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的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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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陈纸匠他们回流沙堰去,准备一天,一行六人,从樵夫坝出发了。

两个多月前,乡亲们走进樵夫坝的时候,从断崖山口过来,用了将近十四天。那是因为走了许多弯路,中途又停留过一些日子。这次从樵夫坝返回流沙堰,可就不同了。六人不仅个个轻装,而且,事前还测算了方位,又尽量选择好走的山路。结果,只用三天多点就到了断崖山口。山口虽然不见军兵,但大家依然神经紧绷。直到走出山口很远,方才平静下来。

路上,初春的冷风,吹得呼呼声响。道路两旁,那些高墩高坎,大小墓地,简直不像样子。弯弯的大沟、小沟和农毛渠上,堰埂没了,沟底淤了。只在低矮的杂树枝头,留下零零星星的残叶。

田坝上,一群群的乌鸦,哇哇哇地叫得让人直打冷噤。冬水田里,谷桩枯黄,白鹤觅食,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股的腥味。

沿途的村子里,被风折断的竹子、树木,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斑鸠,画眉,飞来飞去。也有成群的麻雀,一会儿上树,一会儿下地。昔日的篾笆门破了,土筑的围墙垮了,即使是当初那些有钱人家砖木结构的大瓦房,也是腐的腐,朽的朽,摇摇欲坠。瓦砾,破锅,烂壶,缺碗,蛇壳,鼠洞,杂草,菌子,到处都是,让人心寒。

陈纸匠他们潜回老家,正如朱子才所说,沿途的确没有遇上任何人。临近黄昏的时候,他们来到了腊月初一迁徙时,聚集的地方---麻柳林。离开流沙堰的时候,差不多两百来人,现在只回来六个,他们想起逼迫迁徙的艰难日子,心里简直不是滋味。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田间地头,野猫野狗,到处怪叫,随风传来,就像哭声四起。房前屋后,孤魂野鬼,时隐时现,到处阴风惨惨。当初人来人往的流沙堰村子,已经变得非常的恐怖。陈纸匠他们聚集在周大爷家里。这个才几个月没有住人的农家小院,围墙倒了,房屋千疮百孔,门窗也是摇摇欲坠。

过了许久,一阵沙沙声响。冯水生突然惊叫起来:“蓝光!蓝光!你们看……”

刘裁缝透过破烂不堪的裙板往外一看,惊恐地说道:“这究竟是鬼吗还是野兽哦……”

何草鞋脖子一缩,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野兽,怕是要来吃人。”

大家慌忙起身,一人拿根木棒,握在手里。陈纸匠说:“赶紧生火,赶紧生火。”

刘裁缝和黄篾匠听到吩咐,跳过门槛,快步跑进草屋,抱了一些干谷草来。另外几个,也迅速找来朽木,树枝。没用多久,火光照亮屋子,野兽方才无声无息地走了。

半夜里,天气突变。

先是电闪雷鸣,接着,就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来。大家听见远处一阵阵乒乒乓乓的倒塌声,坛坛罐罐打碎的刺耳声,再回想起沿途看见的死尸、骷髅和刚才虎视眈眈的野兽,一个个身上吓起鸡皮疙瘩,汗毛直立,肉体发麻。

天亮以后,陈纸匠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又搓了搓眼珠。说:“今天两人一组,分散行事。最迟,要在天黑前赶到这里集中。无论哪一组先来,必须在这里等着大家。”

吩咐完毕,大家咬着馒头,各自走了。

何草鞋和王瓦匠,是襟弟襟兄。两人来到何拱拱桥,不仅到处都有腐蛆、苍蝇、臭味,还接连看见田沟里面,有好几副被虫子蚂蚁吃剩的骷髅、颅骨。何草鞋生性胆小,就脚跟脚走在王瓦匠后面。到了村口,王瓦匠心想,就算胆量再小,自己的家,总可以一个人回去吧,便对襟弟说道:“你回去。”

何草鞋心里一惊:“我回去……”

“对,把你家里的镰刀、弯刀、铡刀寻出来。”王瓦匠说,“还有你家大门前面那棵皂角树上,挂了很多皂角,顺便摘一些来,带到樵夫坝里去做种。”

“你呢?”

“我到树林里去,去年繁殖了几枝沙甜柑,我去把它砍下来,顺便挖点桑树苗。”

“不给我一路?”

“一路窝工。”

“树林里黑黢黢的,要么,我给你一路……”

“没事,大白天,我不害怕。以前,我经常在里面放牛习惯了。”王瓦匠不知道何草鞋说的是反话,见他站着不走,便催促道,“去吧,搞快一点,抓紧拿来,我在林子里面等着你。”

“你……哎呀……”何草鞋非常无奈,但他毕竟是个男子汉,在襟兄面前,还是不愿丢面子。“那,你不要走得太远了……”

襟兄王瓦匠要单独行事,襟弟何草鞋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家里走去。走着走着,他突然看见道路中间,有具刚刚断气的死尸。顿时吓得他尖叫一声,丢下箩筐,倒退了几步。何草鞋不敢直接走过去,就咬紧牙关,避开死尸绕一圈。谁知没走几步,稻草堆中,又突然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来,将他小腿抓着不放。何草鞋大惊道:

“哎哟喂……有鬼呀……有鬼呀……”

何草鞋边喊边扽,扽脱之后回头一看。原来稻草堆里,趴着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半老不老的汉子。那汉子瘦成一把筋,头发蓬乱,脸色黝黑。下半身已经僵硬,嘴里仅有一股气在轻轻扇动。一对眼睛,死死盯着何草鞋。

何草鞋越是胆小,吓人的事情就越要遇上他。他不敢接近汉子,眨眼工夫,跑出数丈之远。何草鞋走过来看见死人,走过去看见死人,差一点就吓疯了。他跑到林子里面,找到襟兄。无论如何,要坚持与他一路,再也不敢一个人回家去了。

黄篾匠原先住在槐树碥,与刘裁缝相隔两个村林,算是邻居。这次回来,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宋老二、江驼子、李黑脸和郑麻子他们几家人。黄篾匠与江驼子是远房亲戚,与宋老二是朋友,当初他们不听劝阻,坚持要回来,令黄篾匠心里,一直放不下去。现在乡亲们有着落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说服他们,一起到坝子里去。

两人先后来到宋老二、江驼子、李黑脸、郑麻子他们几家人的房屋外面一看,门前已经长出杂草。房屋也差不多倒塌完了,只有一把挂在转角后面,搞忘收了的豆把还在那里,根本不像住人的样子。两人判断他们几家人,不是死了,就是到别的地方去了。实在找不着人,只好改变计划,去收集种子、树苗和其他东西。

两人转过身来,没走多远,看见地上一大一小,两具死了很久的尸体。

“死都死了,还把孩子背在身上,太可怜了。”刘裁缝将将说完,抬头又见树枝上面,吊着一具骷髅。“哎呀,死去这么久,还把身子吊在上面。太恐怖了。”

“来,我们作几个揖。”黄篾匠说,“反正都是没隔多远的乡亲。”

“你看哇,这几个人,要是当初给我们一路走了,肯定就什么事都没有。”刘裁缝说,“所以说,无论什么事,还是要随大流才行。”

黄篾匠与刘裁缝走进槐树碥,找了两根木杠,正准备翻墙进去寻东西,忽然轰隆一声,房子塌了。旁边,树木摇动,一股阴风,吹得烟雾尘尘,二人应声散开,跑了几丈开外……

陈纸匠是一个很重亲情的人。舅父遇害时,他不在家中,舅父百日之期,他也未能化帛尽孝。如今从樵夫坝归来,就算空手,他也要跪在舅父坟前,恭恭敬敬作几个揖,叩几个头。

陈纸匠从墓地里出来,冯水生已在村前等候。他们拿着锄头,来到郭家后园,按照郭二公子叙述的位置,叮叮咚咚挖了一阵。果然挖出两个罐子,打开一看,全是金子银子。两人料理完毕,走出门来,忽见前面有影子晃动。陈纸匠从竹丛空隙里面看过去,是个人影。他以为村中还住有乡亲,便追了过去。陈纸匠绕过竹丛,抬头看时,人影不见了。这时掉在后面的冯水生,怕与陈纸匠掉得太远,也跑了过来。

“他妈的真见鬼了,一晃就没人。”

陈纸匠话音刚落,又忽然听见了响动。二人壮着胆子,往前走去。但对方好像有意要与他们转圈子,或者捉迷藏似的。只闻声音,不见人影。

冯水生说:“算了,管他是人是鬼,不关我们的事。如果惹出麻烦,那就糟糕。”

陈纸匠说:“不,肯定是这附近的人。找到他,让他一路到坝子里去。这个地方,根本不能待了。”

陈纸匠和冯水生停住脚步,悄悄蹲在竹丛后面,想看看究竟是谁。没过多久,人影果然出现了,但他是个疯子。

“咿哩哇啦……打不拉塌……哈哈……咦……啊……哈哈……啊……哇哗……哈哈……啦……嘻嘻……噫不咚哃……”

疯子一身湿淋淋的,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吐词不清。眼神呆滞,又跑又跳,一个人转来转去。看样子,多半是被吓疯了的。

陈纸匠说:“要是能够带走的话,我们把他带到樵夫坝里去,让他过几天好日子。”

冯水生说:“疯都疯了,不可能把他绑着走吧。你为他好,他也不知道。就让他自生自灭算了,我们还是去忙正事吧。”

下午,大家又回到周大爷家里。他们谈论一阵,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找到宋老二他们几家人,最大的收获,是挖到了两罐银子和金条,还收集了不少种子、树苗、生活用品以及家家具具。

当晚,他们依然住在周大爷家里。

天亮以后,王瓦匠和陈纸匠出门去看天色。没走多远,地上一摊血迹。陈纸匠正在猜想,这是人血还是狗血时,突然听见王瓦匠在旁边大声嚷了起来:

“不好不好,这里有一堆新鲜的人骨头……”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隔远一点。”陈纸匠说,“如有瘟病,是要传染人的。”

崇祯末年,川西坝子里发生史上最惨烈战乱。让富庶的溪河两岸,成了一片坟场。原以为没有军兵,就可以重返家园的念头,彻底打消了。

大家打点东西,准备返回坝子去。刚要动身,却有一只瘦得不能再瘦的小花狗,不知从哪里追了过来,跟着众人,怎么也不肯离开。陈纸匠收出饭团,随手给它甩去。尽管饭团有些变质了,又没有水分,可花狗几口就把它吃得干干净净。

“让它给我们一路到坝子里去。畜比人同,好歹也是一条生命。”

陈纸匠说着,接连唤了几声。花狗摇着尾巴,紧紧跟在后面,生怕大家把它丢了。

在山林里走路和过夜,每当野物盯上大家的时候,花狗都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花狗知恩图报,真没白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