一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