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
船沿着珠江缓缓行驶,珠江从入海口开始,由南往北逐渐变窄,接近广州城时,变成东西走向,远处的广州城从模模糊糊变得逐渐清晰起来。展现在戴沃伦眼前的,是一个布满房子的巨大城市,城市以黑色为主要基调,盖着黑色瓦片的房子,一个接着一个,看不到尽头。
清乾隆年间,广州成为中国唯一的对外通商口岸,全中国所有的对外贸易,只能通过指定的广州十三家公司进行,这十三家公司,俗称“广州十三行”,垄断了全中国的对外贸易。清政府自认为是泱泱大国,不屑与洋商沟通,也不知道如何同洋人打交道,就委托十三行管理洋商,有关洋商管理的规章制度,或者洋商希望官府提供什么帮助、有什么具体要求,都通过十三行传递,同时十三行也帮官府代征关税,帮洋商代缴杂费。
因为广州是唯一的通商口岸,这个城市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积聚财富,国际知名度迅速崛起,人口迅速膨胀,很快达到百万以上,成为世界第三大城市,仅次于北京和伦敦。欧美人称之为Canton,许多欧美城市以之命名,就是希望自己的城市也像广州那么富裕。
广州之所以成为对外通商口岸,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其实洋人最早设立的贸易据点是澳门,葡萄牙人最早来到亚洲做生意,因为帮官府打败了海盗,而赢得了澳门的管理权,但澳门的容量小,又直接连海不便管理。当时洋人持之以恒地寻求同中国开展贸易的口岸,希望有一个比较大的区域便于和中国做生意,皇上实在不胜其烦,就划了一个离天子最远的,又便于控制的特区作为通商口岸,那就是广州。广州并不临海,商人要到广州必须沿珠江而上,珠江的拐弯处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咽喉,清政府既想对外开放,需要开出一个小口子,又怕这个口子开了之后不好收拾,而广州的地理位置恰到好处,便于官府的控制,因此,对外开放的这个口子,就非广州莫属了。
广州城分为老城和新城。老城四周由八米高六米宽的围墙围住,围墙周长十多公里,城的北面有一座小山作为天然屏障,其他三面城墙外有十米宽的护城河,既可以保护城市抵御外来入侵,又可以把城内废水随河道排泄出去。城墙有八个陆路城门,每边两个,还有两个水路城门。城门有士兵把守,日升而开,日落关闭。老城内建筑以一层中式为主,偶尔会见到两层的房子。清政府的各个衙门都在老城之内。
因为人口的增加,老城再也住不下了,人们就在南门外建房居住,形成了广州新城,新城从老城的南门一直绵延到珠江的北岸,然后再往两边延伸出去。因为是新城,就显得没有老城那么拥挤,这里也建了一些两三层楼的房子,一些新富们就选择在新城里居住,有的还在那里建起了占地很大的庄园。
外国人是不被允许在老城内居住的,他们一般也不选择居住在新城,除了少部分选择居住在珠江南岸,大部分外国人居住在珠江北岸新城东边沿江的一片狭长地段,北岸的这片地段,地势稍微高一点,外国人喜欢玫瑰,每家每户在房子周围种些玫瑰花,因此,当地人把这片地方称为玫瑰岗。有钱的外国人,居住在玫瑰岗地势较高的地方;没钱的,就住在岗下,或者散住在玫瑰岗四周中国人聚集的地方。
广州老城外的居住区,包括新城和外国人集聚的玫瑰岗,都没有城墙,为了防止强盗的绑架和盗贼的骚扰,一些大户和商家就雇佣私人保安,以替代清政府士兵的保护。私人保安因而成为一个抢手的职业,大凡广州本地人都学些拳腿枪棍之术,学武之风盛行,武艺高强的人总能在商家那里混口好饭吃。
广州还有些人居住在珠江的水上,这些被称为疍人的船民,终年生活在船上,以打鱼为生,在广州社会里是属于最底层的百姓,有些疍人成了海盗,干些杀人越货的事。
戴沃伦顶着蓬乱的头发,长着络腮胡子,半年多在海上的漂流生活,使他没有机会好好修理自己的边幅,显得邋遢肮脏。看着越来越清晰的两岸,戴沃伦异常兴奋,劫后余生,他要更加珍惜今后的日子。未来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今后的未知数,让他既有点紧张,又充满了期待。
戴沃伦注视着北面渐渐接近的广州城,指着琉璃瓦建筑对楼爱波说:“你看,难怪人家都说,广州是最富的城市,这里的人真有钱呢,就连这里的屋顶都是用黄金铺成的,金光灿灿。”
船在珠江北岸一个叫黄埔的地方靠了岸,那是个凹进去的江湾,码头对面,在江心有一个小岛,使之形成一个天然的避风港,小岛的一头,有一个高高的中国木塔。港湾里停泊着各个国家的商船,悬挂着各国的国旗,五颜六色,非常壮观。码头上人头攒动,接人的、送人的、装卸工、马车夫、揽客的,人声嘈杂,一派忙碌景象。
“中国皇后号”也停在港湾里。上下船的过桥已经放下,过桥是一块木板。工人们光着膀子往船上搬东西,挑夫们脖子上搭着毛巾,辫子盘在头上,肩上挑着沉甸甸的货物,沿着搭起的过桥,小心翼翼一步步艰难地挑着走上船,过桥被压得上下晃动,挑夫们也随着一晃一晃。
“船也赎出来了?”戴沃伦问。
“是。海盗有海盗的规矩,他们不乱来的,只要付钱,任何东西都可以赎回来。”
“好像船又要走了?”
“对。他们肯定想要把被耽搁的时间补回来,尽量把货早点运去北美。”
楼爱波指着正对着码头的一边,对戴沃伦说:“你看那一边。”
戴沃伦抬头看过去,码头的中间是一座很大的中式院落,门口两个大石狮,门匾上写着“钦命粤海关”几个大字,一杆大旗从中式院落里伸出来,指向天空,上面挂着一面旗帜,被风吹着展了开来,上面也写着“钦命粤海关”。戴沃伦当然看不懂,不过,他猜那一定是中国官方的海关了。海关的两边,各排着好几栋气派的西式洋房。正对着他们的,是两栋三层小楼。一栋楼的上面,用中文写着“渣甸洋行”,还有一行英文字,Jardine Matheson;另一栋楼上写着“怡和行”。
楼爱波说:“渣甸洋行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中国最大的代理,这是我叔叔告诉我的。你知道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对吗?那可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司。”
“它们是做什么的?”戴沃伦显然并不清楚,好奇地问。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也是做进出口贸易吧,英国人的公司,和旗昌洋行类似,但比旗昌洋行大多了,不好比。”
“那怡和行呢?就是边上那栋楼。”戴沃伦问。
“不知道,没听说过。你看那边。”楼爱波指着最边上的西洋建筑。
“哪里?”
戴沃伦不知道楼爱波指的是哪里,就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那排西式楼房的最末端,有一栋两层小楼,和其他西式洋楼排在一起,显得比较简陋,还有些陈旧。
“你看,那栋最边上的小楼,上面写着‘Russell&Co.’,那就是旗昌洋行,我现在就在那家公司做事。这些楼房可能是它们在口岸的办公楼吧。”
两人跳上码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一排马车边上停住,相互望了一下对方。
楼爱波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戴沃伦说:“我要赶回公司去,就不送你了。这是旗昌洋行的地址。你一定要过来试试运气。我会同罗素先生说的。”
戴沃伦接过纸条,粗粗看了一眼,放进了口袋。他把两个小箱子放上一辆马车,突然回过身,给了楼爱波一个熊抱,还没等楼爱波反应过来,戴沃伦就已经转身跳上了马车。楼爱波在那里傻待了一会儿,看那载着戴沃伦的马车踢踏踢踏地缓缓地远去,也就跳上边上的马车走了。
载着戴沃伦的马车缓缓地在路上走着。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初秋的广州依然很热,闷热的感觉和纽约的夏天相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在一条两边都是商家的小路上停住。车夫下来把戴沃伦的行李放到地上。戴沃伦下车,给了车夫一点钱,车夫就走了。
戴沃伦站在那里,环顾了一下四周。两边都是三层楼的中式建筑,楼上晾着衣服,这些衣服架就像凉棚一样,遮住了部分阳光,让站在那里的戴沃伦感到有点阴凉。底楼都是商家。马路一边离他最近的是家包子店,边上是家米粉馆,再边上是家卖古董的。马路的另一边,有一家鱼粥店和一家杂货铺,各种小商品和小零食都堆到了街上,杂货铺的墙上写着好几个很大的“参”字和“翅”字。因为是下午时间,商店里和马路上的人并不太多。
戴沃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低头看了一眼,就提着行李走到鱼粥店和杂货铺中间的一扇小门前,他把行李放在地上后去敲门。敲门许久,一位老头开门出来,戴沃伦递给老头一张纸条,老头看后,就让戴沃伦跟着进去。屋里很黑,老头提着一盏煤油灯,戴沃伦看到前面有一段细窄的楼梯。
老头带着戴沃伦来到三楼,打开房门。戴沃伦先走了进去,把行李放在了地上。屋里很闷热,黑得什么都看不见。老头提着煤油灯跟了进来,屋里一下有了点光亮,戴沃伦看到有张桌子在墙角,桌子上有盏煤油灯。老头走到桌边,点着了桌上的煤油灯,又把煤油灯捻得很亮,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老头朝戴沃伦点了点头,然后就退了出去。
屋子不大,里面摆设非常简单,木头的地板,桌子边有两把木头做的矮凳,一面墙的边上,放着一张床,床上叠着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床边上有个柜子,三层抽屉,可能是用来放衣服的。柜子的一边有个便桶,那是用来大小便的。另一边有个水桶,戴沃伦打开来看,见是干净的水,里面有个水瓢。除了这些东西,屋里没有其他的了,看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楼下的餐馆会派上很大的用场。
正对着床的那面墙上有一扇窗户,戴沃伦走了过去,把木头窗户打开,外面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照得戴沃伦睁不开眼睛。他赶紧把窗户关上,然后走到床边,他觉得很累,头又开始晕起来,便倒在了床上,连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