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傅雷一家的采访
第二,我想讲我对傅雷一家的采访。
作为一个纪实文学的作家,我最忌讳的就是对作家同行进行采访;在同行之中,我尤其忌讳采访上海作家。因为我作为一个上海作家,再去写上海作家的话,不管怎么写,总有种种嫌疑。所以我的采访几乎不涉及同行。
最初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傅雷,而是傅聪。在“文革”结束后准备为傅雷先生平反时,傅聪从英国回来了。那是傅聪出走之后第一次回来,回到上海。我看到《中国青年报》内参上刊载了当时傅聪说的一些话,非常感动。傅聪隔了那么多年之后回来,他说的话中还是饱含着对祖国非常强烈的热爱之情。按照当时的规定,对傅聪的报道还是很注意分寸的,比如傅聪在上海的某项活动,规定只能刊登在第几版,报道的字数不能超过多少多少字之类的。可见当时对傅聪的报道还是低调的、有所控制的。我看了这些报道之后,当时就决定去找傅聪,由于种种原因虽然未能直接采访傅聪,但傅聪的经历引起我非常大的兴趣,我注意到了这位不平凡的音乐家。当时我说过,在中国的音乐家中,引起我极大兴趣的就是两个“聪”:一个是马思聪,一个就是傅聪。不能写纪实文学,当时我就写了篇小说,题目是《爱国的“叛国者”》,发在《福建文学》杂志上。小说的主角就是一个音乐家,实际上是以傅聪作为影子来写的。
后来我开始采访傅雷和傅聪的亲友,前前后后总共采访了傅雷的23位亲友。特别是去北京采访傅敏,使我对傅雷一家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亲友们都非常热情地介绍了傅雷一家四口不同的性格。
傅雷是做事非常认真而性格又非常急躁的人,在某些时候他可以说是非常暴躁的,所以他的名字叫“雷”,很符合他的性格。但他做事情又非常之认真,好几件事情我听后都十分感动。一是他在20世纪30年代翻译了《约翰·克利斯朵夫》,一部一百多万字的书。可后来他重新看了这部书之后,不满意自己当年的译著,于是又把这一百多万字重新翻译了一遍。我觉得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翻译是一件非常吃力的工作,不满意自己的翻译,别人只是在原有的译著上面修改,而他则是推翻了重新进行。
傅雷夫妇性格相辅相成,配合得非常好。几乎所有傅雷亲友都说傅雷夫人是极其贤惠而又性格温顺。如果傅雷是铁锤的话,傅雷夫人就是棉花。铁锤敲在棉花上面就没了任何声音。傅雷先生的成就,是和傅雷夫人分不开的。傅雷先生做事情非常细致,而傅雷夫人则是大大咧咧,一个东西用完可能随手一放,过一会儿就忘了。因此傅雷先生总是提醒她,东西要放归原位,他们家里总是这个样子。傅雷先生家里热水瓶的摆放都十分有规则,把手一律朝右,总是从第一个热水瓶开始用,用完之后放到最后去,再轮流用。保姆知道后,灌热水瓶的时候就从最后的一瓶开始灌。傅雷翻译的时候必须经常翻阅词典,厚厚的一本本词典翻起来很困难,他就自己设计了一个架子放词典,便于翻译时的查询和翻阅。他们夫妇俩的性格是互补的。
后来我采访傅聪和傅敏,发现兄弟俩性格也是截然相反的。傅聪像他妈妈,长相也像他妈妈,而且性格不拘小节。我去宾馆看傅聪,进到他房间,看到他所有的箱子都开着,这里放着话梅,那里又随手放着什么东西……但他说话富含哲理,非常有思想。他可以同你谈唐诗、宋词,也可以谈音乐、美术等,如此之类,甚至讲到各方面的事情,他都非常有兴趣。
恰恰相反,傅敏是非常细致的一个人,完全是傅雷的拷贝,做事情非常认真。比如,我告诉他,上海江苏路傅雷住过的房子,尽管我去了好几次,但没有用,因为当年傅雷是租这房子住,他去世之后另外一家住进去了,所有的家具摆设都完全不同了。傅雷住这房子时,原先是什么样子的呢?傅敏就画了张原先的家的平面图给我,那张图纸经过了反复修改,上面有红墨水画的、绿墨水画的,画得非常仔细。哪些是巴尔扎克原著的书架,哪些是放父亲译著的地方,他和聪哥的床在哪里,三角钢琴放在哪里……那张平面图,把他们家当时的情况画得非常仔细。我在写文章的时候,这张图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还有,他给我写的信都非常认真仔细,三天两头,我提出什么问题,他都在信中予以仔细详尽地解答。我现在手头上大概有一百多封傅敏给我的信了。他的性格完全像他的父亲——傅雷。
傅雷一家,四个人四种性格,由此也造就了四个人四条不同的生活道路。
采访傅雷一家,促使我写成了《傅雷一家》一书,后来又写出了《傅雷与傅聪》一书。由于对他们一家深入的采访,也促使我对“反右派”运动和“文革”进行了深刻的思索,进而从事纪实长篇《“反右派”始末》《“四人帮”兴亡》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