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豹隐全集 第三卷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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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律现代诗署名勺水,选自《乐群半月刊》1928年11月15日第1卷第4期,第8~26页。相关争鸣,参见祝秀侠:《评陈勺水君的〈有律现代诗〉》,《海风周报》1929年3月第9号,第7~9页;毛一波:《有律现代诗》,《真善美》1929年4月第3卷第6号“书报映象”,第1~5页;陈炳堃:《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上海:太平洋书店,1930年11月,第262~266页;林梦幻:《有律现代诗》,《新时代》1933年10月第5卷第4期,第59~64页。——编者

小引

凡是诗,都是有韵律的(Rythme)。因为有了韵律,才是可吟的东西,否则就只成为可看的东西了。

诗和散文的区别,最主要的就是韵律的有无,没有韵律,就不成为诗,纵然有诗意,也只能说它带有诗意罢了。

诗的韵律,或寄在脚韵之上,或存于发音抑扬(平仄)之中,或藏于音数之内,或超然于脚韵、平仄、音数之外,总要看构成这诗的国语的性质如何和做诗的人的天才如何而决。

中国旧诗的韵律,大概靠脚韵、平仄、音数三者表现出来。英德俄的诗,也和中国旧诗相同。法国诗的韵律,大概都靠脚韵和音数二者。意大利和日本的诗,却大抵只靠音数。固然无论在哪一国,也还有一些超出于脚韵、平仄、音数之外的自由诗。

不消说,凡诗虽然都有韵律,凡有韵律的却不必尽都是诗。诗之所以为诗,除了形式的要素之外,还有它根本的实质的意义。关于这一点,在这里姑且不说它。

中国近几年来的新诗,大概都超出于脚韵、平仄和音数之外。在作者们的主观上,或许自命为天才,以为可以不须脚韵、平仄、音数的补助而获得韵律,但是,在客观上,差不多十分之九的新诗,实在都没有韵律,都不成为诗。中国新诗,至今不能上轨道,根本的原因,恐怕就在蔑视获得韵律的手段罢。

作者自知是庸人不是天才,所以愿把放浪已久的中国新诗收进韵律的范围之内,使从来仅仅供人观看的诗,变成供人吟诵的诗,使它成为真正的诗。

为达这个目的,应该把脚韵、平仄、音数三者,细细考虑考虑。

中国的诗歌,从来都是有脚韵的,大众已经念惯。并且中国话的音的种类,非常之多,不比日本话或意大利话的音的单纯。所以保存脚韵这件事,不但是合乎大众需要的,并且是十分可能的。不过还要注意:第一,现代中国一般人对于正韵的区别如一东二冬之类,已经分不清楚。第二,所谓可通韵的区别,如十一真和十二文可通用,但不可和八庚和九青相通之类,也无从认识。第三,在词曲和歌谣上,久已适用相关韵(这和旧说所谓正纽或同系的韵相类似),如江讲绛、阳养漾之类都相通相叫,久成惯例。所以为做诗的方便和大众的需要起见,在脚韵上,应该使用相关韵。

平仄在中国话里面是很重要的。所以,若单从原理上说,中国诗实在不应该抛弃平仄。无如,在事实上,各省语言的平仄,差得太远,无法使之划一。如果勉强拿旧来诗韵上的平仄为准,那又等于把诗看成一部分诗人的专有物,难免违背大众的需要了。所以平仄的规定,在现代话的诗里面,是不可能的,只好全靠诗人自己仔细吟味,去审定音节的谐和不谐和。

音数在韵律上是最关紧要的。要使一句诗便于吟诵,它的音数通常总在十字至十四音之间,因为从生理上说来,太短的过于促迫,不能舒气,太长的过于延缓,难于接气,这是各国皆然的。纵然偶有音数比此还少或还多的诗,大概少也不下六音(中国诗如古诗“山树高,鸟鸣悲。泉水深,鲤鱼肥”),多也只到十七八音(中国诗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又李白《将进酒》原文作“君”。——编者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里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中国所谓五言七言诗,通常虽然把五个音或七个音叫做一句,其实从诗的理论上说来,这是不对的。应该改称十个音或十四个音为一诗句,而把五音或七音称为诗句的一逗。写的时候,也应该把五言绝句或七言绝句写成两行,把五言律或七言律写成四行。因为不但中国一切旧诗里面,所谓上下两句,不管在诗中的位置如何,大抵总是合起来才凑成一个意思,并且脚韵的存在,也足以证明旧来所谓两句只能构成的诗学上的一句。现今时髦的新诗,一面受了从前旧诗的影响,一面盲从着外国自由诗的例子,不管音数的多少,无缘无故的,排成许多长短句,看起来仿佛是诗,其实念起来,一点韵律也没有,哪里是诗?要免除弊病,应该把通常的诗的音数确定起来,或十四音,或十二音,或十音八音。此外奇数的音数,如十三音、十一音,甚至于无一定音数的长短句也行,不过都要算是特别的例外。在此等一定的音数当中,如果照旧来的五言或七言一样,把我所谓一句中的一逗的音数也确定着,那又未免太古板,不能使用现代语言了。所以,只应该在一句的一定音数之中,确定两逗三逗的逗数,却不必规定每一逗的音数。这样,在全句上虽有一定音数和逗数,而在一句内,却有斟酌每一逗的音数的自由,当然就不会蹈旧来五言七言诗上所谓不能使用现代语入诗的弊病了。

总之,我主张,应该在诗的形态上研究,去造成诗的韵律,一面要用相关韵的脚韵,一面只要确定每首诗每一句的音数和逗数,而不定每一逗的音数,并把每首诗每句的音数和逗数,标在诗题的下面(如3/14为十四音三逗诗,2/14为十四首二逗诗),以示这首诗的局格。这样一来,现代诗的韵律也许要比从前进步呢。这样的诗,我想给它一个新名词,叫做有律现代诗:一面表示它是有格律的诗,不是自由诗;一面又表示它是使用现代活语的诗,不是使用死语的诗。

有律现代诗只是作者个人由经验得来的一个提倡,自然还得要许多有诗才的人来共同努力向同一条路上走去,才能够试出我这意见的有理没理。所以,我一方面希望大家试试,一方面把自己的几首译作和试作,贡献给大家。这不是炫耀,只不过是抛砖引玉的意思罢了。

快活的死

2/14(译波德雷今译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1821—1867),法国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陈豹隐另译有其《奉劝旅行》《毒药》《吸血鬼》《波德雷的无题诗》《幻影》等诗,参见《陈豹隐全集》第四卷。——编者的《恶之花集》第七十四首)

一块稀脏的污泥地上,爬满了蜗牛,

我要亲自动手,在这里挖一条深沟,

好叫我,慢慢儿瘫下这几根老骨头,

像海底沙鱼一样,昏昏地睡到永久。


我讨厌什么遗言,也痛恨那些坟堆;

与其在死了以后,要别人为我流泪,

我宁愿拿活活的身体,把乌鸦儿喂,

让他们欢欢喜喜的,啄尽我的骨髓。


蛆啊蛆,无眼睛无耳朵的黑暗伙计!

看呢,又给你一个自由快活的死体;

一个放荡的大家,一个腐败的逆子。

快快钻过我腐体去罢,不要再唠叨!

但须得告诉我,还有不有什么苦恼,

在死灭的当中,和这副老骨头缠绕。

仇敌

2/14(译《恶之花集》第十首)

我少年光阴,好像黑暗暗的暴风雨,

忽然透出一线日光,忽又黑暗过去;

轰轰的雷声,挟着霍霍勃勃的大雨,

把我园里鲜红果实,几乎扫荡无余。


到如今,我已感着了思想上的初秋,

正该一手提起铲子,一手拖着锄头,

把那些被水冲成的,坟坑样的洞口,

重新地收拾起来,填成平地开成沟。


谁知道呀,我如今梦想的种种新花,

在这河坝当中,被水洗过的沙底下,

会找着神秘的材料,去造它的精华?

痛苦啊痛苦!时间吞着人们的生命!

这个无形仇敌,把我们心脏咬得紧。

拼命吸我们的热血,越吸越发起劲!

秋之歌

2/12(译《恶之花朵》第五十七首)

快了快了,快就是暗淡的寒冷,

珍重啊再见!短命的夏季光明!

我已听见树叶敕敕,落到天井,

带着凄冷悲调,叫人胆战心惊。


冬天的一切,要到我身体当中。

恨怒颤栗,以及不得已的苦工。

那时,恐怕我这颗赤心也被冻,

冻得,像北极的太阳一样冷红。


每听见劈一根柴,我发一回抖,

搭断头台的声音,没这样哀愁。

我的心,好像一座要倒的城楼,

任凭攻城机冲击,一点不自由。

单调的响声,摇得我真不自在。

好像有人在那里,忙着钉棺材。

什么呢?这要死的哀音好古怪!

——“夏天已经过了,秋天刚刚到来!”

你那时长眼的绿光,何等可爱!

到今天,美貌娇姿都不称心怀。

什么爱情啊,什么炉火和妆台,

反不如那一线日光,照着大海。


柔顺的爱人啊!你都还得爱我!

做我娘罢,如果我是忘恩下作。

哪怕夕阳的灿烂,晚秋的融和,

爱人啊妹妹!和你享片时快乐!


好短的生命!坟墓张口等着他!

啊啊!让我的头睡在你膝上罢,

我好安心的,回想白热的盛夏,

一面,细细赏玩那柔红的秋霞!

听听温和的歌

2/10(译卫伦今译魏尔伦(Paul Verlaine, 1844—1896),和前文波德莱尔一样,亦为法国象征派诗人。——编者《Verlaine诗集》)

喂唈喂唈!听听温和的歌!

她悲叹,也只为要使你乐。

她又是娇羞,又十分快活,

她好比,青苔上的水滴哟!


这声音是熟识的(真亲热?),

可惜,目前似乎被蒙住咧!

像寡妇的哀诉,呜呜咽咽,

纵然是,也还带着些骄色。


并且,当她那面网的皱缝,

秋风吹过,微微有点颤动,

发现一线真理,又惊又恐;

她好像,星光明灭半空中。


她说,这熟识极了的声音,

恩爱呢,就是我们的一生,

什么嫉妬厌恶,终归于尽,

到最后,还只有死的降临。


她还说,为人最好是简单,

没什么期望,就没有悲叹,

金婚期到来,就过金婚晏,

不想胜利,就享得着平安。

这声音,称赞着新婚恩爱,

接受了罢,管它是好是歹。

俗语说得好:“青春不再来。”

最好的方法,是减少悲哀。


她伴着痛苦,她过着生活,

纵然受苦,也不怒气勃勃,

真算得,好一个光明磊落!

喂唈喂唈!听听温和的歌!

同伴

2/10(译《卫伦诗集》)

两个从前爱人,走在一起,

慢慢踱过,冷清清的院子。


眼睛没有神光,嘴唇松弛,

悄悄的秘话,也时作时止。


爱人去后,剩下的旧院子,

眼看着,怎能够不话旧时?


——“老相好啊!还记得旧时吗?”

——“哼!为什么叫我记旧时啊?”


——“想着我,你心里总发颤罢?

你时常梦见我罢?”——“什么话?”


——“啊啊!把朱唇相接时想想!

那时真幸福呢!”——“真是那样!”


——“那时天色青,那时希望大。”

——“可惜啊!希望完了大雨下!”


站在麦田间,说这悄悄话,

除了夜神,谁也没听见罢。

病后的街树此诗及后面几首诗均为陈豹隐自作。——编者

2/10

七天病里,树叶变了颜色,

嫩绿添了多少,谁能晓得!


窗外远远的,有株八重樱,

花娇像海棠,芽红似新椿。


大学街上,洋桐树发了芽,

白果树的小鸟,哜哜喳喳。


墙边长青树,都变了绿色。

喔呀!树下铺着青黄落叶!


——“你们抵霜抗雪,过了一冬,

如今春来了,倒反不中用?”


——“我们奋斗,要顺着自然力,

任何生命,都有新陈代谢。


我们旧驱壳,已精疲力尽,

脱旧换新,正是准备前进。”


仿佛有人,对我说这些话。

再听,只有落叶哗喇哗喇!

生死的界限

2/10

刚下电车,忽觉天地昏黄,

人屋,车都在黄沙里摇荡。


勉强走几步,到了街那面,

四肢全无力,几乎不能站!


血脉好像冻了,又像冲上。

眼前发黑,脑壳当中扯痛。


一个观念,猛然上我心头:

“遭了脑溢血,性命不能留!


不在枕上死,是我的心愿,

痛死东京街上,可太悲惨!”


这一回,脑溢血并未实现,

我很欢喜,又踏破了死线!

做梦

2/14

昨夜做个梦,梦着接到国内的电报,

上面说:父亲死后我的哥哥又死了。

我十分着急,我和我的三弟商量好陈豹隐(启修)为陈品全次子,兄迪修,弟憬修。——编者

家中无男子,要叫德涵侄回去照料。


在梦里,仿佛觉得还是留学日本时,

并没想到我已娶妻,生有几个儿子;

七年的教书生活,仿佛没有那回事,

也没想到游欧洲,和我革命的历史。


我十年前,和父亲的家庭断绝关系,

不是不爱他们,因为我不愿做奴隶。

我觉得我是一个人,要对得起自己,

要对得起国家,尤其要对得起社会。


到今天,梦里发现了我的潜在意识。

死了的三弟!我们还是父亲的儿子!

父兄呀!我诚心祷告着你们不要死!

要活着啦!我总能回家看你们一次!

飞鸟山看花

3/14

做梦一样,过了十二年,又来飞鸟山,

山下的王子,远远的荒川,都像从前。

两个白发看花婆婆,一个唱,一个弹,

我羡慕她们,老了,还能看花学少年。


我刚过四十岁,却是,已经心灰意懒。

回想到十几年以前,心很决,志很坚,

忽然风波起,革命!革断了我的心弦!

啊!怎能够感激生命,重新醉倒花前!

和东林定湖同游东京郊外

2/8

电车飞跑,尘土扑鼻,

忽然,女司车叫得急:

——“到了呢,都请下车去!

上飞鸟山公园,休息!”


——“樱花已开过了,可惜!”

我们只恨,来得太迟。

——“你看!到处落花满地,

比在树上,好看几倍!”


爱花的男女,一对对,

徘徊树下,和和气气,

有的手舞足蹈,装醉,

醉了,和花片儿同睡。


特地来看花,不满意,

提起兴致,到荒川去。

那里,有一个游园地,

小小的布置,很有趣。


几座木桥,一池春水,

红白小艇,穿来浮去。

——“瀑布的声音!”——“在哪里?”

——“少女春衣颜色,真美!”


此处,我们来得太早,

五色樱花,还只含苞。

——“过渡到堤上去,瞧瞧,

领略两岸景致,也好!”


堤上景致,真正不错,

村在右,江户川在左,

三岸青草,两川白波,

远远几道铁桥,横过。

望见桥边樱花,很多。

——“渡过江户川去,如何?”

走近一看,老树婆娑,

枝已半死,花已零落!


整天探花,被花欺骗,

理想中的花,难实现。

好在,有三个人同伴,

边走边谈,春风满面。


走到千住,道路窄狭,

摩托车过,卷起尘沙。

一齐说:“坐车回去罢!”

浅草黄昏灯火,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