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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也就是1937年11月9日,夜里,丰子恺偕同长女——十八岁的陈宝悄悄回缘缘堂来取东西,主要是拿些书。他们把东西收拾在两个网篮里,却没有马上走,说:“到镇上看看去。”章桂便陪他们一起去。
镇上黑漆漆,静寂寂,没半个人影;只有一两条瘦狗趴在路口,见了他们,喑哑地吠一声。
他们心情沉重地走着。走到堰桥头,听得一家楼上有人在痛苦地喊叫,喊叫声在死寂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地凄厉。凄惨的叫喊声抓住了丰子恺一行,他们不忍心马上离开,便上楼去看看。到了楼上,只见一盏昏昏的油灯下,一个人躺在床上哀号。这人的腿被炸伤了,用布包扎着,血糊的一片。丰子恺他们当然帮不上忙,不忍久留,只好安慰几句便赶紧下来了。回到街上,心情是更加恶劣了,心想,不知道还有多少人遭此荼毒呢?于是不敢再巡视下去了,迅速回到缘缘堂。丰子恺父女取了东西,回乡下去了。
日子难挨,也就这么一天天挨着。一天深夜,章桂尚未入睡,他半躺在床上就着美孚灯看书。自从来丰同裕跟随丰子恺后,章桂养成了睡前看书的习惯。这时,只听房门外远远地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起初,他以为来了小偷,神经骤然绷紧,一下竖起了身子。后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房门跟首停下了,章桂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
“笃,笃,笃。”是敲房门的声音。这声音不重,但在静夜里非常清晰。
不像是贼,章桂反而更加紧张。他壮起胆子问:“谁?”
没有回答。
章桂有点害怕了,提高嗓门又问一句:“是谁?”
还是没有回答。
章桂僵在床上一动不动。
正在惊疑之间,蓦地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浑如有人砸了一把热水瓶。因为是静夜,这声音听起来格外巨大。它像一张膏药贴在了章桂的耳朵上,久久撕不下来。
章桂到底血气方刚,他乍起胆子翻身下床,举着美孚灯,打开房门出去看个究竟。可是退堂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墙上并排挂着丰子恺父母的两帧照片。章桂就想,莫非爷爷奶奶显灵,叫我们离开这里?
这是不是迷信呢?会不会是章桂一时迷糊发生的梦魇呢?但是章桂说他清醒得很,他没有迷糊,他在看书。章桂说,他也不相信迷信,但这是他实实在在的经历,的确不好解释。
第二天一早章桂去南圣浜了。不管怎么说,他要把这件事报告给慈伯。
章桂去南圣浜的上一天,驻扎在南圣浜的一位国民党连长对丰子恺说:“看来嘉兴是守不住了,石门也只好放弃。”他劝丰子恺还是远走高飞的好,说:“听说凡在日本留过学的中国人,日本人手里都有名册。他们一旦占领此地,就会来找你,要你出来当汉奸;你要不愿意呢,就有可能性命不保。”这样的流言和分析,听起来是怪吓人的。与此同时,马一浮先生从桐庐来信了。马先生在信里告诉丰子恺,他已由杭州迁居桐庐,住在迎薰坊13号。又询问石门湾的近况如何,可否安居。随信还附有一首油印的长诗,即著名的《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这信和诗给丰子恺一种伟大的力量,这力量要将丰子恺从故乡拉出去。现在又听章桂报告了这么一件稀奇的事情,几下里一凑合,丰子恺最终下定了外出逃难的决心。此行的最终目标应该是大后方武汉,但是第一站,先去桐庐。
几天之后,逃难的船只问题也解决了。10月20日,丰子恺的族弟平玉带了他的表弟周丙潮来拜访丰子恺。周丙潮一向仰慕丰子恺,苦于无缘得识,这一回知道他在南圣浜避难,认为机会难得,就央了表兄平玉陪他来拜访。其间说起逃难的事,丰子恺说:“只要有一条航船载我们到杭州,之后就可以设法远行了。”周丙潮就说,在他们悦鸿村,要一条航船再加四五个船工到杭州,他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同时还要求说,如果可能,他和妻儿也愿意跟随丰子恺一家一起逃难。丰子恺当即表示欢迎。于是约定第二天上午,周丙潮放船来南圣浜。
送走平玉和丙潮后,丰子恺又找章桂商量。他说:“我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希望你能协助照顾,跟我一起走。”
章桂说:“我是愿意的,但总要得到我爸爸同意吧。”
丰子恺就说:“很好。那你马上回家,请你父亲来一趟南圣浜,我当面和他商量。”
章桂的父亲章占奎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听说丰先生找他商量事情,不敢怠慢,立刻放下手里的农活,跟儿子去南圣浜。
在蒋家的堂屋里,丰子恺对章占奎说:“我这一家十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出远门,我怕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想带章桂跟我一起走。”
章占奎搓着两只沾了泥土的手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丰子恺说:“我会像待自己儿子一样待他的。你放心好了。”
章占奎又点了一下头,还是没说话。
丰子恺说:“将来太平了,我们回来,我一定还你一个完完全全的儿子。”
这回章占奎说话了,他说:“你带走他吧。”
丰子恺向章桂的父亲章占奎打了包票,把章桂带走了。可以确定的是,当时丰子恺的表态确是非常真诚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丰子恺带走章桂是带对了。不能想象,这一路要是没有章桂几个,丰子恺一家会是怎样一种状态。可惜,这世上存在太多的变数。八年之后,抗日战争胜利,丰子恺举家复员还乡,而困顿之中的章桂却留在了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