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改造与救国[1]
贵校是我久想要到的地方，可是总因为他事的羁绊，而不能如愿以偿。今天，高先生约我讲演，实在是一无准备，没有什么可说。只能将个人对于教育刍荛的见解，来和诸位讨论讨论。
教育究竟是什么？刚才高先生说：“教育是救国的根本事业。”虽则不能说单是教育可以救国，可是在如今，则非将教育来做救国的工具不可。中国之有教育，已历数千年，当然是立国的根本问题。可是，在过去，我们有的只是深中了科举流毒的教育！
在四十年前，我国屡受列强的侵略和压迫，甲午一战，受着极大的打击；中国固有的弱点，暴露无遗。当时朝野上下，狼狈万分，觉到列强有共管和瓜分的野心，而认为要救国，非改革旧教育、实行新教育不可。一直到现在，新教育已有四十年的历史。在当时，大家以为七八年，便可整顿起来，抵抗日本；岂知至今，独依然如故！试问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现在四十年，救国的教育，还未实现，这是什么原故？新教育实施的效果，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个人总是这样想：我们的新教育是走错了途径！我们教育还是蹈了过去古典式八股式教育底覆辙，所以四十年来所得的是这么样的结果！
贵校于学校教育以外，另倡社会教育，另征款项，辛苦艰难，经营成这里的教育学院。在旁的地方一般大学生，或许要说，这校是不正式的。其实呢，我感到贵校是站在救国的中心地位，而旁的学校才是洋八股式的教育！
我常在细想，教育是什么？说起来也可以很简单。阎王造人只给与每人以耳目和心灵等器官，却没有给与知识。倘使连智识都给与，岂不是个个人都成了预言家吗？教育则要人去获得智识，阎王仅给我们以求知的工具，切实去求得智识，便要靠教育。
教育是开发知识的泉源，他的目的有三：
1.补充人类知识教育是补充人类知识的工具，已如上述。个人以为每个人从七岁到二十岁的阶段里，应得强迫受教育，由社会供养他。至于所学，当因各人的性趣而不同。不过要达到目的，实在是很难实现的理论，社会应负责给与个人以教育。换句话说：教育成了社会的责任，补充智识成了人人应享的权利。惟是现在教育并不是这样。现在有机会受教育的人都是这么想：找得高等知识以后，在生活方面，可以宽裕一点，并且还可以多沾些利益。因为大家为着这种目的而补充自己的知识，才进学校，来受教育，所以结果则造成了整批的能消费而不能生产的知识分子！造成了失业的恐慌！出路的闭塞！
2.满足实际生活的需要向来中国的教育目的，在乎增高地位，而不计及实用和需要，只望读书后，生活和名誉各方面，得着优裕和赞扬。历来社会所尊重的人物，是八股先生们。从前所谓的八股，是进身之阶，获得优越地位的敲门砖；在如今，洋八股是替代了从前的八股地位。以前有一段话很可以代表历来中国教育的观念：“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就是读书的唯一目的。读中国八股以求高为出路，和读洋八股以求高为出路，其用意手段和目的，实在是一般无二。社会上只有“读书高”的份子，国家就可好了么？我不相信日本人拿大炮机关枪来打的时候，请几位“读书高”的朋友，拿了几篇论文和哲学，贴在城头上，就可以抵抗么？所以教育必须要顾及的，还是实用和需要！
3.救国主义为了救国，要受教育，讲起来，似乎不十分合论理的。要国家做什么呢？世界上有了国家这个东西，就闹得你争我夺，干戈相见。不过，在将来，也许有没有国家存在的一天，但是在现今，是决不可没有的。国家是一个现在必要的团体。假如以团体去做侵略的武器，我不赞同的。但若是以团体而去抵抗敌人，这是合理的行为。我并非说小气话：日本人在一夜的时间里，不声不响地掩进了东三省，不但占据了地土，并且席卷了《四库全书》以及其他种种东西。不抵抗主义者，反在唱高调，真令人痛心到极点！假如有人把我们的东西拿走，我一定要把他送到公安局去办。东三省事件，送到国联上，可是它既非警察，更非公安局，那会有良好的结果。这种不合理的侵占，我们应得有合理的抵抗！
救国，是救护自己的国家，我们要用什么来救和要救什么？这个问题，可分三方面来说：
1.救济农村经济破产我们要培植适当的能力，来救济农村经济的崩溃。去年，我曾遇见一位朋友，是任造币厂厂长职务的，我问他为什么要造银币？他说：“因为银元常给人私自镕化掉，如果只剩钞票，不是危险的么？所以造币是为中国银行、交通银行造的。”我又问：“这些银子从什么地方运来的？”他说：“是美国运来的大条银。”我想：中国人真有福气，吃的用的，都是外国人送进来，连银子也是这样。后来马寅初先生对我说：“不要发呓语，中国每年要有十二万万元，流到外洋，那里会有人送银上门来。俗语说：‘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现在的中国，连三担铜都没有！”从这可看到我国破产是到了什么程度！照我的意见，教育应当培植有救济农村经济能力的人才。
2.抵制外货之实力刚才在贵校实验科学工场上，看见陈列着许多自制仪器，这也是抵制外货能力的表现。现在我们吃的用的物品，大都从外国运来，以至利权外溢，所以我们的教育，该培养有抵制外货能力的人才，实事求是地制造，增加生产。那末，外货自然而然的不能畅销于我国了。
3.制造机械之技能我们要有制造机械能力的人才。外人用大炮机关枪打来，我们也用大炮机关枪还击去。此次“一二八”十九路军的抗御暴日，确是非同小可，在前面有大炮机关枪接连冲来，天空还有飞机在上面掷弹和放射机关枪，而十九路军连钢盔都没有。我们军士个个都有“拼命”决心，可惜机械不及日本的锐利，终遭失败！可知坚兵利甲，虽非救国的唯一办法，但亦不能不准备。前清义和团之乱，德兵只二百人，用机关枪射击，结果义和团五六千人死于非命。由此可证枪炮的犀利，是不能不有的。照报纸上面的统计，英、美、法、日等国的利器，超过我国几十百倍，这是我国应当注意而准备的。
教育虽是立国的根本事业，可是从实际方面看，教育经费的支绌，服务教育者待遇的菲薄，竟出乎人意料之外。下面有一则故事，讲给诸位听：衙门内的老夫子，在名位上虽总是首席，可以待遇极坏。有一天，他听厨房里在切东西，厨夫口内从老夫子念起一直念到账房，老夫子很得意。过去一看，原来是在切毛笋。从笋根切到笋尖！老夫子吃的是笋根，账房吃的是笋尖。过了一天，他又听得厨夫在切东西，却倒从账房念到老夫子。他想这次我该吃好的了。岂知那边是在切韭菜，从韭菜根切到韭菜尖，老夫子吃的是韭菜尖，账房吃的是韭菜根。现在支配教育经费，也是这种状态。中国的教育，是衙门内的老夫子。譬若有六百兆的经费，除去三百兆军费，余下的半数，是包括着行政、建设等费。在经费上我们的希望不可过奢，工作上却应加倍努力！
我近来感觉到贵校是改造社会的中心。高等学校，注重农工商等科，这是对的。中学和小学呢，小学是灌输粗浅的知识，中学是培养普通的知识，在理论上虽是很对，但是现在的小学，穿惯了长衫和童子军服，毕业小学校后，俨然的一个小先生，再也不肯劳动！教育部朱部长考察了日本教育以后曾说：“在日本，社会教育的学校，是比正式学校来得多。”在中国，系统的学校，固然是需要的，但须给与救国的能力，因为普通的学校，如果没有一种特殊技能的训练，就要造出整批的失业人群！
伍朝枢先生说：“一个国家，如多讲空的学问，如哲学政治等等，这是人与人争的科学；如讲真实的学问，如自然科学等，是人与物争的科学。人与人争，不论他们谁胜谁负，总是不合道德的，而酿成世界人类的不幸。所以我们应当提倡人与物争的学问，因为物是给人类社会所使用的。”世界上有二种主义：一为人道主义，不论强弱，一律应受保护；一为选种主义，就像你们鸡场上选择鸡种一般，譬如意大利鸡，每年生二百四十只蛋，中国鸡每年生八十只蛋，结果，淘汰中国鸡，繁殖意大利鸡。这种方法，用于人与物争，是很有益的，假如应用于人类的选择，颇不合人道。因此，我们应该侧重人与物争的科学。
个人以为非正式的学校，应当多办一些，学校教育，要改良品质，不要扩充数量。至于学习，在从前，单教年轻人，以为易教易学，其实老年人也具有同等的学习能力。我在五十九岁的时候，同几个学生赴法，那时我很有勇气想进学校，当时，在芝加哥大学，有一老太太，她刚在文学院毕业，那时已八十七岁，因为家里富足，又学另一门课目了。所以学习不单是小孩子的权利，年龄大的，也要学习。
贵校是中心社会教育的发祥地，诸位将来和民众接近，对于三种能力灌输的责任，要靠诸位了。深盼诸位能切实负起责任来，我们国家才不至于给人家的大炮和机关枪随意扫射！
注释
[1]原载《教育与民众》1933年第4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