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文质彬彬”一词,最早见于《论语·雍也》,出自孔子之口:“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流传至今已历两千四百余年。今天,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中国人,大概都能领略其意,读了一点书有相当知识的人,都想成为“君子”而不愿被目为“野人”。孔子似乎是从社会、历史两个层面作了宏观的考察,然后将“文质彬彬”这一美感形态赋予了个体的人——有知识有修养有才有貌的“君子”,使其具象化。实际上,这句话的原意发生得更早,孔子只是作了一个精练而绝妙的概括。在孔子出生前七十一年(公元前622年)就发生了晋国太傅阳子因其“质”与“文”不是“彬彬”而失去其追随者的故事。此事最早见于《左传·文公五年》,全文如下:
晋阳处父聘于卫,反,过宁。宁嬴从之,及温而还。其妻问之,曰:“以刚。《商书》曰:‘沈渐刚克,高明柔克。’夫子壹之,其不没乎!天为刚德,犹不干时,况在人乎?且华而不实,怨之所聚也。犯而聚怨,不可以定身。余惧不获其利而离(同“罹”)其难,是以去之。”
阳处父这个人,在宁嬴的眼中,其性格品质过于刚烈,即阳刚之气过甚,缺少柔和一面。《易》之《贲》卦是象征文饰,《彖传》说:“柔来而文刚故亨。”阳处父有“刚”而无“柔”给以必要的文饰,这就是“质胜文”。天,亦有刚有柔,四时轮回,质文兼备,作为一个人,怎能偏胜一端呢?《左传》记载宁嬴氏对阳处父的评价以“刚”“柔”言人之“质”“文”,以抽象的概念进行推理,而《国语·晋语》的作者关于此事的记载以及宁嬴氏对阳处父的评价更详细具体,可能凭据比《左传》作者更翔实的史料。
宁嬴氏是一个旅店老板,阳处父出使卫国后返回晋国,中途住进他的旅店。这位老板很仰慕阳处父,对其妻曰:“吾求君子久矣,今乃得之。”于是放下自家的经营,情愿做阳处父的随从。离家上路后,“阳子道与之语,及山而还”。一路上阳处父与他交谈之后,他对阳子的敬仰态度忽然变了,毅然返家,不再追随那位“求之久矣”的“君子”。回到家,妻子问他:“子得所求而不从之,何其怀也?”他很率直地回答:
吾见其貌而欲之,闻其言而恶之。夫貌,情之华也;言,貌之机也。身为情,成于中。言,身之文也。言文而发之,合而后行,离则有衅。(《国语·晋语》)
这位旅店老板,实在是身在民间的高士,他很敏锐地觉察到阳处父言而无“文”,出语生硬、粗俗,与其内在的情质不合,实即“质胜文则野”,非真“君子”。阳处父的“君子”形象在他心目中破灭了,“从之”何益?这段话中明言“文”,尚未出现“质”字,但言其“情”即含“质”的意思,紧接着对这一直观判断而作理论性阐释的一段话,也比《左传》所记更为精辟透彻。宁嬴氏说:
今阳子之貌济,其言匮,非其实也。若中不济,而外强之,其卒将复,中以外易矣。若内外类,而言反之,渎其信也。夫言以昭信,奉之如机,历时而发之,胡可渎也!今阳子之情矣,以济盖也,且刚而主能,不本而犯,怨之所聚也。吾惧未获其利而及其难,是故去之。(《国语·晋语》)
这段话讲了三个问题:(一)“若中不济,而外强之”即“质”弱“文”强,“文”胜于“质”,那就会有实质丧失的危机,实质被虚文取代而从根本上发生质的变异;(二)“若内外类,而言反之”,即情质上与外貌相类相洽(宁嬴氏将“情”与“貌”都置于“质”的范畴),而所出之言不能与其质相适应且“反之”,言而无“文”,有“质”而“文”匮乏,“质”胜于“文”,反使“质”“渎其信”,失去其真实可信感;(三)“文”之作用在于“昭信”,即使人更能了解、认识、把握其“质”的真与善;言之“文”与“质”之“机”(枢机)外、内相应相适,互不越位偏胜,这就是“文质彬彬”了。在宁嬴氏看来,阳处父属“内外类而言反之”之列,他的情质充沛而往往掩盖言辞匮乏无文的缺点,且因其性格刚直而逞其才能,行不本于仁义而出语容易犯人,使被犯之人产生怨恨,肯定有朝一日要遇到麻烦;跟随这样的人不但不能获得任何好处,反而会陷入他将会遇到的灾难之中而难以脱身。——这位旅店老板的预言果然应验了:“期年,乃有贾季之难,阳子死之。”
宁嬴氏如此重视“言之文”对身之内在“情质”发于外的能动作用,实际已成为当时社会上的人们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共识,解释古老《易经》的《易传》对于言语之“文”有不少的论述,“文言”的观念正式出现了,据说是孔子参与创作的《系辞传》中有“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等话语,几与宁嬴氏之言出于一辙。《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记载了孔子的一段话,即“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晋为伯,郑入陈”事发生襄公二十五年即公元前548年,其时孔子才三岁,显然是后来左丘明写到这段历史时,引用已成为学术权威的孔子几句话,作为正式的历史评价)云云,亦可确证孔子对宁嬴氏之论的认同,由此,我们可否这样判断:“文质彬彬”的语源大体弄清楚了。
孔子讲“文质彬彬”时,没有涉及具体的“言”,但已蕴含“言”的意义,“质胜”之“野”,或可释为野人之言(即须“先进于礼乐”的“野人”),与孔子所崇尚的“雅言”相对;“文胜质”之“史”,即史家之言,史家“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为尊者讳”,多虚饰、文过饰非之言;“文之彬彬”则是“言以昭信,奉之如机,历时而发之”。宁嬴氏以“言”品人之文质,孔子进一步以质与文“彬彬”与否品人是否为“君子”。——直至两千五百年后的当今社会,流传在人们口头的“文质彬彬”,还主要是用来品评人物,如见到某衣冠楚楚一副名士派头的男士,却轻薄为相,行为不检点;见到某盛装艳冶的女士,虽语音如莺啼燕啭,却出言粗俗……便会以不够于“文质彬彬”的高档品位,一如宁嬴氏那样“不从之”“去之”。
先于孔子而出现的“文”与“质”的观念,经孔子“质胜文”“文胜质”“文质彬彬”的连缀而用,组合出了中国最早的一对审美范畴,因为已不似宁嬴氏那样具体而论,有了抽象的性质,除了品人之外,派生了可用于品社会,品政治,品文章学术、文学艺术的多种新义,又在不同时代的品评实践中,不断滋生更新的内涵和产生与之相应更广的外延,使“文”与“质”这对审美范畴成为中国美学范畴群中影响最为深远、迄今还是常用常新的范畴之一。
与“文”“质”观念同时并行的有另外两个观念,那就是“艺”“道”,但“艺”与“道”一直没有形成如“文质彬彬”那样融洽的话语,其根本原因是“艺”与“道”之间的等级差别太大了。最早的“艺”之本义,就是至今还沿用的“手艺”之“艺”,不过是泛指具有一定技术技巧的劳动本领,非“君子”所乐为。孔子说“吾不试,故艺”,他不能为君王所用,发挥治国安邦的大才能,因此就学习一点写字、数术、射箭、驾车之类的小本领。而“道”,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是一个至高无上的观念,“天道”是自然界最高之道(相对于也属自然界的“地道”),“人道”是人世间最高的伦理道德准则,皆是君子所求学问的最高境界。小人之“艺”与君子之“道”,怎能像“文质彬彬”那样共居一体呢?
但是,人终究要靠物质生产生存于世,“艺”的等次虽低但决不可无,没有农夫“艺黍稷”,哪能暖衣饱食?没有庖丁解牛,哪能“脍不厌细”?“君子”们也终于发现,庖丁、工匠之类的手艺竟能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有无穷奥妙不可言说,似乎背后也有一个“道”在,于是有庄子率先言“艺”而及“道”,无形中把“艺”档次也相应提升了。“文治”天下的“人文”创造,不也需要出神入化之“艺”吗?君子“艺文”与小民百姓“艺黍稷”,虽然有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之别,都一样需要精益求精之“艺”才有不菲的收获。就是这样,“艺”进入了人们精神创造的领域,于文有“文艺”,于诗有“诗艺”,于画有“画艺”,于写字有“书艺”,于演戏有“演艺”……“艺”必有“术”(法术、方术、技术),“术”高为“艺”,“艺术”一词也应运而生了。
当“艺”由小民百姓“手艺”之称转入“君子”文士精神劳动领域,大概出于一种职业习性,他们便将“艺”与“道”那种潜在的内部关系、若有若无的外在联系,予以明白无误的确认并非常自觉地追求二者完美的结合,一切精神创造的成果都应是“艺与道合”的成果。在具体实现的过程中,“艺”必须是在“道”的感召下而有所作为,“道”永远是“艺”的行为欲臻至的最高境界,没有以“道”为目的的“艺”,那便永远是“艺焉而已”(周敦颐语)。如此而来,“艺与道合”实与“文质彬彬”并行不悖了;若是在超越品评人物的更广阔的美学层面上,那么,“文质彬彬”不正是“艺与道合”最佳的美感效果吗!
本书在《文质彬彬》的总题之下,以《文与质》《艺与道》为上、下编,试图对“文”“质”“艺”“道”四个观念和先后形成的两对范畴,从发生、发展、传承、演变的全过程,进行由微而宏地全面、系统的观照,又从美学、文学、造型艺术等领域以及哲学、心理学、伦理观念、社会政治理想等方面,进行论述和评价。在论述的递进与展开中,则注重对它们之间交错互动的关系加以清晰的梳理,如:前者的“文质”关系如何演变为后者的“文道”关系,后者的“艺术”行为如何使前者的观念内涵与外延相应地不断发生变化;前者如何时时处处对后者施以潜移默化的影响,后者如何在前者已界定的正统观念范围内突破和升华。……中国古典美学有广阔的领域,有诸种范畴共生共荣,而“艺”与“文”、“质”与“道”的相互生发、互动互补表现得更为明显,乃至可以说,中国古代美学与文学、艺术学理论的大框架,几乎主要是凭它们之间的关系而构成——读者诸君阅览本书后,或许也会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