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神仙信仰:孙昌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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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西王母的本来面目会发现,早在神仙观念形成以前,更在道教形成以前,她已经是神话中的“人物”。就是说,她原本是一个“神”,是“掌管着灾异和刑罚的怪神”(10)

陈梦家曾考证殷墟卜辞中的“西母”神就是西王母的前身(11)。但正如小南一郎所说,判断卜辞里的“西母”是否与后来的西王母有直接关联是很困难的(12)。有确切时代可考的关于西王母的记载首见于《庄子·大宗师》,其中讲到“有情有信,无为无形”的“道”可以“神鬼神帝,生天生帝”,接着说:

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太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这段话里“豨韦氏得之”云云,有人认为这种“神话”“非庄周之学”,“似颇晚出”(13)。但它们出于《内篇》,反映的应是战国时期的观念。这里堪坏是山神,冯夷是水神,豨韦、伏戏等是远古帝王,西王母与他们并列在一起,是被当作少广山上的神看待的。而“少广山”则是“极西山名”,或“穴名”,或“西方空界之名”(14)。本来如前所述,探讨“神仙”观念的形成,必定追溯到庄子,庄子追求的理想的人格和精神境界有所谓“至人”“神人”“圣人”“德人”等等,实际已具有仙人的所有特征;但庄子写到的西王母显然不在其列。

又如上述,《山海经》的形成年代可分为不同层次。据考,其中的《山经》形成于战国初期或中期。《西山经》里写到“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实为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接着是“又西三百七十里,曰乐游之山”,“西水行四百里,流沙二百里,至于蠃母之山,神长乘司之”;再下面: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有兽焉,其状如犬而豹文,其角如牛,其名曰狡,其音如吠犬,见则其国大禳。有鸟焉,其状如翟而赤,名曰胜遇,是食鱼,其音如录,见则其国大水。(15)

这种记述表明,在《山经》形成的当时,西王母和昆仑山虽然还没有关系,但其在西方的方位已经确定了。从上述表述又可以知道,她是和“陆吾”“长乘”同一类的“神”,她有如人似兽的怪异、恐怖的形貌,她管辖的是“天之厉及五残”。“厉”指灾疫;“五残”本是星名,见《史记·天官书》:“五残星,出正东东方之野。”张守节《史记正义》解释说:“五残,一名五锋……见则五分毁败之征,大臣诛亡之象。”(16)这表明在当时人的观念里西王母乃是掌管灾异、刑罚的神。《山经》本是巫祝关于往古传说的记录。有关西王母的记载反映了关于这一神格的古代观念。值得注意的是,在晚出(一般推定是秦或西汉初年所出)的《大荒西经》里,西王母则和昆仑山联系起来了: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17)

但这一记载也表明,在《大荒西经》形成的秦或汉初,西王母仍保持着古老的“神”的形态。

西汉末到东汉初是西王母“从可怕的刑罚之神到可爱的幸福女仙的转变期”,在这一时期遗存的方格规矩镜、画像砖、陶尊等“早期西王母图像中,戴胜的西王母周围都有九尾狐、三足乌、拥臼捣药的玉兔等仙禽神兽,少数图像还在西王母周围画出绵延的昆仑山,表明西王母图像的构图格局已经初步形成”(18)。实际上在直到东汉的纬书里,西王母作为具有权威的神的形象仍有遗留。例如:

《黄帝出军决》曰:“帝伐蚩尤,乃睡,梦西王母遣道人,披玄狐之裘,以符授之曰:‘太一在前,天一备后,河出符信,战即克矣。’黄帝寤,思其符,不能悉忆,以告风后力牧。风后力牧曰:‘此兵应也,战必自胜。’力牧与黄帝俱到盛水之侧,立坛,祭以大牢,有玄龟衔符,从水中出,置坛中而去。黄帝再拜稽首……”(19)

这里把西王母描写成掌握兵符的神,具有克敌制胜的权威。而西王母作为神被祭祀的风俗,在西汉末年十分流行。《汉书》记载:

(建平)四年(前3年)春,大旱。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20)

这是一次相当有声势的民间宗教骚动。同一事件在《天文志》和《五行志》里有更详细的记载。《天文志》说:

哀帝建平元年正月丁未日出时,有著天白气,广如一匹布,长十余丈,西南行,如雷,西南行一刻而止,名曰天狗。传曰:“言之不从,则有犬祸诗妖。”到其四年正月、二月、三月,民相惊动,哗奔走,传行诏筹祠西王母,又曰“从目人当来”……(21)

《五行志》则对“行筹”情形有具体描述:

哀帝建平四年正月,民惊走,持稁或掫一枚,传相付与,曰行诏筹。道中相过逢多至千数,或被发徒践,或夜折关,或逾墙入,或乘车骑奔驰,以置驿传行,经历郡国二十六,至京师。其夏,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阡陌设祭,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又传书曰:“母告百姓,佩此书者不死。不信我言,视门枢下,当有白发。”至秋止。(22)

以下又记载杜邺奏对,依据《春秋》灾异之说解释事件的象征意义。这种群众性的“歌舞祠西王母”的狂热行动,正是以流行的西王母信仰为基础的。后来王莽篡位,也以“哀帝之代,世传行诏筹,为西王母共具之祥”(23)为口实。

这种大规模的祭祀活动所体现的发展,正是西王母作为上古多神信仰中处在西方的神格的遗留。

而在道教形成以后,西王母转化成最重要的女仙,昆仑山则成为神仙居住的胜地。六朝道典《登真隐诀》记载:

昆仑瑶台,刊定真经之所也。上品居上清,拟帝皇之尊;中品处中道,皆公卿之位;下品居三元之末,并大夫之流。三真品经,各有条次。

这是说昆仑山是众仙所居、道经刊定之地。又说:

太极真人常以立春日日中会诸真人于太极宫,刻玉简记仙名。至春分之日日中,昆仑瑶台,太素真人会诸仙人刊定真经也。昆仑瑶台是西王母之宫,所谓西瑶上台,天真秘文尽在其中矣。(24)

这样,昆仑山作为众经所出之处,与西王母联系起来,西王母的地位也就更加提高了。由于道教发展,西王母作为女仙的形象随之被固定下来了。本来作为恐怖之神的“蓬发虎齿”的形貌,被认为是“非西母之真形”(25)。不过在道经里,原来作为女神的西王母的形象仍残留有往昔回忆的痕迹。如《轩辕本纪》记载:

谓昆仑山之灵封,致丰大之祭,以诏后代,斯封禅之礼也。于时昆仑山北,玉山之神人也,西王母太阴之精,天帝之女也。人身,虎首(《山海经》曰虎颜,一云虎色),豹尾,蓬头戴胜,颢然白首,善啸,石城金台而穴居,坐于少广之山,有三青鸟常取食,此神人西王母也。慕黄帝之德,乘白鹿来献白玉环。(26)

这是把先秦的女神西王母的形貌组织进道教的神仙传说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