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准备事项
上午时分,邮车顺利抵达了多佛。乔治王旅馆的侍者领班依照惯例打开了邮车车门,动作略带分许礼节性的夸张,因为在大冬天从伦敦乘邮车来到这里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值得向富有冒险精神的旅客道贺。
此时,接受道贺的富有冒险精神的旅客只剩了一个,另两位已在途中目的地下了车。邮车那发霉的车厢,外加潮湿肮脏的草垫,难闻的气味,黯淡的光线,感觉真像个大狗窝;而旅客洛里先生,看他钻出车来抖落干草、拍打帽子的样子,那身皱巴巴的衣服,沾满泥点的两腿,感觉也颇像一条大狗。
“明天有去加莱的邮船么,领班?”
“有的,先生,如果天气不变并且风向容许的话。等下午两点左右海潮一起,就可以开船了,先生。要订个铺位么,先生?”
“我要到晚上才睡,不过还是要个房间吧,再给我叫个理发师来。”
“之后要安排早饭么,先生?是,先生,就照您的吩咐办。领这位先生到协和客房去!把先生的旅行箱还有热水送过去。进屋后先给先生脱掉靴子——房间里有舒服的燃煤火炉,先生。再把理发师叫来。现在,都到协和客房办事去!”
协和客房总是安排给邮车旅客,而邮车旅客总是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因此,在乔治王旅馆的协和客房便出现了一种特别有趣的现象:进屋时都一个模样,出门时却各色各异。过后,另一个侍者、两个搬运夫、几个女仆和女店主就像偶然出现似的在协和客房和咖啡室之间的通道上转悠停留,不一会儿,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绅士便走出门来去用早餐。他穿了一件褐色的正装礼服,那礼服有方形的宽袖口,有大翻盖的口袋,颇有些旧,却洗烫得很考究。
那天上午,咖啡室里除了这位穿褐色礼服的先生之外就没有别的客人了。他的餐桌已拉到壁炉前,他坐下等待早餐,炉火映照在他身上,他却一动不动,仿佛是在让人给他画像。
他两手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十分整饬有条理,翻盖的背心口袋里,一只怀表正大声滴答作响,仿佛要拿它的庄重持久与摇曳火焰的瞬息多变作对比。他的腿形保持得不错,本人也多少有点为此自豪,因为那双褐色长袜在腿上裹得紧紧的,而且质料很不错;鞋和鞋扣很朴素,却很整洁;他在头上戴了个很合贴的亚麻色小假发,式样别致,卷曲优美。据说是用头发做成的,可看上去更像是用真丝或玻璃丝纺出来的。他的衬衫虽然不像长袜那样用了上好质料,但也白得耀眼,就像拍打着附近海滩的浪尖,或是遥远海面上在日光中闪烁的点点白帆。他的脸显出了习惯性的平和肃然,但在那顶古雅的假发下,一双湿润明亮的眼睛让整张脸仍然显得很有活力,那种镇静沉着、不动声色的表情,看来的确是在苔尔森银行历经多年的磨砺才训练出来的。他的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脸上虽有皱纹,但并不显得焦虑。这大约是因为这个苔尔森银行处理秘密业务的单身职员主要是为其他人的忧虑而奔忙,而那些“二手的忧虑”就像二手的旧衣服,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吧!
洛里先生保持着让人画像的坐姿睡着了,是送来的早餐唤醒了他。他把椅子移近了餐桌,对侍者说:“请你们准备好一位小姐的食宿。她可能会在今天任何时候到达。她可能来找贾维斯·洛里先生,也可能只说找苔尔森银行的人。届时请通知我。”
“是的,先生。伦敦的苔尔森银行么,先生?”
“是的。”
“好的,先生。我们常常有幸接待在伦敦和巴黎之间往返旅行的贵行人员,先生。苔尔森银行的职员出差很多的呢。”
“不错。我们是英国银行,在法国有很大的分支。”
“是的,先生。我看您自己倒是不大出差,先生?”
“近几年不大出差了。从我们——我——最后一次去法国回来,到现在已经十五个年头了。”
“真的,先生?那时候我还没来这儿呢,先生。那是在我们这批人之前,先生。那时候乔治王旅馆还在别人手上,先生。”
“我相信是的。”
“可我很愿意打个赌,先生,像苔尔森银行这样的商号——不用说十五年了——恐怕在五十年前就已经业务兴隆了吧?”
“你可以翻三倍,说是一百五十年前,这样才和真实情况差不多。”
“真的啊,先生!”
侍者张大了嘴,瞪圆了眼,从餐桌边退后了几步,把餐巾从右臂换到了左臂上,然后便依照侍者们延续了无数年代的习惯做法,站着观看客人吃饭饮酒,仿佛正站在天文台或是瞭望塔上。
洛里先生吃完早饭便去海滩上散步了。多佛城很小,狭窄又弯曲,像是一只海上的鸵鸟从海滩逃离,然后把它的头藏进了白垩悬崖里。海滩是大海与石头疯狂搏斗的一个荒凉所在。大海喜欢为所欲为,而它想干的事就是破坏。它曾疯狂席卷了城镇,冲击了悬崖,也曾摧毁过海岸。屋宅中间的空气飘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让人觉得是生病的鱼爬上岸泡在这儿的水里,就像人生病了跑到海里去洗海水浴一样。港口里有几艘渔船,到了晚上就有不少人出来散步,眺望海景,在海水涨潮、水位很高的时候,游人就特别多。这里有一些小商小贩,并不做什么生意的样子,有时不知怎么的就发了大财。值得注意的是,这附近一带没有人乐意雇佣一个点灯夫。
时间已到了下午,天空有时晴朗得都可以看见法国海岸了,然后很快又弥漫了薄雾与水汽。洛里先生的思绪似乎也变得阴沉了起来。天色暗下来后,他就坐到了咖啡室的壁炉前,像早上等待早餐一样等着晚餐,他盯着烧得通红的煤块,心里又在忙着挖呀挖呀挖了。
对一个盯着通红煤块苦苦思索的人来说,饭后来一瓶上好的红葡萄酒除了有可能让他无法继续思考之外,可以说毫无妨碍。洛里先生就这么打发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上了年纪的绅士快喝完整瓶酒时那样容光焕发,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正要给自己斟上最后一杯。这时,外面的狭窄街道上响起了车轮的咔嗒声,然后,一辆马车便驶进了旅馆的院子。
他放下了尚未沾唇的酒杯。“小姐到了!”他对自己说。
不一会儿,侍者进来通报了,曼内特小姐已从伦敦赶来了,她很乐意见一见苔尔森银行的先生。
“这么快?”
曼内特小姐路上已用过点心,不想再吃什么,她非常急切地想见到苔尔森银行的先生,倘若他有此意愿而且也方便的话。
苔尔森银行的先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将最后一杯酒饮尽,整了整耳边那顶古怪的亚麻色小假发,便跟着侍者来到了曼内特小姐所在的房间。那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大屋,家具镶着葬礼风格的黑色马毛呢面,屋里还摆着几张沉重的黑色桌子。这些桌子之前上过多次油漆,因此,大屋正中那张桌子上的两支高高的蜡烛在每张活动桌板上都映出了阴郁的反光;灯影仿佛被埋葬在黑色桃花心木坟墓的深处,倘若不把它们挖掘出来,就别指望会见到什么光亮了。
光线朦胧很难看透,当洛里先生踩着破旧的土耳其地毯小心翼翼向前走去时,还以为曼内特小姐此刻是在隔壁房间里,直到他走过那两支高蜡烛后,才看到一位小姐正站在他和壁炉之间的桌边迎接他。打量来看,小姐的年纪应该不到十七岁,披了件骑马斗篷,手里还抓着旅行草帽的缎带。如此娇小轻盈的美丽身躯,一头金色的秀发,一双用探询的眼神注视着他的蓝眼睛,还有一个那么年轻光洁、时而舒展时而蹙起的极具魅力的前额:它显露的表情不完全是困惑、惊讶或是恐惧,也不仅仅是一种愉快的专注,不过它也包括了所有这四种表情。当他看到这一切,眼前突然闪过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是那个孩子,他之前横渡海峡的时候曾抱在臂弯里的孩子,记得那天很冷,天空落下了大冰雹,而大海波涛汹涌。如同在她身后那面狭长穿衣镜上哈出的一口气一样,那种似曾相识感渐渐消失了(穿衣镜的镜框上有一群殷勤服务的黑皮肤小爱神,个个缺胳膊少腿,有的还没了脑袋,都在向黑皮肤的女神奉献盛满“死海之果”的黑色花篮)——于是,他向曼内特小姐行了一个正式的鞠躬礼。
“请坐,先生。”年轻人的声音十分清晰悦耳,带了点外国口音,不过不算重。
“请允许我吻您的手,小姐。”洛里先生说道,他按老辈人的礼数又鞠了一躬,这才落了座。
“昨天我收到了银行寄来的一封信,先生。告知我有个情况——或是发现……”
“用词无关紧要,小姐;两种说法都是可以的。”
“……与我那可怜父亲的一小笔财产有关,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去世已经很久了……”
洛里先生在椅子里动了动,不安地望了望那队奉献仪式中的黑皮肤小爱神,仿佛他们那可笑的篮子里会有什么对人有用的东西!
“信里提出我必须去一趟巴黎,让我跟银行的一位先生接洽,以便安排好去巴黎的行程。”
“那个人就是我。”
“如我所料,先生。”
她向他行了个屈膝礼(那时的年轻女士还行屈膝礼),同时很明确地表示,洛里先生要比自己年长和睿智许多。洛里先生再次向她鞠了一躬。
“先生,我回答银行说,鉴于了解此事并且好心向我提出建议的人认为我必须去一趟法国,而我是个孤儿,没有亲友能与我同行,因此,倘若我能够得到允许,在旅途中得到那位可敬的先生保护的话,我将十分感激。那位先生已经离开了伦敦,我想信使定然已经告知他,请他在这儿等我。”
“我很高兴接受委托,”洛里先生说,“也很高兴能陪同您起程。”
“先生,我的确要感谢您,非常诚挚地感谢您。银行告诉我说,那位先生会向我解释细节原委,还让我作好思想准备,因为那件事很叫人吃惊。我已作好了充分准备,我当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急切的兴趣,想要知道它的真相。”
“当然,”洛里先生说,“是的——我——”
他略作停顿,整了整耳边卷曲的亚麻色假发,补了一句:“一时还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他并没有立即开始说,正犹豫不决的时候遇上了她的目光。年轻人的额头抬了起来,流露出那种独特的表情——独特,美丽,也很有性格——她举起手来,好像在以一个无意识的动作试图抓住或制止某个闪过的影子。
“您从来没见过我么,先生?”
“难道我见过您?”洛里向前摊开了双手,带着争辩的微笑。
在她的眉间和女性的小巧鼻子的上方出现了一道微妙的纤细的皱纹,她就带着这样若有所思的表情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此前她一直是站着的。她在思索的时候,洛里先生一直看着她,当她又抬起眼睛,他就往下说了下去:“在收养了你的这个国家,我想,最好还是把你当作一位年轻的英国女士来称呼,曼内特小姐。”
“随您的意,先生。”
“曼内特小姐,我是个生意人,我在执行一项我必须尽责的业务。在我们的往来对答中,您无须介意,就把我当作一台会说话的机器好了——真的,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他的功用。您若是同意,小姐,我就把我们一个客户的故事讲给你听。”
“故事!”
他似乎故意要误解她所重复的那个词,急忙补充道:“是的,客户;在银行业务中我们通常会把与我们有往来的人叫作客户。他是个法国绅士;从事科学工作,也很有成就——他是个医生。”
“不是博韦人[11]吧?”
“啊,是的,是博韦人。跟令尊大人曼内特先生一样,这位绅士是博韦人。而且和令尊曼内特先生一样,他在巴黎也很有名望。我有幸在那儿结识了他。我们之间是业务关系,但彼此很信任。那时我还在法国分行工作,那已经是——噢,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可以问下是什么时候么,先生?”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小姐。他娶了一位英国小姐,而我就是他婚礼的经办人之一。和许多法国人与法国家庭一样,他把他的事务完全交予了苔尔森银行来打理。以此方式,我也是,或者说曾经是数十位客户的受托人。这些都只是业务关系,小姐;其中没有友谊,也谈不上有特别的兴趣和感情。在我的业务生涯中,我前后经手了许多客户,就像我现在的业务工作,也是这样不断地换客户。长话短说,我没有感情;我只是一台机器。请继续……”
“可这是我父亲的故事,先生;而且我开始觉得,”她皱紧眉头好奇地看定了他,“母亲在父亲去世两年后也去世了,我成了孤儿。把我带到英国来的就是您。我几乎可以肯定。”
她信任地向他伸出了手,带了几分犹豫,洛里先生抓住那只小巧的手,礼貌地放到唇上,随后把年轻姑娘送回了座位。他左手扶住椅背,右手一会儿轻擦面颊,一会儿拨弄耳边的假发,一会儿打着手势,他站着俯看她的脸,她也坐在椅子里望着他。
“曼内特小姐,的确是我把你带回来的。而你会明白我刚才所说句句为实:我没有感情,我和他人的关系都只是业务关系。你刚才暗示说自那以后我从来没有看望过你,不,之后你就一直由苔尔森银行负责监护,而我也忙于银行的其他业务。感情!我没有时间来处理感情,也没有机会。小姐,我这辈子只是在让一个巨大的金钱机器保持运转。”
将他的日常工作做了这番奇怪的描述之后,洛里先生用两手压平了头上的亚麻色假发(其实毫无必要,因为那顶闪亮的假发之前就很平顺了),又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到目前为止,小姐,这只是你那不幸的父亲的故事(如你已经觉察到的那样),现在我要讲的是一个不同的版本。如果令尊大人并没有在他本该死去的时候死去——别害怕,你吓了一跳呢!”
她的确吓了一跳,双手抓住了洛里先生的手腕。
她求援般紧抓住他的手指剧烈颤抖着,洛里先生把搭在椅背的左手放到她的手上,安慰道:“请你控制自己,不要激动——这只是业务工作。如我刚才所说。”
姑娘的神情令他十分不安,他停下话头,踱了几步,才重新说下去:“如我刚才所说:假如曼内特先生没有死,而是突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假如他是被绑走的,猜出他被弄到什么可怕的地方并不困难,难的是没有办法查探他的下落;假如他的敌人就是他的某个同胞,那人能够使用据我所知在对岸国家常人都不敢谈及的特权,比如签署一张空白拘捕证就可以把任何人送进监狱无期限关押,听任他被世人忘记。假如他的妻子曾乞求国王、王后、法院和教士调查他的下落,却杳无音讯——那么,你父亲的历史也就成了这个不幸绅士的历史,这个博韦医生的历史。”
“先生,我恳求您,请告诉我更多的情况。”
“我会的。我正准备告诉你。可你受得了么?”
“我什么都受得了,就是不能忍受现在这样的不确定状态。”
“你这话说得很镇定,而你确实很镇定。很好!”(不过他的态度并不如他的言语那么满意。)“一桩业务,就把它看作一项非办不可的业务吧。哦,那位医生的妻子很勇敢,也有志气,倘若她在孩子生下来之前曾遭受了严重的伤害……”
“她生下的孩子是女儿吧,先生?”
“是女儿。那是业、业务工作。你别难过,小姐,倘若那位可怜的女士在孩子生下来之前曾遭受了严重的伤害,而她下定决心不让孩子承受她所承受的任何痛苦,只愿让孩子相信她的父亲已经死去,就这样抚养她长大——不,别跪下!天啊!你为什么会对我跪下?”
“我要知道真相。啊,可敬的善良慈悲的先生,我要知道真相!”
“那,那是业务。你把我的心搅乱了。心乱了怎么能处理业务呢?咱们可得头脑清醒啊。现在,譬如你能告诉我九个九便士是多少钱,或者二十个畿尼合多少个先令,就很令人鼓舞了。我对你的精神状态也就更加安心了。”
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搀扶了起来。她静静地坐着,虽然没有直接应答,但抓住他手腕的手比刚才安稳了许多,这让贾维斯·洛里先生略微放宽了心。
“对啊,对啊。鼓起勇气!这是业务!你面前有你的业务,你能发挥作用的业务,曼内特小姐,你母亲带着你办过这事。而在她去世之前——我相信她是死于心碎——从未停止寻找你的父亲,尽管徒劳无果。她在你两岁的时候离开了你,她希望你像花朵般盛开,希望你美丽而幸福,希望你的头顶没有乌云,能过上安稳的生活,无论你的父亲很快就心力交瘁死去,还是会在牢里虚耗很多年的光阴。”
他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怀着赞赏和怜惜的心情俯看着她那飘逸的金色秀发,似乎自个儿在想象着它染上霜雪的模样。
“你知道你的父母并没有很多家产,他们的财产是由你母亲继承了然后留给你的。此后在金钱或别的财富方面没有新的发现。可是……”
他感到自己的手腕被她抓得更紧了,便停了下来。刚才特别引起他注意的额头上的表情,现在已经变成了强烈持续的痛苦与恐惧。
“可是我们已经——已经找到了他。他还活着。变化非常大,很可能是这样。差不多变成了一个废人,有这个可能性,虽然我们会往最好的方面去想。你的父亲还活着,他已经被接到巴黎,住在一个老仆人的家里,我们就要到那儿去:我要去确认一下他,如果还认得出来的话;你呢,你要去恢复他的生命、爱与责任,让他好好休息,给予他安慰。”
她浑身都在颤抖,那颤抖已传递到他那里。仿佛梦呓一般,她声音里带着畏惧,低声却清晰地说道:“我要去看他的鬼魂!那一定是他的鬼魂!——而不是他本人。”
洛里先生默默地摩挲着抓住他手臂的那双手:“嘿,嘿,嘿。看呐,看呐,现在,最好的和最坏的消息你都已经知道了。你马上就要去看这个蒙受冤屈的可怜人了。只要海上和陆上的旅行一路顺利,你很快就会陪伴在他的身边了。”
她还是之前说话的那种声调,只是声音低得已近似耳语:“我一直自由自在、快乐无忧,而他的鬼魂从来没有纠缠过我。”
“还有一件事,”为引起她的注意,洛里先生用了特别强调的语气,“我们找到他时他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他自己的本名早就被忘掉了,或是被掩盖了。现在,去追究他用的是哪个名字只会有害无益;去追究他这么多年来是遭到了忽视还是有意被监禁,同样也有害无益;现在再去追究任何问题都是有害无益的,因为这样做很危险。最好不要提及这个话题,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用什么方式。不管怎样,只要把他弄出法国就行了。我是英国人,我是安全的,苔尔森银行在法国的声望也很高,可是,就连我和银行也都要避免提及此事。我身上没有携带任何公开谈及此事的文件。这完全是一项秘密任务。我的委任状、入境许可和备忘录都已包含在这一行字里面:‘死人复活了。’这句话可以作任何解释。可是,怎么回事?她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曼内特小姐!”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沉默不语,甚至没有靠到椅背上,已完全失去了知觉。她瞪着双眼看定了他,还带着那种仿佛已雕刻或烙印在她额头的表情。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他怕伤着了她,都不敢把手抽离,因此,他只好保持姿势不变,大声喊人来帮忙。
一个长相粗野的妇女抢在旅馆仆役前头跑进屋里。洛里先生尽管很激动,却也注意到她全身一片通红:一头红发,穿着那种特别紧身款式的红衣服,还戴着一顶非常奇怪的女式软帽,像是近卫步兵团用的原木量杯,或是一大块斯提尔顿奶酪。那女人立刻就把他和可怜的年轻姑娘分开了——她把一只结实的手抵到他胸前那么一推,就让他退后几步靠在了墙上。
(“我真以为她是个男人咧!”背靠墙壁喘着气的时候,洛里先生心里这么想道。)
“喂,看看你们这些人!”这个女人对一众旅馆仆役大叫,“你们站在这儿瞪着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为什么不去拿东西?去把嗅盐、冷水和醋拿来,不然我会叫你们好看的,快去!”
大伙儿立刻走散,去取这些清醒剂了。她动作轻柔地把病人放到沙发上,很内行、很亲切地照料她,将她唤作“我的宝贝”“我的鸟儿”,而且很骄傲、很小心地把她的一头金发捋开披到肩上。
“你这个穿褐色衣服的,”她怒气冲冲地转向洛里先生,“你该要告诉她的事就好好告诉她,非得把她吓个半死?你瞧瞧她,漂亮的小脸蛋儿一片煞白,手也冰凉凉的。你觉得这是银行界人士该做的事?”
这问题很难回答,弄得洛里先生窘迫不堪,只好远远地站着,同情心和谦卑感反倒没那么强烈了。这个健壮的女人用“倘若你们在这里干瞪眼瞧着,我会叫你们好看的”这种没有明说的神秘惩罚赶走了旅馆仆役之后,已经有条不紊地恢复了她的工作。她哄着姑娘把无力垂下的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希望她现在觉得好些了。”洛里先生说。
“就是好了也不会感谢你这个穿褐色衣服的,我可爱的美人儿!”
“我希望,”洛里先生带着微弱的同情与谦卑停顿了一会儿,询问道,“不知你能不能陪曼内特小姐到法国去?”
“很有可能!”那强壮妇人回答说,“如果上帝有意让我渡海到那里,你觉得他还会让我留在这个岛上么?”
又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贾维斯·洛里先生退到一旁思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