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的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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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风停了,雪住了,天也亮了。

周大爷和刘裁缝离开火堆,一路去找良补锅匠。没过多久,他们飞快地跑了回来。还隔老远一段距离,周大爷就大声呐喊道:“陈秀才!陈秀才!完了,完了!”

大家听见周大爷十分慌张的呐喊声,猛然站起身来。

“我们上当了。”刘裁缝说,“我们全都上当了。”

“什么?”陈秀才心里,嘭声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他们全都走了。”周大爷心急如焚说,“他们全都走完了。”

听说乡亲们全都走完了,云三嫂、陈秀才,还有黄篾匠,顿时大惊失色。随即就和另外几个乡亲,迅速跑出岩窝,四下看了看,果然没人。云三嫂果断地说道:

“算了算了,抓紧时间,我们追他们去!”

“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是起了心的,天不亮就走了。”周大爷气愤地说,“几个方向都有脚印,根本搞不清楚他们是往哪里走的。”

“搞不清楚他们是往哪里走的?”陈秀才反问一句后,用绝望的目光,把周大爷紧紧盯着,“那,我们怎么办?”

“陈秀才。”周大爷把头摆了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呀。”

“这一次,走的都是那些身强力壮的人。”刘裁缝说,“剩下的,就我们这些老弱病残了。”

陈秀才眼睛一闭,泪水顿时涌了出来:“难道人情,真就这么虚伪?”

周大爷历来都很瞧得起良补锅匠和杨郎中他们几个,可万万没有想到呀,他们竟然悄悄避开大伙跑了。

天不亮就走人,还有意把去向搞混,太不讲义气了。

云三嫂气得晕头转向,说:“讲得那么好听,要带我们去找曹王坝。结果呢?半路上就把我们丢了。”

“良补锅匠本来心好,是孙大贵给他过不去。”黄大嫂说,“可能是他受不了这个窝囊气……”

“哪里是受不了窝囊气哦?”李幺姑说,“人心隔肚皮,关键时候,才看得出来。”

“就是嘛,做人,有哪一个不现实?”刘裁缝说,“诅咒发誓,也是等于零呀。”

郭二公子听大家议论纷纷,问了一句:“补锅匠大叔他们,真把我们甩啦?”

“怎么,你还不信?”云三嫂的喉咙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连人影子都没有了。”

孙大贵走,是他知道,大家已经把他识破了,我们可以理解。杨郎中有手艺,怕大家把他连累,他走,我们不怪他。但补锅匠大哥,就是再大的委屈,你也不该走呀。还有陈纸匠,表面上不说长,不说短,还假意帮助这个,帮助那个。其实呢?既然不喜欢我们,就不要在我们面前绕来绕去吧。搞得我心里面,真的太难受了。

云三嫂抬起头来,看着刘裁缝,看着陈秀才,看着郭二公子,看着周大爷,看着大伙,心中一片茫然。迁徙出来,她本想依靠别人,谁知半路上被人抛弃了,她心里是多么的难受呀。

丢下的五六十人,偏偏尽是一些体弱多病的大爷大娘、孤儿寡母。这对云三嫂来说,就好比正在发炎的伤口,让人撒上了一撮盐。痛得双脚跳,痛得心发慌。

云三嫂的泪水,像涌泉一样,直往外流。

陈秀才哭了,陈二嫂哭了,郭二公子哭了,马马儿哭了,张幺妹、大脑壳儿也哭了。岩窝下的所有人,都哭了。

清晨的山野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嗡的哭叫声。

云三嫂哭了一阵,心里道:算了,会怪怪自己,不会怪怪别人。如果站在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什么补锅匠大哥呀,什么杨郎中呀,什么陈纸匠呀……人家本来就不欠我们的,凭什么不该走呢?走与不走,那是人家的权利呀。我们有什么理由,埋怨他们呢?应该说,不是他们不讲义气,而是我们过度依赖了别人。

“陈秀才,黄篾匠,大家勇敢一点!我就不相信,离开红萝卜,就不办宴席啦?”周大爷首先止住哭声,他似乎看出问题出在哪里了。“走到这一步,哭,不是办法。既然变泥鳅,那就不怕泥糊眼。就是弄到九死一生,我们几十个人,也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说得好,哪怕我们都是拖累,都是负担,只要大家团结起来,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活下去。”黄篾匠说着,一把把东西抓了起来。“陈秀才,我们起身吧。”

“不。”陈秀才大声说道。

“你?”黄篾匠诧异地看了看陈秀才,“你害怕啦……”

陈秀才没有直接回答黄篾匠的问话,而是把大家看了看,然后又踱了几步,方才慢慢说道:“昨天,云三嫂一句话,把我提醒了。山林这么大,究竟怎样走,往哪里走,我们不能乱串了,应该先拿一个方案出来。”

听陈秀才说,要先拿一个方案出来,乡亲们都掉过头去,看着云三嫂。云三嫂擦了一把泪水,说:“不瞒大家说,昨晚上,我的确想了很多。但现在,他们都走了……”

“他们走与不走,跟我们无关。”黄篾匠说,“我们说我们,不要怕,你说吧。”

“昨天,我们虽然走了很多路,但只是乱走一通。”云三嫂不慌不忙说道,“今天,我们应该认准一个方向,看清楚了再走。”

听了云三嫂的建议,陈秀才、黄篾匠、周大爷他们都很赞同。云三嫂抬右手一指,又说:“这边,应该是东方吧?”

周大爷抬头看了看,虽然天色阴沉,但它还是要比另外几方,稍亮一些。“是的,东方。”

“那曹王坝,”云三嫂又抬起左手指着西方,说,“大致就在这个方向,我们就往这个方向走吧。”

大家点了点头。

“不过,我们还必须找一个显眼的山峰,做目标。不然,山上树木多,稍不留神就把方向搞错了。”云三嫂走到一个高坎上,把手一指,说,“你们看,前面那座山,又尖又高,模样与众不同。我们把它记住,就往那个方向走吧。”云三嫂跳下坎来,接着说道,“只要走出山林,实在不行,就是昨天在八层寺商量说的,管它曹王坝李王坝,反正要找一个落脚的地点。”

“听你说来,”刘裁缝说,“我心里有眉目了。”

“大家都知道,走到八层寺,我们就已经没有办法。再叫棒客把我们撵了出来,心中更加没底。”云三嫂说,“说实话,我们再也经受不起折腾了呀。”

“云三嫂说得对,我们再也经受不起折腾了。”陈秀才说,“但我看来,只有方案,显然还是不够。自从曹兴发和张端公死了以后,谁都把人搞不到一块。不是这,就是那,反正要出点问题。结果,大家都吃亏。所以我建议,找一个人出来领头,统一指挥。如何?”

“对,我也有这个想法。”

黄篾匠正要推举云三嫂,却见陈秀才又大声说道:

“为了让大家能够尽快找到栖身之地,我们请云三嫂出来领头吧。”

黄篾匠大声说道:“我赞成!”

接着,周大爷、刘裁缝、陈二嫂、陈老幺,还有好几个乡亲,也是不约而同,大声说道:“我赞成!”

“乱开什么玩笑?一个女流之辈,领头。”云三嫂接连摆着手说,“没那个本事,没那个本事。”

陈秀才说:“云三嫂,让你出来领头,我可不是乱说的呀。”

云三嫂说:“陈秀才,请你不要再提我了,免得浪费时间。”

黄大嫂说:“云三嫂,就你,没错。”

云三嫂说:“黄大嫂,难道你也要跟着他们一起乱说?”

黄篾匠说:“云三嫂,万一我们一定要你来领这个头,你怎么办?”

云三嫂说:“我是半斤还是八两,我最清楚。做这些事,我真不行。”

“云三嫂,我问你。”周大爷说,“你是愿我们都走到死路上去呢?还是愿我们都走到生路上去嘛?”

云三嫂说:“肯定愿大家都往生路上走呀。”

刘裁缝说:“既然愿我们往生路上走,那就勇敢站出来,领这个头吧。”

“问题是这么多人,我也不知道如何指挥。天生脑袋笨,不是领头的料。求你们不要逼我了。再逼,走出山林,我嫁人去了。”

“不是逼你,我们真的不是逼你。”陈秀才说,“事实证明,你没有问题。出门以来,你的组织才能,已在无形之中表现出来。第一,你敢说敢干,说得正确,做事稳当;第二,你看得清楚问题的实质,应变能力强;第三,你为人实在,大家都买你的账;第四,你体质好,精力充沛。眼下不是你行不行的问题,而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

“陈秀才说得非常实在。如果你再不出来领头,只怕我们都要困死在山林里面呀。”周大爷说,“云三嫂,希望你一定要担当起这个责任。”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们叫我怎么办嘛?”

“不想那么多,云三嫂。”黄篾匠生怕云三嫂就泄气了,“随便你怎么办都行,可以吧?”

“黄篾匠,你也不要信口开河了。”

云三嫂心潮起伏,像有许多真话想谈,像有许多忧虑想讲,像有许多遗憾想说。但她犹豫一阵,没有开腔,只是轻轻抬起头来,抖了抖长气,然后又凝视着远方……

待云三嫂慢慢回过头来,她突然发现大伙的目光,都在紧紧的盯着她。突然,几十个乡亲异口同声,呐喊起来:“云三嫂!云三嫂!云三嫂!”

云三嫂感到乡亲们的呐喊,仿佛就是一种哀求,仿佛就是一种期盼,仿佛就是一种重托。她再次擦了一把泪水,慢慢说道:

“我们命不好,遇上战乱,搞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迁徙出来以后,砍竹子,处处遇节。如今被人抛弃,就像落棍的瞎子,找不到路在何方。苦难的命运,让我们成了一根藤上的苦瓜。从今以后,我们这群苦命人,就是一个大家庭。你们要我领头,我就先说清楚。生,生在一路。死,死在一块。无论遇上多大的困难,都要互相帮忙,互相照顾。”

“云三嫂放心,我们一定支持你。”陈秀才大声说道,“生,生在一路。死,死在一块。无论遇上多大的困难,保证互相帮忙,互相照顾。”

“好吧。”云三嫂握着拳头,喊了一声,“我们走!”

大伙在云三嫂的带领下,起身了。黄篾匠、冯水生走在前面,陈秀才、陈老幺、周大爷他们紧紧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