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来乍到
“中国皇后号”
1833年初春。纽约港。
凌晨,东方刚刚开始泛白,港口一切看上去都是黑乎乎的。岸边停靠着一艘大船,船上挂着的几盏油灯,被风吹着,忽暗忽明。走到船边,可以隐隐看到船身漆着“中国皇后号”几个大字,五面高大的船帆已经扬起,船帆顶部和船尾,各飘着一面美国星条旗,迎风招展,一副马上就要出航的样子。
这艘船,长五十来米,重两百多吨,船身看上去有点瘦长。这类船被称作快艇船,因为船身瘦长,吨位稍低,因而速度相当快。这种船是美国人在美国刚独立时,为了突破英国人在北美海域的封锁而建造的。快艇船机动迅速,使得那些海上封锁形同虚设。后来英美关系改善,无须再躲避英国军舰的追逐,这类船就被用于远洋贸易,运输人和物。为了追求速度,快艇船往往建造得相对较轻,船内体积也没有普通船只那么大,因此快艇船一般用来运输体积小的货物,比如茶叶。新摘的茶叶在欧美价格昂贵,最先运到的茶叶价格最高,所以欧美商家都设法建造速度越来越快的船,用来运输茶叶这类高附加值的商品。
“中国皇后号”的船上船下,一队工人正在忙碌着搬运货物。乘客们提着行李,沿着细长的过桥上船,有些乘客站在过道边,和亲人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一个矮胖的男人,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着燕尾礼服,戴着领结,站在过道边问候乘客,每过来一个乘客,他就和他握手,自我介绍是这艘船的船长,欢迎乘坐他的“中国皇后号”。
砰!
一个响亮的撞击声,在船长身后响起,好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船长立刻转过身来,露出一脸凶相。
“哪个操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浑事?这都是昂贵的中国瓷器和茶叶。谁要是把它们弄坏了,我要把他扔到海里喂鱼去!”船长吼道。
声音还没有完全落下,船长已经转过身来,脸上重新堆满了微笑,又换成了彬彬有礼的样子,继续问候上船的乘客。
一驾马车驶了过来,来到船长边上,戛然停住。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人,二十来岁光景,瘦长的个子,穿着大衣,长脸,轮廓鲜明,浓眉大眼,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芒。车夫帮着把两个小皮箱搬到地上,非常有礼貌地等在边上。年轻人给了车夫一点钱,车夫道谢后便驾着马车离开了。
年轻人站在那里,脸上满是新鲜兴奋的样子,四处张望着周边的一切。
“早上好,先生也要坐‘中国皇后号’吗?”船长迎了过去。
“是的,先生。早上好。”年轻人回答。
“你要去哪里?”船长继续问。
“广州。中国的广州。”
“哦,你是今天为数不多的几个去广州的乘客,大部分人都是去欧洲的,你以前去过广州吗?”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去。”
“欢迎乘坐我的船,我是船长。”船长说,“在这以后的几个月里,你就是我的客人。你以前乘船远航过吗?”
“谢谢你,船长。我从来没有跑过这么远的路。”
“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一路风急浪高,盗贼横行,而且广州那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你不怕?”
“不怕。新英格兰地区有人去广州挣了大钱,我也想试试运气,只要能挣大钱,风浪和盗贼,我都不怕。更何况,我也是见过风浪的人,以前是水手,在船上做过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最远也就是到过加勒比海和南美。”
“年轻人胆子大,愿冒险,是应该去外面闯一闯。你是水手,太好了。这一路要走很长的时间,要是遇到暴风雨,也许你可以做个帮手。我可以求你帮忙的,对吗?如果真有需要的话。”
“当然。不过,我希望风平浪静,你也用不着我的帮忙。这一路要多久?”
“如果一切很顺利,大概需要四五个月。但是如果遇上暴风雨之类的,也许就需要五六个月了。我们要先到欧洲,然后经过开普敦、爪哇,在那儿的几个港口停一下,休整休整,并且补充点水和食物,也会在那里上下一批乘客。我估计在伦敦会上一批去广州的乘客,伦敦是最主要的港口,英国人去广州的比较多。”
“这一路好长啊!”
“当然了,从纽约到伦敦大约需要三十天,从伦敦经过开普敦到广州需要一百多天,再加上在港口停泊上下货物的时间,确实需要这么多天的。”
年轻人感到很新奇,他看着工人们把货物搬上搬下,说:“哦,船长,我是沃伦·德拉诺,可以叫我沃伦,我来自波士顿。那都是些什么东西?看上去很沉的样子。”沃伦伸出手去。
船长握了下伸过来的手,他很高兴有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脸上马上扬起兴奋的神色。
“啊……那是来自中国的茶叶和瓷器,这里的人很喜欢这些东西,可以卖很好的价格,这些都是高附加值的货物,获利甚多。我们每年从中国人那里进口很多茶叶和瓷器,上好的茶叶和精美的瓷器都上了富贵人家的餐桌,差一点的茶叶,就卖给了平民百姓。你知道,波士顿那边的有钱人家,都在做这些东西的生意。”
沃伦望着船边那一头整整齐齐堆着的、像座小墙似的货物说:“真是的,那么多的茶叶和瓷器。”
“哦,这些不是,这堆东西,是要运到中国去的动物毛皮、动物脂肪和人参。人参,你知道是什么吗?”
船长为了强调人参,故意加重了口气。
“人参?这是什么东西?”沃伦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是,人参。就是那些从土里挖出来的树根,很苦,难吃死了。我们这里是没有人会去吃它的,但是,不知道中国人为什么会喜欢这东西。”
“你尝过?中国人为什么爱吃这东西?”
“尝过。一次,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碰它的。中国人很奇怪,不但喜欢吃,而且愿意付很高的价钱,他们都说吃了人参,会变得身强体壮。嘿,谁知道呢,只要他们愿意付钱,管它呢!你说是吗?”船长说。
“真的?地里挖出来的树根就能卖个好价钱?看来到中国去还真能挣些钱回来,难怪他们都说广州那里遍地是黄金,真是太好了。”沃伦兴奋地说。
“你知道五十年前,我们把英国人赶回去之后,从纽约出发去中国广州的第一艘美国船叫什么吗?”
“不知道。”
“那船也叫‘中国皇后号’。当时美国独立后,英国人阻止我们同其他英国殖民地开展贸易,欧洲其他地方又给我们设置了很高的贸易壁垒,同中国开展贸易是我们当时唯一的选择。五十年前的‘中国皇后号’也是带了人参去的,整整三十吨人参呢。来回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带回了六百多箱茶叶,还有数不清的瓷器,两万条南京裤子,你知道赚了多少钱吗?”
船长停顿了一下,故意卖了个关子。
“多少钱?”沃伦好奇地问。
船长伸出了三个手指头,在沃伦眼前晃了晃。
“三百?”
沃伦看到船长在摇头。
“三千?”
“三万多。”船长得意地说。
“什么?三万多美元?”
沃伦惊讶地瞪大眼睛,嘴张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新英格兰地区一年的人均收入还不到一百五十美元,要是谁一年能挣个三千美元,那一定可以排进前百分之一的高收入人群。三万多美元的话,那得要排进哪个档次了?沃伦实在想不过来。财富的巨大诱惑,让他对广州满怀期待。
“那还是刨去所有成本的净利润哟。”船长补充说。
“唉,我真是生得太晚了,不过,希望现在还有机会。”
沃伦羡慕地看着眼前的“中国皇后号”,想象着那上面都是他的货物。三万美元对他来说就像是个天文数字。他这次去广州,要是也能挣个三万美元,就真的太满意了。
“当年的‘中国皇后号’,是1784年2月22日从纽约出发的。为什么是这一天呢?因为那是我们的国父华盛顿总统的生日,我们第一艘船出航,也该选个吉利的日子,你说对吧?到了广州之后,中国人不认识我们这个新成立的国家,不认得我们的星条旗,都说上面画得像花一样,所以就叫我们的国旗为花旗,把我们的国家叫花旗国,称我们美国人为花旗鬼佬,我们的人参也就自然被称作花旗参。”船长很喜欢卖弄他对中国的知识,一说起来没个停。
“花旗鬼佬?”
“对。中国人把洋人都叫鬼佬,并没有特定的贬义,不是在骂我们。”
“原来这后面有那么多故事。船长您真是见多识广啊!”沃伦不禁感慨道。
船长得意地笑笑:“小伙子,你要是多走些地方,多看看,多留点心,你也会知道很多东西的,留心处处是学问,你要记住我的这句话。你到中国去,会讲中国话吗?”
“我跟一个在纽约的中国人学过些中文,能简单讲一点,用手势比画比画,基本能让人听得懂。相信到了那里应该会进步很快的。”
“中国话很难学,我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
这时,轮船上有人吹了一下号子。
“船长,也许我该上船了。有人已经在吹号了。”
“再见,”船长说,“再次欢迎登上我的船。有什么事找我就可以。”
“再见,船长。”
沃伦提起两件小行李,跟着其他乘客走上了甲板。
纽约港东边紧挨着大西洋,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在早晨泛白的天空下,就像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一直伸到天边。早上的太阳,从镜子的尽头缓缓地升起,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一闪一闪,金色的反光让人睁不开眼。
“中国皇后号”起了锚,缓缓驶出了纽约港,插在船尾的星条旗在晨阳里迎风招展。站在船甲板上的乘客们,向岸边送行的人群挥手致意,岸边的人群变得越来越小,远处的纽约市,也变得越来越模糊,隆起的曼哈顿岛,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一座金山,这座金山的颜色,随着距离逐渐变远,也变得越来越深,最后完全变成了黑色。
甲板上,和岸边亲人告别的人群逐渐散去。沃伦缓缓走到船尾,站在星条旗下,双手扶着船尾的桅索。星条旗被海风吹得哗哗作响,海上的早晨很冷,沃伦虽然裹着厚衣服,但站在甲板上被风吹着,还是感到刺骨的寒冷。他注视着渐渐远去的纽约城,那一片隆起来的岛,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像远方镜面上的一个小黑点。
沃伦的祖先,一百多年前从欧洲大陆历经波折,来到这片新大陆,他们在这里辛苦耕耘,总算稍有积累,家族虽然不算富裕,但也算是无须再为温饱烦恼。今天他又要远去,到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离家十万八千里。他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到纽约,回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会带回财富,还是落魄归来,不禁生出一丝伤感。
“刚离开就想家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边响起。
沃伦转过头来,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他身旁,刚才沃伦太专注于离去的纽约城,没有发现甲板上的人群已经散尽,只有他和站在他身边的这个绅士。他看上去与自己年龄相仿,圆脸浓眉,个头稍矮,微胖,穿着那个年代年轻绅士们日常穿着的衣服,脸上挂着友善的微笑。
“我在想,下次回来可能要很久以后,这个城市也许会变很多。”
“那肯定会变很多,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城市,每天那么多新移民从欧洲过来,爱尔兰人、波兰人、意大利人,据说现在来得最多的是德国人,说不定等你下次回纽约,这里大部分人讲的是德语,说英语的变成了少数族裔,或许我们都要重新学德语、讲德语。”
“有那么严重吗?”
“什么都有可能。如果不想说德语的话,也许,我们就别回来。”
“嗨,你好!我是沃伦,沃伦·德拉诺。你是?”沃伦伸出手来,炯炯有神的目光直视着年轻男子。
“我是埃比尔·阿博特·洛。你是纽约人吗?”埃比尔和沃伦握了握手。
“我出生在波士顿,现在在纽约做事,也该算是个纽约客吧。你呢?”
“当然,我生在纽约,长在纽约,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其他地方,我是典型的纽约客。这是我第一次出纽约,第一次出门就走远路,去遥远的东方。你要去哪里?”埃比尔的脸上闪过一丝作为纽约客的光芒,他有那种纽约客的自信和自豪。
“我要去广州,这是我第一次去那里。”沃伦说。
“那太好了,怎么有那么巧呢?我也去广州,我也从来没有去过,这一路那么长时间,我还担心没人说话呢。我们正好可以做个伴。”埃比尔一下兴奋起来,“你会说中文吗?”
“我在纽约跟一个中国人学过一点,我的中国老师还给我起了个中文名字:戴沃伦。你呢?”
“当我决定去中国后,恶补了一下中文,算是学过一点吧,只是不知道到了那里还有没有用。我的老师也给我起了个中文名字,叫楼爱波。”
“到了广州,周围的人都讲中文,逼着你讲中文,自然就会讲了。”戴沃伦非常自信地说。
“你知道广州在哪里吗?他们都说,你要是在这里的地上打个洞,从这个口钻进去,从地球那头再出来就是广州了。”
“真的?”戴沃伦半信半疑。
“我不知道,都是听别人说的。不过,这一路可长了,要快半年的时间吧?”
“是啊,时间太长了。我很高兴我们可以做个伴,海上实在太无聊了。我以前在船上做过事,我们从加勒比海走私朗姆酒进美国,一路无聊,无所事事,幸亏我们有朗姆酒,一喝上酒,时间过得飞快。可惜,现在到哪里去找朗姆酒?”戴沃伦高兴地说着,他觉得和眼前这个年轻人非常投缘。
楼爱波压低声音说:“嘿,沃伦,我带了几瓶朗姆酒上船。我们可以一起喝,解解闷。船上也卖酒,只是这里的酒太贵了,这帮混账把船上的酒搞得那么贵,你想喝酒,就逼着你向他们买,简直就是强盗,谁愿意花钱去买那些贵得离奇的伪劣假酒?我们偷偷地喝,别让他们知道就是。”
“是吗?太棒了,你还把朗姆酒偷带上船?我怎么没有想到?”
戴沃伦兴奋地看着这个新认识的朋友,这个纽约客看来是个有意思的旅伴,也许这个漫长的旅途不会太无聊。
“你去广州做什么?”楼爱波问。
“我还不知道。我听说广州那边机会很多,很容易发财。我们波士顿那边好多有钱人家,都是跟广州做生意才发的大财。我想去那里找份工作先干起来,看看有什么好的机会。我还没有找好工作,到那里再说吧。你呢?”
“我要去我叔叔的公司做事。我叔叔的公司叫旗昌洋行,是罗素先生创立的。”楼爱波说。
戴沃伦从没听说过,就问:“旗昌洋行是做什么的?”
“那可是中美之间最大的贸易公司。你看这船装的那么多东西,还有运到纽约的那么多茶叶和瓷器,很多都是旗昌洋行做的进出口贸易。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去那里做,他们发展很快,业务越来越多,人手不够,是非常需要人的,我可以跟罗素先生去说说。”
“太好了,那你帮我说说吧,谢谢你。”
戴沃伦没想到,还没到广州,在去中国的船上就有了可能的工作机会,真是太幸运了,也许这是中国之行的好兆头。
“我们那里的人都说广州是世界上最富的城市,许多国家的人都到那里开办公司,应该是有很多工作机会的吧。”楼爱波很有信心地说。
“是的,可有钱了。我听说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火灾,大火烧化了白银,流到路上,成了一条银子做的小溪。”戴沃伦附和着说,右手在空中轻轻地划过,好像划过的就是那条银子做的小溪。
“哎,你以前做什么的?”楼爱波问道。
“我们家都是水手,从我爷爷开始就跑海,我父亲也是,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和我叔叔在船上混。经常去加勒比海和南美,跑遍了那些地方,但从来没有跑到太平洋去过。”
“我真羡慕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楼爱波说。
“有什么好羡慕的,海上无聊至极。这次是我出海最远的地方,不过我现在只是船上的乘客而已,在船上不需要做任何事情,这是最轻松的一次出海。”
“是的,我想,水手是很辛苦的活。”
楼爱波把手搭在了船的桅索上,望着船后面被轮船犁出来散向两边的波涛。波涛散开来后,又在远处并在一起,阳光下,波浪泛着银光,照着人的眼睛,非常刺眼,楼爱波不禁把眼眯成了一条线。
“不光辛苦,钱挣得也不多,还很危险。加勒比海那边,有很多海盗出没,经过那里时整天提心吊胆,生怕碰到海盗船。我们还真有几次碰到过海盗船,有一次被海盗劫持,我们船上有几个人还被海盗捅死了。我命大,情急之下,跑到最底层的船舱,躲在酒桶里,被朗姆酒泡着,逃了过去,总算有惊无险。而且我们走私的朗姆酒要是被政府查到,就会被全部没收,还有坐牢的风险。我听说有的船走私朗姆酒,被当地政府查到,还有船员被当成海盗吊死的。”
戴沃伦想起以前的事情,心里充满了侥幸。
“所以我想去中国试试运气,也许以后再也不用当水手,再也不用去提心吊胆地辛苦挣钱。等我挣了钱,或许我可以买条船,雇一帮人当水手去走私朗姆酒,我自己不用去海上,在家里等着数钱就是了。”戴沃伦语气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伸出右手,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对,我们都去那儿试试运气,中国那地方遍地黄金。混得好,我也不用在我们家那个小杂货店里,跟那些乱七八糟、充满着恶心气味的杂货打交道,也不用去卖那些假药骗人了,唉,那些包治百病的假药。你知道,纽约的杂货店又兼做药房的,对吧?”
“你还卖假药?”戴沃伦满怀好奇地问。
“就是往水里掺些蜂蜜、威士忌酒,还有些野草里弄出来的东西,吃不死人,也没啥用处。这些东西,你说是治肺痨的,是治疟疾的,能让男人一个晚上同女人过性生活十次都没事的,是包治百病的,能让你长命百岁,延年益寿的,还真有不少人信。”
“哇,你卖包治百病的假药,真了不起!简直不可思议,看来世界上傻人不少,很好骗。”戴沃伦向楼爱波竖起了大拇指。
“确实是,大部分人都很傻,你只要胆子大,总有人愿意让你骗。尤其是女人,最好骗。”
“女人?”
“对。蜂蜜水里多加点威士忌,说是可以让女人皮肤更润泽,能够保持青春,床上功夫更棒,更能吸引男人,女人们就趋之若鹜。不过,也难说,说不定女人就是想喝酒,女人平时要面子,要装淑女,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去大街上买酒,所以就来药房买,名义上是买药,其实是来买酒喝的。”
“卖假药应该可以挣很多钱,你还跑去广州干吗?”戴沃伦不解。
“纽约的杂货店多如牛毛,都是卖假药的,没办法把价格定很高,酒的价格很贵,政府收很高的税,所以卖假药的利润率其实并不高,除非自己酿酒或者走私酒,但是,要是自己酿酒或者走私酒,被政府抓住,风险太高。等我有了钱,我也买艘船,专门做中美之间的贸易,大家跟中国人做生意,运货总是需要船的,船运是不会错的买卖。”
“我想,我们去广州一定会混得很好。”戴沃伦充满信心地说,他看着远去的波涛,指了指头上的星条旗,继续说道,“你知道,以前我们是不能直接同中国人做生意的,有人因为同中国人做生意,被英国人当海盗抓起来,有人还因为这个原因被英国人吊死。英国人走了之后,我们才可以直接同中国人做生意。你看,英国人走后才五十年,新英格兰地区就已经有多少人,因为跟中国人做生意发了大财,像波士顿的库欣家族,还有哈佛大学的卡波特家族。我想,为什么不是我们,你说对吗?”他直视着楼爱波。
楼爱波点了点头,没有作声,看了边上这个比他高半头的瘦高男人一眼。戴沃伦棱角鲜明的脸上闪着一种光,在太阳的照耀下,坚毅的眼光让人感到一种不可摧毁的自信。楼爱波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这个人了。
“你在广州找好住的地方了吗?”楼爱波问。
“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帮我找了个地方。他是个中国人,叫陈麦南,他们叫他麦克,我朋友约翰以前和他在一条船上做过事,但我从来没见过他。你呢?”
“我就先住我叔叔那里。哎,沃伦,我可以叫你沃伦,对吗?”楼爱波问。
戴沃伦点头。
他继续说:“你也可以叫我爱波。我们到船舱里去如何?我们可以喝朗姆酒,现在这儿有点热了,太阳晒得太厉害。”
“好,那我们走吧。”戴沃伦说。
他们俩转身离开船尾向船舱走去。
“中国皇后号”船体分为三层,都在甲板以下,最上面那层有十个单独的房间,那是属于有钱人住的地方。第二层是沿船体两边,相向而建的两个大通间,每个大通间在地上放着一排地铺,这是没钱的人住的地方,那里老鼠和臭虫经常出没。两个大通间当中的空地,是一张很长的木头桌子,人们在那里吃饭、聊天、看书,在海上旅行漫长的时间里,这里是人们消磨时间最多的地方。最下面那层是用来装运和储存货物的,船工们也住在最下层。
从纽约出发,经伦敦到广州的这段东向路线,虽然也会带一些货物,但和回程相比,那要少得多,船上会带许多银圆,所占的空间并不很多,人数也比较少,船上乘客大部分是回欧洲省亲的,这条东向航线上的船比较空,一般都有空位。东向航线因为比较空,船身轻,一般还需要带些压舱石,把船压低到规定的水位,这样船体才能稳定。
从广州经伦敦到纽约的西向路线,则是一幅完全不一样的景象,从广州出发的船往往装满了货物,所有空间都被利用起来,到了伦敦,下一批货物之后,会上来很多人,人们都是拖家带口,带着大包小包的全部家当,他们都是打算离开欧洲到北美扎根下来的,大通间那一层会挤满了人,地铺上人挨着人睡觉,船舱里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会让人头晕气闷。当年中美之间的船就这样,从广州带货出发,再从伦敦带上乘客,然后把人和货拉到北美,这条西向的路线上的船,总是装得满满的,一位难求,必须提前买票才能保证有个位置。
戴沃伦和楼爱波没有那么多钱,自然是睡在中间那层大通间里的地铺上。那里人不多,总共只有十来个人,除了戴沃伦和楼爱波,其余人都是回欧洲省亲的。大通间里显得非常空旷,大家都自顾自,互不干扰。
晚饭后,大部分人都回到地铺上睡觉去了,楼爱波怀里揣着一瓶朗姆酒,叫上戴沃伦,他们在长桌的一头坐下。楼爱波把瓶塞拔了,把酒瓶递给戴沃伦。戴沃伦对着酒瓶喝了一口。
“这酒掺了很多水,我们以前走私的酒,纯度要高很多,有百分之六七十的酒精度。这瓶最多也就百分之三四十。”戴沃伦说。
“在纽约卖的都这样,为了卖更多的钱,酒商都拼命掺水。酒商也要挣钱,自然会掺水。”
“我们以前从加勒比海走私朗姆酒进来,卖给水兵们和酒商们的酒,纯度都很高,利润当然也高,船东挣很多钱。为了不让水兵们喝了酒之后闹事,政府规定,每个月配给的就那么一点点酒,这么一点哪里够啊?所以,每次我们船一回来,水兵都会跑来找我们,偷偷来买我们走私进来的酒。”
“你们酒的纯度那么高,水兵们喝了,不就更要闹事啦?”
“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华盛顿竞选总统的时候,为了让大家投他的票,免费提供朗姆酒给大家喝,而且是高纯度的。你看,选票自然就投给了他。”
“这不是贿选吗?”
“大家不都是这样吗?要是有人现在竞选的时候不提供免费的高纯度朗姆酒喝,你看他能选上吗?”
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轮着喝酒。戴沃伦看到一个中国人模样的水手从对面楼梯上下来,就赶紧把酒瓶子藏到了衣服里面。
这是一个矮小精悍的中国水手,脑后的辫子盘在头上。他来到戴沃伦边上,没被邀请,自己就坐了下来。一只手朝着戴沃伦伸了出来,手掌展开,手心朝上。见戴沃伦满是疑惑的神情,他伸出的手掌又抖了一下,说:“酒呢?”
“什么酒?”戴沃伦假装不明白。
“别和我装糊涂,我知道你们在喝酒。放心,我不会去告诉船长的,我没那么傻,让船长把酒没收之后,他一个人喝,这个酒鬼。我叫强尼,大家做个朋友嘛。”
戴沃伦知道没必要再隐瞒,就把酒瓶从衣服里拿了出来,递了过去。强尼端起来,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把酒瓶传给楼爱波。
“你们去哪里?”强尼问。
“广州。你当水手多久了?我以前也是水手。”戴沃伦说。
听戴沃伦说以前是水手,强尼高兴了,把酒瓶要了过去,又喝了一口。
“我就是广州人,在‘中国皇后号’上一干就是十几年。专门跑中国和美国之间的这条线。你们去广州干吗?”
“找事做呗,大家都想去广州挣钱。”楼爱波说。
“跑那么远去做事?那里对你们来说人生地不熟的。”强尼说。
“你不也是一样?”戴沃伦反问道。
“你说的也是。大家都是为了生计。”强尼说。
“这一路不会有什么事吧?”楼爱波担心地问。
“你说什么事?暴风雨难说,谁也说不准。”强尼说。
“你遇到过厉害的暴风雨吗?”楼爱波问。
“当然,我在海上跑了十几年了,哪有不碰到的?吃我们这口饭的,遇上暴风雨,那是家常便饭的事。不过,我很幸运,每次都是有惊无险。”
“海盗呢?”戴沃伦问。
“这里到伦敦不会有海盗。马六甲海峡那里海盗很多,船过那里要特别小心。快到广州的时候,那里也有海盗,中国海盗,还是女的。”强尼说。
“女海盗?”楼爱波来了兴趣。
“那可是大海盗,没听说过?女的,大名鼎鼎,人称郑一嫂,手下有各种船只五百多艘,几千号人,官府多次围剿捉拿,都搞不定她。官府就悬赏拿她人头,赏金颇厚,有好几千两银子呢。不过,到现在还没人拿到过赏金。”
“有这么厉害的女海盗?我经常跑加勒比海,也见识过不少海盗,女海盗还是头一次听说,而且还是个厉害的。”戴沃伦说。
“这个郑一嫂出身卑贱,是广州的疍人,这些疍人终年生活在船上,他们没有房子,是广州最卑贱的人。郑一嫂年轻时被父亲卖到妓院当妓女,我也去过那妓院,可惜没有睡过她。后来红旗帮的海盗头子郑一逛妓院,看上了她,就带一帮弟兄砸了妓院,把郑一嫂抢了当老婆,所以大家都叫她郑一嫂。”
“那怎么她当了头?不是她老公吗?”楼爱波好奇。
“她老公郑一掉海里淹死了,真是世上怪事无奇不有,一个海盗头子,整天在海上混,竟然刮风时被风刮进海里淹死了,你信不信?我就是不信,也说不定是有人害的。郑一死后,他手下的几个大头目个个跃跃欲试,想当红旗帮的头儿,还有的想把郑一嫂给占了。但人家郑一嫂,将计就计,在几个大头目之间周旋,今天跟这个睡,明天和那个睡,联手一个杀另一个,把一拨一拨人都陆续干掉,别看郑一嫂妇道人家,却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把郑一的‘老臣’们赶尽杀绝,同时培植年轻的海盗做自己的马仔,最后,反而是她成了红旗帮的头领。”
“这么个女人不简单,一定有许多过人之处。”戴沃伦对这个传说当中的女海盗头子满怀敬仰。
“就是千万别落到她的手里。郑一嫂武功高强,剑法又狠又准,制定的规矩特别严格,抢到的货物一律由她分配,抢到的人在十天之内要把赎金付清,如果实在拿不出钱,会再给十天的限期。这十天里,女人分给手下的马仔;男人要是被她看上,会被喂一种特别的药,是鸦片做的,然后陪她睡觉,让她搞得精尽而绝。哎,三四十岁的女人嘛,老公死了,总需要男人的。要是到时间赎金还没到,所有人都一律杀掉,扔到海里,没有任何例外。”
听到这里,戴沃伦和楼爱波都打了寒战,一股寒流从头顶流到了脚跟,两人相互对视了一下,心想,千万别落在了郑一嫂的手里。
见两人担忧的样子,强尼哈哈笑了。
“别怕,我在海上跑了那么久,还从来没有碰到过郑一嫂。尤其是去广州的船,货物少,人也少,海盗没什么兴趣打劫。从广州开出来的船倒是有被劫的可能。所以,我们应该问题不大,小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