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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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社会文化环境对审美活动的影响

如前面所述,自然地理环境对审美活动会产生深刻的影响。但是,对审美活动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是社会文化环境。

我们说的社会文化环境,是一个综合的概念,它包括经济、政治、宗教、哲学、文化传统、风俗习惯等等多方面的因素。这种种因素对于人们的审美意识和审美活动的影响也显示出一种十分复杂的状态,有的是直接的影响,有的是间接的影响,有的是显著的影响,有的是潜在的影响,有的是长远起作用的影响,有的是暂时起作用的影响。在这种种因素中,最根本的、长远起作用的因素,是经济的因素。

普列汉诺夫在他的《没有地址的信》中,曾经谈到社会文化环境对审美活动的影响这个问题。他谈到欧洲17世纪的人喜欢城市风光和经过修饰的园林,而19世纪的人喜欢荒野的景色,接着说:“为什么一定社会的人正好有着这些而非其他的趣味,为什么他正好喜欢这些而非其他的对象,这就决定于周围的条件。”这些条件“是社会条件”,“它们的总和是由人类文化的发展进程决定的”,更确切地说,是由他们的生产力的发展阶段,是由他们的生产方式决定的。《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第一卷,第332页,人民出版社,1983。

普列汉诺夫接着说,对于17世纪以至18世纪的法国美术家,风景没有独立的意义,但是,“在19世纪,情况急剧地改变了。人们开始为风景而珍视风景,年轻的画家——傅勒尔、卡巴、乔尔多·卢梭——在自然界的怀抱里,在巴黎的近郊,在枫丹白露和美登,寻找勒布伦和布赛时代的美术家们根本不可能想到的灵感。为什么这样呢?因为法国的社会关系改变了,而法国人的心理也跟着它们一起改变了”。同上书,第333页。

普列汉诺夫引用了法国文学家斯达尔夫人和法国历史学家基佐的论述。斯达尔夫人在她的《论文学》(1800)一书中有一章专门讨论“为什么法兰西民族曾是欧洲最富有典雅趣味和欢乐情绪的民族”这个问题。她的结论是:“所谓法国人的机智,法国人的典雅,不过是几百年来法国君主政体的设施制度和习俗风尚的直接和必然的产物罢了。”斯达尔夫人:《论文学》,第2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基佐在《路易十四时代的法国诗人传记》(1813)一书中说,根据他的研究,他发现法国各个社会阶级和阶层的趣味和习惯都是在法国的社会关系的影响下形成的。《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第347页,人民出版社。

普列汉诺夫特别提到泰纳。普列汉诺夫说,社会文化环境影响和决定人们的审美意识这一观点,在泰纳的著作中“得到了完满的光辉的表现”,并且有“许多最鲜明和最有才华的例证”。同上书,第348页。

我们来看一看泰纳在《艺术哲学》中对这一问题的论述。

社会文化环境对审美活动的影响是多方面因素的综合。泰纳用“时代精神和风俗习惯”来概括“社会文化环境”的多方面的因素。他说,“时代精神和风俗习惯”是一种精神上的气候,这种精神上的气候决定了精神文明的产物的面貌。他从欧洲文化史上选了四个时期(古希腊罗马、中世纪、17世纪、近代)进行分析,试图说明“时代精神和风俗习惯”是如何影响、决定审美和艺术的面貌的。

泰纳要人们首先考察总的形势,“就是普遍存在的祸福,奴役或自由,贫穷或富庶,某种形式的社会,某一类型的宗教;在古希腊是好战与蓄养奴隶的自由城邦;在中世纪是蛮族的入侵,政治上的压迫,封建主的劫掠,狂热的基督教的信仰;在17世纪是宫廷生活;在19世纪是工业发达、学术昌明的民主制度;总之是人类非顺从不可的各种形势的总和”。泰纳:《艺术哲学》,第6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这里包括了一个社会的物质基础,以及经济、政治、宗教等等的大环境,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的总和。

正是这个总的形势决定了一个时代的时代精神和风俗习惯,具体来说,就是那个时代产生的特殊的精神的“需要”,特殊的“才能”,特殊的“感情”。“例如爱好体育或耽于梦想,粗暴或温和,有时是战争的本能,有时是说话的口才,有时是要求享受,还有无数错综复杂、种类繁多的倾向:在希腊是肉体的完美与机能的平衡,不曾受到太多的脑力活动或太多的体力活动扰乱;在中世纪是幻想过于活跃,漫无节制,感觉像女性一般敏锐;在17世纪是专讲上流人士的礼法和贵族社会的尊严;到近代是一发不可收拾的野心和欲望不得满足的苦闷。”同上。

这种精神领域的特殊的要求、特殊的才能、特殊的感情有可能集中表现在某些人的身上,使这些人放射出时代的光彩。这些人就成为体现时代精神的“中心人物”,“在希腊是血统优良、擅长各种运动的裸体青年;在中世纪是出神入定的僧侣和多情的骑士;在17世纪是修养完美的侍臣;在我们的时代是不知厌足和忧郁成性的浮士德和维特”同上。

这种时代精神和风俗习惯,以及集中体现时代精神最时髦的中心人物,必然会影响整个时代的审美风尚,必然会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以及艺术的各种形式(声音、色彩、语言等等)中表现出来。

泰纳把中世纪的哥特式建筑作为一个典型进行了细致的分析。

在中世纪的欧洲,由于罗马帝国的衰落,由于前后延续五百年的蛮族的入侵,田园荒芜,城镇被夷为平地,到处是恐惧、愚昧、强暴。“11世纪时,七十年中有四十年饥荒。一个叫做拉乌·葛拉贝的修士说他已经吃惯人肉;一个屠夫因为把人肉挂在架上,被活活烧死。”泰纳:《艺术哲学》,第4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鼠疫、麻风、传染病到处流行。不难想象一个如此持久如此残酷的局面会养成怎样的心境。人人灰心丧气,悲观厌世,抑郁到极点。人间仿佛是提早到来的地狱。大家以为世界末日到了,许多人惊骇之下,把财产送给教堂和修院。在恐怖和绝望的同时,还有情绪的激动,像病人和囚犯那样忽而激烈,忽而颓丧。“他们胡思乱想,流着眼泪,跪在地上,觉得单靠自己活不下去,老是想象一些甜蜜、热烈、无限温柔的境界;兴奋过度与没有节制的头脑只求发泄它的狂热与奇妙的幻想。”同上书,第50页。这种“厌世的心理,幻想的倾向,经常的绝望,对温情的饥渴,自然而然使人相信一种以世界为苦海,以生活为考验,以醉心上帝为无上幸福,以皈依上帝为首要义务的宗教”。同上书,第51页。“无穷的恐怖与无穷的希望,烈焰飞腾和万劫不复的地狱的描写,光明的天国与极乐世界的观念,对于受尽苦难或战战兢兢的心灵都是极好的养料。”同上书,第52页。于是基督教的势力大为扩张。

就在这种形势和精神气氛下,哥特式的建筑出现了。哥特式建筑充分地表现了那个时代的极大的精神苦闷。哥特式教堂追求无穷大,以整体的庞大与细节的繁复震动人心,目的是造成一种异乎寻常的刺激,令人惊奇赞叹,目眩神迷。哥特式教堂的形式富丽、怪异、大胆、纤巧、庞大,以投合病态的幻想所产生的夸张的情绪和好奇心。哥特式教堂的整个建筑设计都是为了强化当时人那种恐惧、绝望而又充满幻想、渴望温情的精神状态。“走进教堂的人心里都很凄惨,到这儿来求的也无非是痛苦的思想。他们想着灾深难重、被火坑包围的生活,想着地狱里无边无际、无休无歇的刑罚,想着基督在十字架上的受难,想着殉道的圣徒被毒刑磨折。他们受过这些宗教教育,心中存在着个人的恐惧,受不了白日的明朗与美丽的风光;他们不让明亮与健康的日光射进屋子。教堂内部罩着一片冰冷惨淡的阴影,只有从彩色玻璃中透入的光线变成血红的颜色,变做紫石英与黄玉的华彩,成为一团珠光宝气的神秘的火焰,奇异的照明,好像开向天国的窗户。”同上。

米兰大教堂

这种哥特式的建筑持续了400年,遍及整个欧洲,无论是民间的和宗教的,公共的和私人的建筑,都是这种风格,就连市民的衣着、桌椅、盔甲等等也都受这种风格的影响。

泰纳的分析很精彩。从泰纳的分析我们看到,一个时代的审美趣味和审美风尚确实是在这个时代的社会文化环境(泰纳称为时代精神和风俗习惯)的影响下形成的,因而必然处处体现着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和风俗习惯,哪怕是在一些很小的细节上也是如此。这就是美和美感的社会性。

社会文化环境对审美活动的影响,在每个个人身上,集中体现为审美趣味和审美格调,在整个社会,则集中体现为审美风尚和时代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