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重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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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云楼

广州的四季不是很明显,虽然已经是秋天了,却依然非常闷热,只有到太阳落下,海上吹过来的微风才会让人稍微感觉到一些凉爽。

黄昏的时候,伍绍荣带着戴沃伦和楼爱波来到了沁云楼。伍绍荣很喜欢这两个年纪相仿的美国朋友。在他看来,楼爱波比较随和,永远是张高兴的脸,似乎从来没有发过火,待人也比较真诚,很愿意接受新鲜事物,比较容易相处,谁都愿意和他交朋友。戴沃伦则特别好奇,喜欢问问题,比较有主见,也比较固执,想清楚了,便会很快做出决定,一旦做出决定,就不太容易改变。

沁云楼是广州城最高档的鸦片馆。在广州,烟馆大抵分为两种。一种只提供鸦片吸食,由于大家往往相约着前去,渐渐就成了大家聚会的社交场所,这类烟馆通常定位较高,社交才是真正的目的,吸食鸦片更像是社交的道具。另一种烟馆除了提供鸦片吸食,还提供女人陪同服务,这类烟馆一般来说属于低档烟馆,更像是以鸦片烟作为陪衬的妓院。沁云楼比较特殊,它也提供女人陪同的服务,但是不带任何色情性质。那里女孩子只是教客人们如何使用烟具,陪客人闲聊,或者唱歌吟诗。最开始,一些文人骚客聚到这里,后来广州的有钱人和当官的为了附庸风雅,也都往沁云楼跑,渐渐地就把沁云楼的价格炒了起来,使得它比其他地方要贵出一大截,因此虽然来沁云楼的人不多,却个个非富即贵。想来也是,以伍绍荣的身份,自然是瞧不上那些低档的烟馆的,他能带戴沃伦和楼爱波来这里,本身就足够说明沁云楼的品级绝非一般。

沁云楼在广州新城的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由花岗岩和麻石相间铺就的麻石板路远远地一直铺将过去,围墙也是青灰色的,墙上有些花鸟鱼虫等灰批雕塑,门口看上去并不起眼,门面不大,两扇大门边上各竖一排几何形状拼就的彩色玻璃窗,这些彩色玻璃是从西洋进口的,内外并不相透,当地人称之为满洲窗,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立在大门两边。伍绍荣他们的马车刚在沁云楼门口停下,就有两个门童迎了过来,他们帮着打开了马车门,扶着伍绍荣他们一一下了马车。两个门童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弓着身子转过身来招呼几声。

走上几步台阶,进入大门便是很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隔开的一个个小烟房,没有门,用纱帘挡着,从外面看过去,纱帘后面烟雾缭绕,朦朦胧胧,隐约可以看到每个烟房里面都有一个烟榻,烟榻上斜躺着男男女女,手捧烟枪在吞云吐雾。

这一路走过去,把戴沃伦和楼爱波看得目瞪口呆,伍绍荣似乎看出他们的心思,就拍了一下楼爱波说:“我知道你们美国人讲究隐私,不喜欢让人看见抽大烟的样子。这些单间都是比较便宜的,我们的还在后面。”

一个中年男子在长廊尽头迎接他们,一见伍绍荣就高兴地说:“伍公子,您可好久没过来了。”

伍绍荣一见他,就弓着腰作揖:“林大哥好,最近生意上的事比较多,这么大的家业,我要不留点心,事情就搞不定,怡和行现在离开了我转不开的。今天我带两个美国朋友过来您这儿玩玩,让他们开个眼界。他叫戴沃伦,他是楼爱波,都是旗昌洋行的职员。”伍绍荣转身又对戴沃伦和楼爱波说:“这位林大哥是这儿的老板。”

戴沃伦和楼爱波刚想学着伍绍荣的样子弓腰作揖,林老板已经把手伸了过来。戴沃伦一见,知道这是一个经常同西方人打交道的中国人,就赶紧把手接了,两人握了握。

“欢迎啊,两位美国朋友。能光临敝馆,是我林德洪的荣幸。我这里虽然以内宾为主,但时不时也会有西洋朋友过来玩。你们放心,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长廊尽头是向左右伸出去的两条走道。林老板领着他们往左边走去,边走边介绍:“左边走道两侧都是包房,右边过去是我的居所,经过一道门便是。不过,我家另外还有一扇门,供我家人进出,可以避开这边,尤其是小孩子,我不让他们从这里走。”

众人走到尽头,林老板推开一扇很沉的木门,领着他们走了进去。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靠墙放着一张雕花红木大烟榻,烟榻上面放了一个茶几在中间,茶几上有一个烟盘,里面放置了全套烟具:两杆烟枪,还有烟斗烟灯,以及茶壶和茶杯,另外还备了时令鲜果。茶几两侧各放一个枕头和靠背,还有床氇。烟榻上方墙上挂着三幅山水画纵轴。每个墙角立着很高的花瓶,花瓶上画着各种中国画,里面种着非常漂亮的兰花。

烟榻两侧靠墙的地方,各放一张高脚茶几,上面也放着全套烟具。茶几两侧各放一把太师椅,那是给人坐着吸烟的。

伍绍荣招呼楼爱波和戴沃伦躺到烟榻上去,戴沃伦拒绝了,自己跑到边上的太师椅上坐下,伍绍荣见戴沃伦不愿意躺,就拉着楼爱波来到烟榻边,自己先蹬掉鞋上了榻,楼爱波也学着伍绍荣的样子爬了上去。

林老板问伍绍荣:“伍公子,要姑娘们过来帮你们点烟吗?”

“不用了,”伍绍荣说,“美国朋友不会欣赏我们这种玩法。你就让小童过来帮着点烟好了。哦,如果我玫姐有空,可否请她来为我们弹一曲?”

“那我先去问一声,你们稍等。”林老板说着退出了房间。

稍过片刻,进来一个小伙,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红木小盒,盒上雕着花草和小鸟。小伙走到伍绍荣的床榻边,先往每人的茶杯里沏上茶,再把烟盘里的烟斗插入烟枪,点上烟灯,又用镊子从红木小盒里取出圆圆的黑色小丸子,那就是鸦片烟了,这是经过提炼的精致烟,制成球形,浓度高,只有在高档烟馆才有。小伙把小丸子放入烟斗。然后,他走到戴沃伦的茶几边做了同样的事情。

楼爱波拿起烟枪,不知道该怎么使用,端详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愣在那里,看着伍绍荣。只见伍绍荣熟练地拿起烟枪,把烟斗伸到烟灯上让火烧着,用嘴使劲吸了两口,一缕白烟从烟斗中冉冉升起,他深深吸了一口,在嘴里憋了一会儿,然后张开口,一股烟就从他口中冒了出来。

“就这样,很简单的,试试吧。”伍绍荣对楼爱波和戴沃伦说,“没事的,鸦片上瘾了不好,偶尔少抽一点可以安神定气。”

戴沃伦拿起烟枪,仔细端详起来。这杆烟枪由象牙制成,上面雕龙绘凤,还镶有金银珠宝,十分精美名贵。他含着枪嘴,用右手拿着枪杆,把烟斗送到烟灯上吸了几口,一股白烟从嘴里飘了出来。戴沃伦呛了一下,猛烈地咳嗽起来。少许休息后,他又吸了几下,这次他没有呛到,能闻到浓烈的烟草香味,吸进去的烟,让他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他想起了郑一嫂,想起了那个冉冉升起的火球。但是,戴沃伦并不喜欢这味道,就把烟枪放在了烟盘上。对戴沃伦来说,还是南美雪茄烟的味道更适合他。

戴沃伦转头往烟榻那里看过去,见伍绍荣和楼爱波两人已经在那里吞云吐雾了,似乎非常惬意的样子。楼爱波看到戴沃伦放下了烟枪,注视着他和伍绍荣,就问:“你不喜欢?”

“我可能还是更喜欢雪茄烟的味道。也许是当年跑加勒比海养成的习惯吧。”戴沃伦喝了口茶,又摘了颗葡萄送进嘴里。

“我觉得很好,我喜欢,现在我就像在云里雾里的感觉,特别舒服。”楼爱波说,他使劲又抽了一口。

“可惜了,戴先生,这种烟叫阿富汗梦幻,人抽了会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抽多了,人会产生幻觉,你不知道是真是假,是真实,还是虚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种感觉,就像是神仙一般,这可是市面上最贵的上乘烟土啊!大部分客人来这里都不敢要太多,烧这烟,就好比在烧银子。”伍绍荣说,“把你的鸦片给我吧,不要浪费了。”

戴沃伦就把烟枪递给了伍绍荣。伍绍荣虽然是首富之子,但他最不喜欢浪费,从小父亲就教育他,饭碗里的米饭绝对不能剩下一粒,长大后也有同样的习惯。他可以付钱要沁云楼最贵的包房,但看不得剩下一颗葡萄或者一粒鸦片丸,他情愿把所有东西塞进肚子里,也不愿意看到它们被扔到垃圾桶。

这时,门被推开,林老板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位年轻女人,高高的个子,在那个年代的女人当中,算是很高的了,她穿了件绣着碎花的绸子对襟长裙。一双大脚穿着平底布鞋。戴沃伦立刻被她吸引住了,他至今在广州所见到的中国女人,除郑一嫂以外,全是迈着小脚,走路一晃一晃,见人都是低眉顺眼的。而眼前这个,也是双大脚,和郑一嫂有些许相似,没有郑一嫂那样强悍霸气,但也有一脸不卑不亢的神气。她一进屋,就用眼神扫了一遍房间,打量里面的人,还同戴沃伦对视了片刻,一点都没有羞怯的样子。

“玫姐好。”

伍绍荣见她进来,一骨碌从烟榻上滑了下来,站在那里弓着腰给女人施礼。

“伍公子好。好久没见你来了,今天怎么有雅兴过来?我以为讨了新房姨太就没时间出来了呢。”女人回礼。

看来,这个叫玫姐的女人同伍绍荣一定蛮熟的,伍绍荣对她一副很尊敬的样子。

“生意忙,脱不开身。今天我特意带两个美国朋友过来,美国人又穷又土的,带他们来见识见识。”伍绍荣回答。

这话听在戴沃伦耳里,让他觉得有点尴尬,不过,他想想,伍绍荣说的也没错,和广州比起来,美国确实是落后了许多。

“好啊,非常欢迎。美国朋友需要在中国接接地气。”女人回应道。

“这是我的侄女洪香玫。”林老板把戴沃伦和楼爱波也介绍给了香玫。

“我的英文名字叫Mary,和主耶稣的母亲圣母玛丽是一个名字,我小时候母亲给取的。但是我还有另外一个洋文名字,叫Alganoc,我去的那个教会有个从法国来的神父,他给我取了这个名字,爱阁娜,我觉得挺好听的。怎么样,还喜欢这里的烟吗?”香玫问。

“还可以。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楼爱波说。

“我不喜欢那个味道,可能雪茄烟更适合我。”

戴沃伦很惊讶香玫刚刚说出了耶稣和圣母玛丽,他刚想问她是否信教,还没来得及,后面的对话就让他忘掉了这个问题。

“也许我们这里应该改成雪茄烟馆,对吗,舅舅?”香玫问林老板。

“是的是的,如果能弄到雪茄烟的话。但我们中国人可能还是更喜欢抽鸦片,雪茄是西洋人的东西,在中国不太合适。”林老板敷衍着。

“鸦片不是个好东西,我们家就毁在了这东西身上。”香玫恨恨地说。

林老板和伍绍荣尴尬地干笑了几声。戴沃伦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很有意思,一定有很多故事。几人正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两个小伙抬来一张桌子和一把凳子,又去搬来了一架乐器放在了桌子上。

香玫坐到了凳上,稍许静思片刻后,就在乐器上弹奏起来。美妙的音符从琴弦上缓缓流淌出来,从委婉低沉开始,变得清脆薄亮,最后以悠悠扬扬的旋律结束。一曲弹完,众人拍手,香玫起身就要离开。

戴沃伦问:“这是什么乐器?我从来没有见过。”

“古筝。在我们中国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香玫说,“你要是喜欢,下次你来,我可以再来弹给你听。”说完对着戴沃伦笑了笑,两人对视了一下,洪香玫就退出门去,走了。

“嘿,戴先生,你看,玫姐主动说可以再弹给你听。你下次一定要再来的,她是给你特别待遇啊,我可是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主动提出给人弹琴。”伍绍荣同戴沃伦打趣地说。

林老板抱拳对大家说:“抱歉了,我侄女比较当真,我同她说来弹一曲,她还真只弹一曲。”

戴沃伦说:“没关系,我下次再来就是。林老板,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问?”

林老板说:“请讲。”

戴沃伦说:“鸦片在你们中国是非法的,走私鸦片又是砍头的死罪,但是广州有那么多鸦片馆,你这里还是广州顶级的烟馆,客人那么多,官府肯定是知道的,怎么没有给你带来麻烦?我实在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林老板笑了起来,“这就是我们现下的国情。走私鸦片确实是死罪,烟馆卖鸦片也确实不合法。但是大清官员也要挣钱的嘛。”

“这是因为……”楼爱波非常好奇。

“这是因为大清地方政府从烟馆收取很高的税收,官员也可以拿到不少好处费,走私贩给那么高的贿赂,比官员的收入都高,许多高官都是走私贩的朋友,甚至和走私贩合伙一起走私。连两广总督邓廷桢的儿子邓公子,都在走私鸦片。”

“他们不怕被抓吗?”楼爱波问。

“广州距北京几千里路呢。中国有句话:天高皇帝远。北京管不了那么远的事情。在这里,我们做我们的事,我们不去管京城的事,京城也顾不上这里。”

“哦,是这样,原来法律还可以商量打折扣的。”楼爱波不禁恍然大悟。

“那万一皇帝认真起来怎么办?你们中国,皇帝还是最大的,对吗?”戴沃伦继续问道。

“在中国,皇帝最大,这是对的,但皇帝远了,管的事情太多,顾不过来,真的认真起来,那也有办法对付。时不时皇上会心血来潮,想要整治一下,官府就会来搞场严打活动。官府里的人会通知广州的烟馆,那几天所有烟馆都会关门休假。官府还会绑上几个毒贩子给砍了,谁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毒贩子,说不定本来就是牢房里的死囚犯,反正是要杀头的,就当成毒贩子给砍了。”林老板说,“当然也会砍一些小的毒贩子,不过像查尔斯那样的老大是绝对不会被抓的,两广总督邓廷桢的儿子也不会被抓,谁敢对他们动手?真要对他们动手,我看整个广州城衙门的官员都得给抓起来。”

“听说查尔斯现在卖鸦片,比渣甸洋行还要厉害,以前渣甸洋行是东印度公司最大的鸦片分销商,但这几年好像有点做不过查尔斯。”楼爱波说。

“是的。我这里的货以前都是从渣甸洋行来的,但最近几年大部分是发自查尔斯那里的。查尔斯心狠手辣,渣甸洋行那帮人搞不过他。哦,对了,今天官府在珠江里捞起了一具土耳其人的尸体,正好前几天有几个土耳其人到我这里,想卖土耳其鸦片。估计得罪了什么人被干掉了一个。”林老板说。

“你知道可能是谁杀了土耳其人?”戴沃伦问。

“我不知道。不过,土耳其鸦片比印度的便宜很多,要是土耳其鸦片进来,大家一定会买的。至少我会进一部分,这样我也不用被查尔斯拿捏着。土耳其鸦片一旦进入中国,查尔斯在广州一家独大的局面就会改变。”

“其他土耳其人还在这里吗?我怎么可以找到他们?”戴沃伦问。

“都逃回去了,别指望他们还会回来。怎么?你想做土耳其鸦片的生意?”林老板问。

“可以和他们谈谈嘛,什么都有可能。”戴沃伦说。

“小心点吧。别到时候把小命给丢了,查尔斯是不会轻易让土耳其鸦片进广州的。”伍绍荣插了一句。

“不过,你要是真能弄点土耳其鸦片过来的话,我一定会买的。”林老板说。

“放心吧,我自然会小心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去找那些土耳其人。”

戴沃伦确实非常希望弄到土耳其鸦片,鸦片利润如此丰厚,谁见了都会心动。戴沃伦到中国就是为了寻找财富,如果有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但他一个土耳其人都不认识,真不知道从哪儿着手。

“也许你可以到殡葬馆去看看。那个土耳其人死了,估计尸体不会有人去认领的。”林老板建议说。

“也就是让你到死人堆里去找,那里臭气冲天,恶心死了。”伍绍荣说,“全广州每天死那么多人,怎么个找法?再说了,人死了不会开口的。我看别费这个心思了。来来来,我们不说这些晦气的事情,还是抽烟吧。”

说着,伍绍荣躺倒在了烟榻上又抽上了。楼爱波也跟着拿起了枪杆。戴沃伦回到座位上,拿了几个葡萄送到嘴里,脑子里全是土耳其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