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演的是《菲涅拉》[17](第四次上演)。在售票处前的狭窄通道上,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彼乔林还没有买到票,他等得不耐烦,便去找卖说明书的剧院工作人员。他花了十五个卢布弄到一张左边第二排的池座票子,座位在边上:这对于那些珍惜自己的腿脚并且随时想上费尼克斯餐厅去喝茶的人来说,却有很大好处。彼乔林进剧场时,序曲还没有开始,包厢的观众还没有到齐。在头顶正上方的二楼有一个包厢还空着,空包厢旁边坐的是涅古罗夫一家:父亲、母亲和女儿。应当说,女儿长得不错,可惜和彼得堡几乎所有姑娘的缺陷一样,有点苍白、清瘦和老气,不免使她那对大眼睛的光芒黯然失色,损害了她那相当端庄的仪表和机灵的表情之间的和谐。她笑容可掬,十分亲切地向彼乔林点头致意。
“看来,信还没有送到!”他想,接着拿起长柄眼镜环视其他包厢。他认出了舞会上认识的许多熟人,有时向他们点点头,有时则一闪而过,这要看人家是否看到他。社交界对他的冷漠并不使他感到屈辱,因为他对社交界有自己的评价。他明白,要人家谈论自己是容易的,但他也知道,社交界不会连续两次对同一个人感兴趣,它需要新的偶像,新的时尚,新的桃色新闻……在社交界出过风头的人,和所有别的风流人物一样,都是些可怜虫……在温馨的聚会中,妙趣横生、形式多样的谈话取代了跳舞(招待晚会被冷落在一边),可以无所不谈,不必害怕大婶们的监视,也不会碰到过分挑剔、难以接近的姑娘。在这样的圈子里,你就能显得才华出众,甚至受到喜爱,因为溢于言表的智慧和心灵会使你的容貌增添生气和光彩,使人忘记脸上的缺陷。可是这样的聚会我们俄罗斯太少,在彼得堡尤其难得,不过人们反而把彼得堡称为完全欧洲式的城市,是高雅情调的主宰。顺便说说,只有在听不到任何废话的地方才能说高雅情调占统治地位,可是,唉!我的朋友们哪!你们太少到那种地方去听听。
在舞会上,彼乔林因自己其貌不扬而在人们当中默默无闻。他不是愁眉苦脸,就是怒气冲冲,被自尊心所苦苦折磨。他难得跳舞,只能和整个晚上靠墙坐在一边的女宾们谈谈话——可同这些女宾他却从未有过交往……以前他有一件事可干——讽刺:站在玛祖卡舞圈子外,对正在跳舞的人评头品足。他那些讽刺挖苦的话很快就传遍大厅,接着便传遍全城。可是有一次在跳玛祖卡舞的时候,他听见一个高个儿外交官和某位公爵小姐的谈话……外交官贩卖他说过的全套俏皮话,把它当作自己的杰作,而公爵小姐仅仅出于礼貌才没有放声大笑。彼乔林想起三天前,他曾对一位舞会女神讲过这些话,而且讲得巧妙得多,可那位舞会女神只是耸耸肩膀,甚至没有表现出听不懂的样子。从此他开始多跳舞少卖弄小聪明。他甚至感到,人们比较乐意接纳他了。总而言之,他开始懂得,按照社交场合的惯例,男舞伴是不应该卖弄小聪明的!
序曲开始了,全场客满,只有涅古罗夫家包厢隔壁的那一个还空着,常吸引彼乔林好奇的目光。他感到很奇怪——他很想看个究竟,错过听《菲涅拉》序曲的是些什么人。
大幕拉开了——这时空包厢里响起挪动椅子的声音。彼乔林仰起头,但看见的只是一顶红贝雷帽和一只拿着可爱的长柄眼镜的雪白圆润的可爱小手。小手随意放在包厢紫红色的丝绒上。他几次试图看清这位陌生女子的动作,哪怕看到她的一只眼睛或一边脸颊也好,可是枉费心机。他使劲把头往后仰,以便看到额头和眼睛……可是,好像是故意和他作对,一只双筒大望远镜遮住了那女子的上半个面孔。他脖子都酸了,一气之下,心里暗暗发誓再不朝这个可恶的包厢看一眼。第一幕结束,彼乔林起身和几个伙伴到费尼克斯餐厅去喝茶,竭力不去看那可恨的包厢,哪怕是无意中看一眼也罢。
费尼克斯是一家极为出色的餐厅,主要是因为它正好坐落在亚历山大剧院后门的对面。从前,当那些由两匹瘸腿劣马拖拉的笨重轿式马车来到狭窄的剧院门口,裹着不花分文得来的粗劣披巾的年轻女神跳到嘎嘎作响的马车踏板上时,成群蓄着小胡子、手拿闪闪发亮的长柄眼镜、目光闪得更亮的猎艳者便会围拢到你的台阶上。噢,费尼克斯!可是,这些疯狂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从前黑白帽缨闪动的地方,如今却是一些没有帽缨的三角帽在循规蹈矩地闲逛。这是人类命运转折的伟大榜样!
彼乔林同一名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团的军官和另一名骑炮兵军官走进费尼克斯餐厅。他要了茶,和他们一起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人很多,各色人等都有;彼乔林坐的那张桌子旁还坐着一个穿燕尾服的年轻人,他穿戴不十分讲究,抽的是自制烟卷,这使餐厅的侍者羡慕不已。这个年轻人个子高挑,头发淡黄,一表人才。他长着一双慵倦的大大的天蓝色眼睛,观景殿[18]的阿波罗般的挺直鼻子,希腊式的鹅蛋脸,一头天然拳曲的漂亮头发,这一切不能不引起每个人的注意;只是他的嘴唇太薄,与他洋溢在脸颊上的鲜明色彩比较之下显得太苍白,使我不太喜欢。凭燕尾服上带徽章的铜纽扣可以推测,他和彼得堡所有穿燕尾服的年轻人一样,是一名公务员。他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看样子并不留意军官们的谈话。他们嬉闹说笑,谈着各种奇闻轶事,边吸烟斗边喝劣质的茶水。他们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马匹上:那个炮兵中尉连声夸奖自己的大走马,于是掀起一场争论。彼乔林随便地[19]谈起今天在耶稣升天桥撞倒一个花花公子后扬长而去的事……他还把那个戴着皱巴巴便帽的花花公子的衣服描绘了一番,也描绘了他倒在人行道上的倒霉样子。大家发出一片笑声。彼乔林刚说完,那个穿燕尾服的年轻人便站起身,伸手去取桌上的帽子,把茶盘连同茶壶、茶杯一起掀倒在地板上。他这样做显然是故意的。所有的目光都转到他身上,但是彼乔林的目光比别人更粗鲁,充满了疑问。血涌上这个不知名先生的面孔,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道歉——冷场了一分钟,人们围了上来,大家都猜到要出事了。彼乔林突然坐下来,大声叫唤侍者:“这些餐具值多少钱?”报出的价钱贵了三倍。
“这位公务员不小心把东西打坏了,”乔治冷冷地说,“把钱拿去,”他把钱扔在桌上,又说:
“告诉他,现在没事了,他可以走了。”
侍者当着大伙的面恭恭敬敬地对公务员说,他已经得到赔偿,请他赏点酒钱!……但是那个人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走了。人群在他身后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军官们更是开怀大笑……他们夸奖同伴这么漂亮地对付了对手,同时又避免了麻烦。哦,我们这儿有了麻烦,事情就可怕了。不管您的行为是崇高还是卑劣,有理还是无理,这种麻烦能不能摆脱,可是您的名字已经卷进了麻烦事……不管怎么样,您的一切都将丧失殆尽:社交界的好感,功名,朋友的尊敬……卷进麻烦事!这是糟得不能再糟的事了,不管这种麻烦事是怎么了结的!个人名誉是社会的一把利刃,您让人家一连两天议论您,为此您得痛苦二十年。错误的社会舆论法庭时刻都在产生,可是我们这里的社会舆论却是建立在一种完全不同于欧洲其他地区的原则基础上的。例如,在英国,破产是一种无法洗刷的耻辱,完全有理由叫人去自杀。在德国,淫乱会把正派社会的大门对你永远关上(我且不说法国:光是巴黎,各种社会舆论比整个世界还多)——可我们这里呢?……一个被宣布为贪污犯的人处处都受到良好的接待:人们用一句话就可以为他开脱: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胆小鬼处处都得到礼遇,因为他是个温和的小伙子。可一卷进麻烦事!——哦,他肯定会走投无路。妈妈会说:“上帝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爸爸还会添上一句:“无耻之尤!……”
军官们太太平平地喝完茶水走了,彼乔林最后出来。到了台阶上,有人抓住他的手,把他拦住,对他说:“我有话要和您谈!”凭着那只哆嗦的手,他猜到是刚才那个对手。没办法,麻烦事躲不了。
“请说吧,”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只是别在这儿,这儿太冷。”
“那就到剧院的走廊去吧!”公务员回答。他们一声不响地走去。
第二幕已经开始。走廊和宽阔的楼梯上空无一人。在一个远处的灯光几乎照不到的僻静楼梯平台上,他们停了下来。彼乔林双手抱在胸前,身子靠在铁栏杆上,眯起眼睛,把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说:
“我听您说!……”
“仁慈的先生,”公务员的声音因狂怒而发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唇煞白,“仁慈的先生!……您污辱了我!您对我的侮辱是无法挽回的。”
“这对我来说并不是秘密,”乔治答道,“您尽可以当众说清楚,我会像现在一样答复您……您认为什么时候决斗方便?今天?明天?……我想我已猜到您的意思,至少,打坏茶具决不是偶然失手:您想找个借口……您做得很巧妙,”他讽刺地鞠了个躬,又添了一句……
“仁慈的先生!”他喘着粗气说,“今天您差点把我轧死,对,就是我,现在正站在您面前……您还拿这件事来吹嘘,您好不快活!可是您有什么权利?因为您有一匹马,有白帽缨?有金色肩章?难道我不是和您一样的贵族?我穷!是的,我穷!我只能步行——当然,出了这件事以后,我就算不得人,更不用说是贵族了!啊!您高兴了吧!……您以为,我会乖乖地听任您污辱,因为我没有钱,没有钱往桌上扔!……不,决不,决不,我决不会原谅您!……”
这时候,他烧得通红的脸就像暴风雨一样壮观,彼乔林冷冰冰地欣赏着他,最后说:
“您的推论稍微长了一点,您定个时间,我们就分手吧。您这样大叫大嚷,会惊动所有的听差的。”果然,那些裹着主人的旧大衣在一楼走廊里睡觉的听差有几个已经抬起头来了……
“他们关我什么事!让全世界的人都来听我说好了!”
“我可不这样想……如果您方便,明天早上八点钟我等着您和您的副手。”
彼乔林说了自己家的地址……
“决斗!我明白您的意思!拼个死活!……您以为,我把铅弹打进您心脏后就会得到满意的补偿!……多美妙的安慰!……不行,我要您长命百岁,好一辈子都向您报仇。决斗!不!这种成功太靠不住……”
“既然如此,那您就回家去,喝上一杯水,躺下睡觉得了,”彼乔林耸耸肩膀说,准备走开。
“不,等一等,”公务员说。他稍微恢复了常态,“您听我说完!……您以为我是胆小鬼?好像不戴马刺、不佩肩章的人就没胆量?……请您相信,我比您更不在乎生命和前程!我的日子过得很清苦,我也没有前程可言……我很穷,穷得只能来这里坐硬板凳[20]。一年里我都舍不得一下子花五个卢布痛痛快快玩一下。我靠薪俸过日子,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只有一个母亲,是个老太太……我是她的一切,我是她的上帝和支柱……她是我的朋友和全家。自从呱呱坠地以来,除了她,我从未爱过任何人:一旦失去我,先生,她不是悲伤而死,便是饥饿而死……”
他打住话头,两眼通红,热泪盈眶……
“可您却以为我要和您决斗……”
“那么您到底要我怎么样?”彼乔林不耐烦地说。
“我要您认错。”
“您好像忘记了,吵架不是我开的头。”
“那么,难道撞倒了人也没关系——只是开个玩笑,开开心!”
“我保证把车夫抽一顿鞭子……”
“哦,您要让我失去耐心了!……”
“怎么?那我们就决斗吧!……”
小公务员没回答,用双手掩住脸,胸脯起伏不停,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里可以看出他感到绝望,他好像在恸哭。最后,他喊叫道:
“不,我不能,不能毁了她!……”说完便跑了。
彼乔林遗憾地看着他离去,随后回到他的座位上:《菲涅拉》第二幕已接近尾声……那名炮兵和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团的军官坐在另一头,没有发觉他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