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心所欲:徜徉于稀见与常见书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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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书相随

念书非易

老辈人管上学叫念书,因为上学就是为读书求文化。我是七七级大学本科的学生。七七级入学,较正常学制晚半年,是在1978年的春天,到今年正好三十周年。大学毕业若干年后,听到过一段“钢七七,铁七八,七九、八零豆腐渣”的顺口溜,这显然是出自七七级学生之口的自吹自擂。其实,当年我们进入校门的时候,虽然颇有几分春风得意,但在学校念书的境遇,却并不都那么美满,因此,学术训练往往存在很多严重的缺陷。

首先是念什么书,由不得自己的性子,要服从组织安排。“文革”十年,大学没有通过考试招收学生,到1977年恢复高考时,旷日持久的疏离,致使许多省区的招生部门,竟然会搞错学科的文理属性,我就是这样作为文科的考生而被录取到属于理科的地理系读书。

地理系大一的基础课程,有高等数学、普通物理和普通化学。正因为不喜欢数理化,才执意考文科,一进校门就上这些课,实在让人心烦意乱。不过新知识总是有吸引人的力量,多上几堂课,也就安下心来;特别是对高等数学,还产生了比较浓厚的兴趣。真正的困窘,是校园里张贴有告示,严禁学生到其他系里听课,以便牢固树立所谓“专业思想”。这样要想学习自己更感兴趣的文科课程,就只能依靠自学,虽说很风光地上了大学,在学习方式上,却和从前在家随便乱翻书,并没有太大差别。一开始想学中国古典文学,课外看了一年古代诗文;大二确定要学历史地理学,又连续看了几年历史学的书籍,基本上都是自己找书念,甚至没有想过要去查询历史系的课程设置。

清佚名批点乾隆小郁林刻本姚培谦著《春秋左传杜注》

到大三的时候,准备报考历史地理学的研究生,古代汉语是必考的基础课,心里没底,忍不住溜进历史系的课堂,偷听了三四次讲《左传》的历史文选课,结果很失望,没发现有什么神秘的招数,进度又缓慢得难以忍受,所以听听也就罢了。唯一完整偷听过的历史系课程,是考古学通论,授课老师是从校外聘请来的考古学者,对学校的规定,不大在意,恰巧我又有过一面之缘,私下请教过问题,就默许我坐在大教室后面的角落里旁听。

不知道是不是与这种经历有关,我一直以为,在大学里学文科知识,在特别必要的时候,偶尔请老师指点一下路径,再适当听听专题讲座,其馀主要依靠自己读书,或许会比整天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效果会更好一些,效率也会更高一些。问题是这样学习,需要有充分而又便利的图书资料做保证。

对于一个本科生来说,学校的藏书大多应该能够满足需求,可是很多书不允许外借,只能在馆内阅读。谈到大学生活,如饥似渴地疯狂读书,似乎是七七级共同的记忆,也是社会的一般印象,但实际上多数人只是读一些本专业教科书性的书籍,纯粹是为应付考试,在这一点上,与现在的大学生并没有多大区别。我一直无法理解的是,这些不借阅书籍的人,偏偏很喜欢坐在阅览室里背讲义、写作业(当时有固定的教室和固定的座位,并不是没有地方做这样的事情)。阅览室有限的位置,大多被这类人占据;尤其是女生,还很普遍地提前占下座位而姗姗迟来,弄得真正去图书馆看书的人,往往找不到位置。

有一次晚饭后,我和一位同学提前很长时间,来到图书馆门口,等候开馆,结果进入阅览室一看,几乎所有座位都在下午闭馆前被人用书包、坐垫之类的物品“圈占”。我这位同学性格暴烈,积蓄已久的怨气怒火不禁喷薄而出,将此等什物一扫而光,奋力抛出窗口,在楼下散落一地。

借书读书派与背讲义写作业派愈演遇烈的冲突,促使学校做出决定,给各个班级限量配发阅览证。我们班四十位同学,只得到5张阅览证,假如在班级内部平均分配,轮流使用,能够到图书馆去读书的时间,少得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幸好握有分配大权的学习委员,顾念我和那位扔人占座物品的同学读书最为心切,本着“按需分配”的合理原则,将其中两张固定分发给我俩使用,其馀三十七位同学则轮流使用剩下的三张阅览证。当时去图书馆读书亦殊非易事,于此可见一斑。

回想起来,我读本科期间,在学校图书馆读书,确实得到不少意想不到的照顾。像所有大学图书馆一样,有些阅览室不对本科生开放。我们学校图书馆有一间教师阅览室,里面除了老师教学和从事研究需要的深奥学术专著之外,还有一小部分新出版的外文时事和文艺期刊,这是一扇了解世界的窗口。虽说已经改革开放,但那时还很难看到这些原版国外即时报刊。由于好奇心实在难以抑制,大概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向管理员提出到教师阅览室阅读外文期刊的请求。因为我的专业完全不“涉外”,大概从来没有学生提出过类似要求,管理员老师很是错愕,稍微思索后问道:“你能看懂么?”当我大模大样地做出肯定的回答之后,没有想到这位老师竟然爽快地让我入室读书,只是附加有一个条件:不要对别的同学讲。这样每周我都安排半天时间,蹭到教师阅览室里阅读外文期刊,不仅外文能力有很大提高,而且由此看到了世界的多姿多采。

作者抄录《诗词曲语词汇释》的《新华字典》

有些基本书籍,特别是工具书,应当在手边置备一册,不能只是到图书馆查阅,可是,当时有很多书籍在书店里根本无法买到。记得在阅读古典文学作品时,因为买不到张相的《诗词曲语词汇释》,就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此书,将其中的重要内容,用铅笔抄录到手边的《新华字典》上。这在当时,并没有觉得有多么辛苦,可是,看看时下大学生们,甚至都无须复印,一点击鼠标,就能够轻松下载阅读各种电子文本的书籍,实在有恍如隔世之感。

2008年12月21日记

原刊《南方都市报》2009年1月18日BⅡ1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