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遗民诗人姜埰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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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王洲明

先是接到了宇声教授的电话,说他从校领导岗位退休一年来,完成了《明遗民诗人姜埰评传》(后简称《评传》),希望我能看一看,并能写篇序言。我虽然对明清文学并不很熟悉,但还是很痛快地答应了,我与宇声教授曾有过愉快交往,盛情难却。接着,电子文本就发到了我的邮箱里。

我比较认真地阅读了全部书稿。我觉得,就《评传》全书看,视点高,见解深,考索信,体味细,描述真,结合明末清初“天崩地裂”般地易代之变的大背景,详细地写出了传主姜埰与其弟姜垓的生平事迹、思想境界、人格性情、文学成就、风格特点,以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旁及于与他们生活纠葛密不可分的君亲、师尊、僚属、同道、敌友等或个人或群体的生活轨迹,彰显出明末遗民忠介守志的亮节以及内心深深的苦痛;另一方面,正是通过这些详细的叙述和描写,从侧面真实地反映出明末清初那个大变动时代几乎所有的大事件,以及黎民百姓所遭遇的苦难,特别是知识阶层不可避免的政治分化。就这个意义说,《评传》既是一部关于姜埰兄弟生平的专著,也可视为具体、详细了解并认识那个大变动时代的很好的历史读本。

写明末清初姜埰兄弟的评传,无疑属于文学的研究,因为姜埰兄弟是那个时代颇为著名的作家;同时也毋宁说是属于历史的研究,因为姜埰兄弟同样是那个时代遗民士人群体颇具代表性的成员。要写好这个题目,对于写作者来说,从史料的掌握、史识的高下,乃至文学素养,都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

《评传》在史料方面下的功夫首先值得称道。传主生活的时代距离现在,已经过去近四百年了,要尽可能地复原传主当年的生平轨迹,首先遇到的就是史料的问题。笼统地说,史料应该包括传主自己的著作以及后人对传主及其著作的研究;应该包括与传主生平相关联的历史人物的著作以及后人对这些历史人物及其著作的研究;应该包括记录这段历史的史书典籍,以及后人对这些典籍的研究;还应该包括与传主文学创作有关联的、在传主之前及与传主同时代的那些古代的文学典籍,如此等等。应该说《评传》作者对上述各个方面史料的搜集、整理,是相当充分、相当完备的。更难能可贵的是,举凡相关的墓志、碑铭、方志、野史、杂记中的资料,也都一一纳入视野,详细考辨,审慎抉择。学术研究的最基本也是最科学的方法,依然必须是论从史出。所有这一切功夫,都为《评传》写作奠定了基础,也为写作成功提供了最重要的保证。

评传是有各种不同写法的。比如,在基本尊重历史事实基础上,较多地合理想象,甚至虚构,就是其中的一种。而宇声教授的这部《评传》,不属于这一类。《评传》尽可能地展示出传主生平的真实性,因此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学术专著。《评传》的着眼点、着力点,是通过对传主的作品先做出真伪辨识、确定系年、字词训读、典故破解、文义解析,再与相关联的人与事相印证、相沟通,从而详细地、相对真实地勾画出传主的人生轨迹,以及思想感情、性情禀赋,乃至精神世界。这是这部《评传》的重要特点,也是其优长之处。伴随《评传》作者对传主作品的解析,使得我们眼前呈现出一桩桩具体的事件,一幅幅生动的场景,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它们纷至沓来,相互浸润濡染,最终展现出传主可触可感的丰满形象,同时也描摹出反映那个风雨飘摇时代的一幅真实画卷。我在读这些解析时,明显感受到了《评传》作者的追求,即追求细和深。所谓细,即对作品有细致入微的体味,景物如江河湖海,山山水水,日月星辰,春华秋实,塞上烟云,江南晨曦,人物如独酌微吟,癫狂放歌,踟蹰独行,慷慨击节,野游雅聚,生离死别……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应该是属于对传主作品的二次创作,正是这带有情感色彩的二次创作,将读者带入了已经消失的距今四百年左右的那些人们生活的具体场景。所谓深,则表现于两个方面,其一,在真正触摸到传主情感的前提下,同时也尽量感悟到、揭示出传主丰富的内心世界。《评传》作者与传主之间,达到、实现了“会心”的境界。其二,始终以自己的识见,对传主的处事为人、是非真假,乃至文情才思、为文高下,进行褒贬,作出属于自己的评价。比如对传主保持遗民节操、不事新朝的理解和肯定,对传主大部分作品高超写作艺术的啧啧赞赏;比如对传主某些作品所表现出的明末遗民作家普遍所有的“哭穷”的造作,对某些个别作品用典的不伦不类的批评,都具有鲜明的个人见解。凡此等等,都是《评传》作者理论思想水平以及文学素养的具体显现。

评传,作为文学研究方式中的一种,与其他文学研究的样式有着共同性,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通过研究,最终形成研究者自己的观点。这种观点,有着复杂的形成过程。这种观点,统率着学术成果的全部。而能形成这样的观点,“论从史出”固然是铁的定律,而研究者的理性认知是绝对不可或缺的。这或者可称为所谓的“史识”。就拿本《评传》来说,传主生活的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朝代更替的时代,且又是一个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朝代更替与民族矛盾纠葛在一起的时代。如何用今人的观点评价那段历史,如何用今人的观点评价传主的作为,对写作者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小的考验。我认为,作者的认知是非常允当的、合理的,是以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历史地看待曾经发生过的那段历史。即历史地承认,民族融合的过程中充满着血与火的痛苦;历史地承认并肯定,面对“易服”“薙发”的屈辱,以传主为代表的长久经受儒家传统文化教育、熏染的明末士人们所秉持的正统观念和情结;同时,也历史地承认,伴随时间的淘洗,历史烟云逐渐散尽,遗民们的孤忠大节意识逐渐地淡化,且逐渐地失去其原有的意义,并最终抽象为全民族的优秀品德。正是基于这种理性认知,《评传》同情以传主为代表的明末遗民家国破亡的苦难遭际以及痛苦心迹;赞赏以传主为代表的明末遗民固穷守节的情操;同时对传主与所谓“贰臣”交往中的复杂心态,乃至对所谓的“贰臣”现象,都作出了合情合理的分析评论。

“文如其人”。我于《评传》中读出某些属于作者本人经历、性情中的东西。宇声教授77年入山东大学中文系,属于所谓“新三届”,毕业后分到本省一所高校任教,从普通教师到院系领导,到学校领导,到退休,人生阅历相对丰富;忙于公务,不废读书,耽学深思,执着于学术;重情性真,坚毅果行。于是,在行文中我们看到了,评骘人事,举重若轻,合情入理;解析词章,文采飞扬,尽兴挥洒;辨疑释难,引经据典,涵盖古今;烛幽探微,证讹拾缺,颇见功底;通篇情文氤氲,神完气足,文气畅达。仔细阅读,给人以满足感。

以姜埰的单传冠以书名,而内容又包含姜垓传而实际为合传,形式上似有失严谨。但仔细思忖,又理解了作者出于“量体裁衣”的苦衷,也算是可以接受的一种“便宜”的处理。因为这种结构方式,反倒有利于方便、灵活、充分地展示内容。我为宇声教授的大作出版而感到由衷高兴,并表示祝贺!是为序。


2018年4月27日于山东大学寓所

(作者为山东大学教授、古代文学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