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序奏
1
马车里已经没有一丁点地方可以容得下洛蒂和凯姿雅了。当帕特把这两个小家伙甩到行礼堆上面时,她们颤颤巍巍的;奶奶的膝盖上已经摞满了东西,琳达·伯内尔不可能让笨重的孩子坐在自己的腿上,无论如何也不行。伊莎贝尔十分的神气,她挨着新来的杂工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大大小小的手提箱、包包袋袋全都堆在地面上。琳达·伯内尔说,“这些东西都是必需品,一刻也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她看起来疲劳而又兴奋,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洛蒂和凯姿雅站在刚进大门的草坪上,她们早就知道,上车后,镶有黄铜锚钮的大衣,绣有水手丝带的小圆帽会遭殃。她们手拉手,瞪着圆乎乎的眼睛,神情庄重,先是打量眼前这些必需品,然后将目光转向她们的妈妈。
琳达·伯内尔说:“我们只能留下她们。只有这样了。我们没办法带她们一起走。”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奇怪的微笑;她身体后仰靠在带有纽扣的皮质背垫上,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带着笑意微微的颤动。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此时已忍俊不禁,她一直站在自家客厅的百叶窗后面观看着眼前这一幕,蹒跚地从花园的小径走来。
“为什么不让孩子下午留在这里呢,伯内尔夫人?她们可以等保管员晚上回来的时候搭乘他的马车。外面路上的这些东西必须得拉走,对吧?”
琳达·伯内尔说:“没错,房子外面所有的东西都得拉走。”她挥着白皙的手臂指着门前草坪上四脚朝天的桌子和椅子。它们看起来多么好笑!要么它们应该颠倒过来,要么洛蒂和凯姿雅应该倒立。她极其想说:“倒立起来,孩子们,等着保管员吧。”似乎在她看来,要是不听取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的建议会是滑稽透顶的。
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肥胖而吱嘎作响的身体倚在大门上,果冻般硕大的脸盘上挂着笑容。“放心吧,伯内尔夫人,洛蒂和凯姿雅可以和我的孩子一起在育婴室喝茶,我晚点儿会把她们送上马车的。”
两声压低的啧啧声传来:“谢谢了,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
“你们两个要乖乖的,来——到我跟前来——”她们两个走上前去,“不要忘了告诉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如果你们想要……”
“不会的,奶奶。”
“不用担心,伯内尔夫人。”
眼看马车就要走的时候,凯姿雅放开了洛蒂的手,飞快地奔向了马车。
“我想再亲一下奶奶和她道别。”
但她还是没能赶得上。马车已经上路了,伊莎贝尔傲气十足,她的鼻子仰得高高的,琳达·伯内尔疲惫地倒在座位上,奶奶正在她黑色的丝绸手提袋里翻找临行前放进去的一些古怪的零碎,好像要找什么给她的女儿。马车映着阳光在一片金灿灿的尘土中远去,翻过了那座小山。凯姿雅咬着她的嘴唇,而洛蒂先是摸索她的手帕,然后就嚎啕大哭。
“妈妈!奶奶!”
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像一个巨大而温暖的黑丝保温套,把她裹在自己的怀里。
“没事的,宝贝。要作一个坚强的孩子。你们来到育婴室玩吧!”
她搂着哭泣的洛蒂,带她走向育婴室。凯姿雅跟在后面,她看着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裙腰上的开口做了一个鬼脸,它从来都是那样开着,两条很长的粉色束腰带露出来悬在外面……
洛蒂爬楼梯的时候止住了哭声,但是她用鼓胀的眼睛打量育婴室房门的神情和脏兮兮的鼻子让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的孩子乐开了怀,他们分坐在一个长条桌的两边,桌子上铺着一张美国油布,放着蘸酱和两大盘面包,两个棕色的大壶缓缓冒着热气。
“哈喽!你一直在哭呀!”
“哦!你的眼睛已经缩进去了。”
“她的鼻子看起来真好笑。”
“瞧你的眼睛又红又肿的!”
洛蒂这招可真灵!她感觉到眼睛肿了,羞怯地笑着。
“丫头,去坐在扎伊德旁边,”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说,“凯姿雅,你去挨着摩西坐在边上。”
摩西呲牙咧嘴地笑着,就在她坐下的时候掐了她一下,但是她假装没有发现。她确实很讨厌男孩子。
“你想吃那个?”斯坦利问道,他非常礼貌地俯下身,向她微笑着。“你想先吃点什么——草莓配奶油或者面包配蘸酱?”
她说:“请给我草莓配奶油。”
“啊—哈—哈—哈。”他们用手中的茶匙敲打桌子,笑得前仰后合。这难道不是欺骗吗!不就是现在吗!他不是在欺骗她吗!善良的老斯坦呀!
“妈!她相信那是真的。”
就连正在倒牛奶和水的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也忍不住笑了。她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可不能在她们要离开的时候欺负她们。”
但是凯姿雅咬了一大口蘸了酱的面包,然后把这一块面包放在她的餐碟里。她咬下这一口的时候就好像打开了一道情感的闸门。一滴泪水从她的脸颊滚落,但她没有哭。她不能在这些讨厌的小塞缪尔·约瑟夫斯面前哭泣。她低着头坐在那里,泪滴慢慢地滑落,在其他人发现之前,她灵巧地用舌头迅速一卷,把它咽进了肚子里。
2
喝完茶后,凯姿雅漫步回到了她们自己的房子。她迟缓地走上后门的台阶,穿过储物间走进了厨房。厨房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剩下,只有一块粗糙的洗衣肥皂放在厨房窗台板上的一个角落,一块上面染着一个蓝色小包的法兰绒布放在另一个角落。壁炉里塞满了垃圾。她在这堆垃圾中拨来拨去,只找到了一个涂有一个心型图案的发套,这是属于那个女仆的。她还是把它扔在了那里,她顺着狭窄的过道走进了客厅。活动百叶窗被拉了下来,但是没有拉到底。阳光笔直地透过窗户射进来,窗外的灌木丛波浪般起伏的影子在金色的光线上舞动。它一会静止,一会又开始跳动,有时几乎都跳到了她的脚下。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一个蓝色的瓶子出现在天花板上,地毯钉粘着几缕红色的绒毛。
餐厅窗户的每个角上都有一块方形的彩色玻璃。一块是黄色的,一块是蓝色的。凯姿雅弯下腰仔细地端详,她看见大门口蓝色的草坪上盛开着蓝色的马蹄莲,又看见黄色的草坪上长着黄色的百合花,围着一道黄色的栅栏。就在她看得出奇的时候,一个矮小的黄皮肤的洛蒂出现在草坪上,开始用她围裙的一角来掸去桌子和椅子上的灰尘。她真是洛蒂吗?凯姿雅不敢确定,她透过普通的玻璃看出去后才明白。
她走到楼上父母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小药匣,外面是黑色的,闪闪发亮;里面是红色的,装着一团药棉。
她拿定了主意,“我可以在里面放一个鸟蛋。”
在女仆的房间里,她看见地板上一条裂缝中夹着一个锁扣垫板,另一条裂缝中藏着几个带孔的小珠子和一根长长的针。她知道奶奶的房间里什么都不会有,她之前已经看过了她的行囊。她又走回窗前,然后倚靠着窗户,把手压在玻璃上。
凯姿雅喜欢就这样站在窗前。她喜欢把热乎乎的手掌贴在冰冷明晃晃的玻璃上的感觉,她喜欢将手指使劲按在玻璃上看着指尖一点点有趣地泛白。她站在窗前,阳光不知不觉闪烁着退去,夜色笼罩下来。随着夜幕的降临,风也开始怒吼咆哮。这座空荡的房子上的窗户震动起来,墙壁和地板嘎吱嘎吱作响,屋顶一块松动的铁皮孤零零地猛烈拍打。凯姿雅突然变得十分安静,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膝盖紧紧地靠在一起。她害怕得要命。她想叫洛蒂,她在跑下楼梯冲出房子的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叫着洛蒂。然而它就在她的身后,等在门口,等在台阶的上面,等在台阶的下面,躲在狭窄的过道里,准备在后门一跃而出。但是洛蒂也在出现在了后门。
“凯姿雅!”她欢快地叫道。“保管员已经来了。所有的东西都装上了板车,还有三匹马呢,凯姿雅。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给了一块很大的围巾让我们带上,她说让你扣上大衣的扣子。她因为哮喘不能出来了。”
洛蒂出现得相当及时。
保管员叫道:“过来吧,小朋友。”他粗壮的拇指钩在她们的胳膊下把她们甩上板车。洛蒂把围巾打理得“相当好看”,保管员把一条旧毯子盖在她们的脚上。
“抬起来。慢慢地。”
这几匹马或许还是幼小的马驹。保管员检查完勒着器物的绳子,解开车轮上的制动链,吹了一声口哨,跃身坐在了她们的旁边。
“靠近我一点,”洛蒂说,“不然你会把围巾都拉到你那边去的,凯姿雅。”
但是凯姿雅慢慢靠到了保管员的身边。他像一个巨人一样矗立在她的旁边,他闻到了坚果和崭新木盒子的味道。
3
洛蒂和凯姿雅还是头一次在这么晚的时间外出。一切看起来都是另一番景象——上了油漆的木头房子看起来比白天小了许多,而花园看起来则更大更宽。天空中明亮的星星斑斑点点,月亮挂在港口与金色的波浪嬉戏。她们可以看见克伦丁岛上灯塔在闪耀,破旧的运煤船上打着绿色的光。
保管员说:“皮克顿船来了。”他边说边指着一艘挂满明亮珠子的小型汽船。
但是当她们翻过了山顶,开始下到山的另一边时,海港消失了,虽然她们还没有离开这个镇,但她们完全不知东西南北了。几辆马车从她们身边嘎啦嘎啦驶过。那些人都认识保管员。
“晚上好,弗雷德。”
他大声回答:“啊,晚上好。”
凯姿雅非常喜欢听他讲话。每当远处出现一辆马车向他们驶来,她就抬起头等着听他的声音。他是她的一个老朋友,她和奶奶以前经常去他的住处买葡萄。他独自一人住在一个村舍里,他在里面靠墙修建了一个温室。一棵枝繁叶茂的葡萄树覆盖了整个温室。他接过她手中棕色的篮子,在底部垫了三片较大的叶子,然后他在腰带上摸索出一把动物角制成的小刀,抬手割下一大串青紫色的葡萄,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篮子里,凯姿雅屏住呼吸观看着整个过程。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棕色的平绒裤,留着棕色的长胡子。但他从来不打领结,即使是在礼拜天。他的脖子后面有鲜红的烫伤印记。
“我们现在到哪了?”她们俩其中一个每隔几分钟就会问他这个问题。
“怎么了,我们在霍克大街,或者叫夏洛特新月街。”
“当然了。”洛蒂竖起耳朵听着后面这个名字,她总是感觉夏洛特新月街是专属于她的。很少有街道的名字会和她们街道的名字一模一样。
“快看,凯姿雅,那就是夏洛特新月街。是不是看起来不一样呢?”现在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她们身后远去了。这个大板车摇晃着进入一个陌生的乡村,沿着从未踏足过道路前行,路的两边筑着高高的土埂,它爬上陡峭的山坡,翻进灌木丛生的山谷,穿过开阔的浅滩。它走得越来越远。洛蒂耷拉着脑袋,东摇西晃,她侧身倒在了凯姿雅的腿上。但是凯姿雅无法完全睁开眼睛。风吹得很大,她浑身颤抖,但是她的脸和耳朵像火烧一样。
她问:“星星会被吹得乱飞吗?”
保管员说:“没有注意过。”
“我们有一个叔叔和阿姨住在新房子的附近,”凯姿雅说。“他们有两个孩子,大的叫皮普,小的叫拉格斯。他养了一只公绵羊。他不得不用一把伊曼纽尔的茶壶,把手套罩在喷嘴上喂它。他会给我们看的。公绵羊和母绵羊有什么不同呢?”
“呃,公绵羊长着犄角,会追着你跑。”
凯姿雅思索了片刻。“我可不想被它吓到,”她说。“我讨厌会冲向人的动物,就像狗和鹦鹉一样。我经常梦见有动物向我冲来——就连骆驼也是——而且当它们冲过来的时候,它们的头鼓得大大的。”
保管员什么也没说。凯姿雅眨巴着眼睛,抬起头看他。然后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袖子,感觉毛茸茸的。她问:“快到了吗?”
“现在,不太远了,”保管员回答。“困了?”
“呃,我一丁点也不困,”凯姿雅说。“但不知怎么我的眼皮一直会奇怪地翻卷。”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为了不让眼皮再卷起来,她闭上了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正在哐啷哐啷地驶过一条车行道,它像一条鞭头绳一样穿透花园。他们突然又环绕着一个绿色的小岛,她们的房子就在这个小岛的背后,但只有走近才能看见。它是一个长而低矮的建筑,门廊带有立柱,四周都有阳台。柔白色的屋身就像一头沉睡的野兽匍匐在绿色的花园里。两个窗户突然相继亮起了灯光。有人拿着一盏灯在空房间里走来走去。楼下的一个窗户上跳动着火苗的亮光。房子里似乎荡漾着一种奇妙的兴奋。
洛蒂说:“我们到哪了?”她边说边坐起来。她的水手帽完全偏到了一边,脸蛋上有一个锚状纽扣的印子,那是她睡着的时候压上去的。保管员温柔地抱起她,拨正她的帽子,把她皱巴巴的衣服拉下来。她眼睛一眨一眨地站在门廊前最低的一个台阶上看着凯姿雅,她似乎要飞起来了。
凯姿雅高举胳膊欢呼道:“噢!”奶奶拿着一盏小灯从漆黑的屋子里走出来。她面带微笑。
她说:“你们晚上也没有迷路?”
“根本没有。”
然而洛蒂就像一只跌出鸟巢的小鸟,摇摇晃晃地站在那个最低的台阶上。她只要稍微站着不动就会睡着,只要靠着任何东西就会闭上眼睛。她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凯姿雅,”奶奶说,“你拿灯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的奶奶。”
这个年迈的妇女弯下腰把那个明亮的东西交到她的手里,然后抱起脚跟不稳的洛蒂。“走这边。”
她们穿过一个堆满包包袋袋和有数百只鹦鹉(不过这些鹦鹉只是在墙纸上)的方形大厅,走进一个狭窄的过道。过道里依然有鹦鹉在灯光中从凯姿雅的身边掠过。
奶奶提醒说:“千万不要出声,”她放下洛蒂,打开了餐厅的门。“你们可怜的母亲头疼得不行。”
琳达·伯内尔躺在一张长条藤椅上,脚下垫着一个厚厚的垫子,腿上盖着一块彩格呢布,身边的火堆劈哩叭啦作响。伯内尔和贝丽尔坐在房间中央的桌子前一边吃着炒排骨,一边从一个棕色的瓷茶壶里倒茶喝。伊莎贝尔靠在她母亲椅子的后背上。她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正在全神贯注温柔地梳理她母亲额头前蜷曲的头发。在灯池外面和室内的火光照耀下,空洞洞的窗子显得昏暗暗、光秃秃的。
“是孩子们来了吗?”但琳达并不是真的关心,她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眼。
“把灯放下,凯姿雅,”贝丽尔阿姨说,“不然在我们整理行李之前,还是给屋里生上火吧。再来点茶,斯坦利?”
“好吧,只给我半杯就行,”他身体探过了桌子。“再吃一块排骨吧,贝丽尔。这是最好的肉,对吧?不是太瘦也不是太肥。”他转向他的妻子。“你确定不再改变主意了,亲爱的琳达?”
“光那么想想就够了。”她像往常一样扬起一只眉毛。奶奶给她们两个拿来了面包和牛奶,她们端坐在桌子前面,这股腾腾的热气后面,一个满面欢喜,一个昏昏欲睡。
伊莎贝尔说:“我晚饭吃的是肉。”她还是在温柔地给妈妈梳着头发。
“我晚饭吃了一整块排骨,啃光了骨头,还有伍斯特辣酱,对吧,爸爸?”
贝丽尔姨妈说:“哦,别炫耀,伊莎贝儿。”
伊莎贝尔看起来很惊愕。“我不是在炫耀,我有吗,妈咪?我从来没想过要炫耀。我想她们想要知道。我只是想告诉她们。”
伯内尔说:“好了。吃饱了。”他把餐盘推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牙签,开始挑剔他坚固而洁白的牙齿。
“你是不是看见弗雷德临走之前在厨房吃什么东西,是吗,母亲?”
“看见了,斯坦利。”这个年迈的妇女转身要离开。
“哦,再等一小会儿。我不知道有人看见我的拖鞋放在哪里吗?我想我会一两个月都找不到它——什么?”
“我知道,”琳达说。“在那个标记‘紧急必需品’的帆布手提箱的顶层。”
“那么你能帮我拿来吗,母亲?”
“行,斯坦利。”
伯内尔站起来,一边舒展他的身体,一边走到火堆跟前,他背向火堆撩起他的衣襟。
“天啊,这真是让人尴尬。啊,贝丽尔?”
贝丽尔正在啜饮着茶,她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越过杯子向他笑了一下。她穿着一件之前没有看到过的粉色围裙,衬衫的袖子卷到了齐肩的位置,露出她皮肤细腻长有雀斑的胳膊,背后垂着长长的辫子。
他打趣地说:“你想把这些全部搞定得多久——几周——嗯?”
“要命啊,不会的,”贝丽尔快活地说。“最艰巨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女仆和我整天简直就像奴隶一样,母亲来了以后也跟一匹马样干个没停。我们从来都没坐下歇会。我们累得要死。”
斯坦利察觉到了指责的意味。
“呃,我想你不会盼望我溜出办公室来固定地毯吧——对吧?”
贝丽尔笑着说:“当然不会。”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跑出了餐厅。
“她到底想要我们干什么?”斯坦利问。“难道是她自己坐着用一个棕榈叶扇子扇风纳凉,而让我请一帮专业人员来干这些活?天呐,她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满腹牢骚来报答……”
他的脸阴沉下来,就好像排骨和茶在他敏感的胃里进行着一场战争一样。但是琳达伸出一只手拽他坐到了长条藤椅的边上。
她说:“这对你来说是个难受的时刻,老男孩。”她脸色惨白,但是她微微笑着,把她的手指蜷缩进她攥紧的红润而宽大的手中。伯内尔平静了下来。他突然吹起了口哨“像百合一样纯洁,欢乐而自由”——这是一个好兆头。
他问:“想想你会喜欢它吗?”
“我不想告诉你的,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妈妈,”伊莎贝尔说。“凯姿雅在喝贝丽尔姨妈茶杯中的茶。”
4
奶奶领她们去睡觉。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走在前面,楼梯上响起她们上楼的脚步声。伊莎贝尔和洛蒂两个人睡在一个房间里,凯姿雅蜷缩在奶奶柔软的床上。
“不铺床单吗?我的奶奶?”
“不铺,今晚不铺。”
“感觉痒痒的,”凯姿雅说,“但有点像印第安人。”她把奶奶拽到跟前,亲了一下她的下巴。“快来睡觉,当我的印第安勇士。”
这个年迈的妇女说:“说什么傻话呢,”一边把她的杯子按她喜欢的样子掖好。
“你不给我留一根蜡烛吗?”
“不,嘘——嘘,睡觉。”
“那么,可以不关门吗?”
她把被子裹在身上滚了一圈变成一个圆筒,但她并没有睡觉。屋子里各个角落都能听见脚步声。房子也咯吱咯吱地响,时而还会发出砰的一声。楼下传来响亮的低语声。有一次她听见贝丽尔姨妈一阵大笑,有一次她听见伯内尔像吹喇叭一样擤鼻子。窗户外面有数百只黑猫瞪着黄色眼睛蹲在空中看着她——但是她不害怕。洛蒂对伊莎贝尔说:
“我今晚要在床上祈祷。”
“不行,你不能这样,洛蒂。”伊莎贝尔非常严肃。“如果你发烧的话,上帝才会原谅你在床上祈祷。”洛蒂因此打消了这个念头:
仁慈的上帝温顺安详
照看亲爱的小姑娘
怜悯我,小丽兹
承担我的痛苦忧伤
她们便背向躺下,娇小的身躯刚刚挨在一起,睡着了。
贝丽尔·费尔菲尔德站在一片月光之中脱下衣服。她非常疲惫,但是她装出一副比实际情况看起来更加疲惫的样子——她任由衣服自动滑落,有气无力地向后拢了拢温暖而沉重的头发。
“哎,真是太累——太累了。”
她闭上了眼睛,但嘴唇在微笑。她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就像两个煽动的翅膀。窗户完全敞开,空气温暖而舒适,窗外的花园里有一个年轻的男人,黝黑而苗条,他带着一种嘲笑的眼神,踮着脚尖在灌木丛中跳来跳去。他采了一大束鲜花,捧着这些鲜花来到她的窗前,把花献给她。她看见自己俯身向前。他把头挤进这些明亮而苍白的花朵中,狡猾地笑着。贝丽尔说:“不,不要。”她转身背对窗户,把睡衣蒙在头上。
她想,“斯坦利有时是多么的可怕和过分。”她扣上睡衣的扣子。就在她躺下的时候,脑子里又冒出那个挥之不去的想法,那个折磨人的想法——啊,要是她有属于自己的钱该多好啊。
一个年轻的男人,非常非常富有,他刚刚从英国来到这里。他完全偶然地遇到她……这个新上任的地方长官还没有结婚……政府大厦里举行一场舞会……那个身穿淡绿色绸缎的尤物是谁?贝丽尔·费尔菲尔德……
“让我高兴的事,”斯坦利说,他背靠在床边,睡前好好挠一挠肩膀和后背,“就是我相当便宜地买下了这个地方,琳达。我今天就在和小沃利·贝尔谈论这个事情,他说他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接受我的报价。你知道这附近的土地必然会越来越值钱……大概再有10年……当然我们必须要非常节俭,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开支。你没有——睡着吧?”
琳达说:“没有,亲爱的,我听见了你说的每一句话。”
他跳上床,俯身探过她的身体吹灭了蜡烛。
她说:“晚安,商人先生。”她捏着他的耳朵,抱着他的头快速亲了他一下。她模糊遥远的声音像是来自一个深不可测的井底。
“晚安,亲爱的。”他把胳膊滑到她的脖子下面,把她搂到身边。
这个来自井底的模糊的声音说:“就这样,抱紧我。”
杂工帕特四肢张开,躺在厨房后面属于他的小屋里。他的油布裤挂在门栓上,就像一个上吊的人。他扭曲的脚趾从毯子的一头漏出来,身边有一个空的藤条鸟笼放在地板上。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漫画人物。
“咳,咳,”这是那个女仆的声音。她得了扁桃体肿大。
最后一个去睡觉的是奶奶。
“怎么,还没睡着?”
凯姿雅说:“没有,我在等你。”这个年迈的妇女叹了一口气,躺到她的身边。凯姿雅钻进奶奶的怀里,把头枕在她的胳膊上窃窃私语,但是这个年迈的妇女只是轻轻按着她,又叹了一口气,从嘴里拿出她的假牙,把它放在身旁地板上装着水的玻璃杯里。
花园里几只渺小的猫头鹰栖息在一棵花皮树的枝头,叫着:“再来点猪肉,再来点猪肉”。远处的灌木丛中听起来有一种快速而刺耳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
5
黎明裹带着寒意刺破黑夜的帷帐,微绿色的天空泛起红艳艳的云彩,树叶和花瓣上闪耀着亮晶晶的水珠。一阵微风掠过花园,摘下晶莹剔透的露珠和鲜艳夺目的花瓣,摇晃着湿漉漉的小围场,消失在了昏暗的灌木丛中。天空中悬着几颗丁点大的星星,一会就无影无踪——它们就像气泡一样破裂了。拂晓的宁静中,小围场中的小溪潺潺流过棕色的石头,穿行于浅浅的沙坑之间,钻进黑色的浆果丛中,涌入一片长满黄色水生花朵和水芹的沼泽。
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鸟儿们便开始了活跃的一天。大个头的椋鸟和八哥大大咧咧地在草地上吹着口哨,金翅雀、红雀和扇尾鸽这些个头较小的鸟儿在粗大的树枝间跳来跳去。一只可爱的翠鸟停留在小围场的栅栏上炫耀他流光溢彩的外衣,一只蜜雀在演唱他三个音节的歌曲,唱着唱着就停下来笑一笑,然后又开始唱起来。
“这些鸟真吵,”琳达在梦中说。她和爸爸走在一个零星长着几株雏菊的绿色小围场里。他突然弯下腰去拨开草丛,她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小圆球就在她的脚下。“哦,爸爸,多可爱呀。”她两只手做成一个杯状托起这只小鸟,用指头抚摸它的脑袋。它十分温顺。但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她抚摸它的脑袋的时候,它开始膨胀,它的羽毛竖起来鼓得圆圆的,它变得越来越大,它圆鼓鼓的眼睛似乎狡黠地朝她微笑。她的胳膊现在都抱不住它了,她把它兜在围裙里。它此时已经变成一个婴儿,长着一个光秃秃的大脑袋和一个裂开的鸟嘴,一张一合。她的爸爸突然乐呵呵地大笑起来,她惊醒过来,看见伯内尔正站在窗前把活动百叶窗卷到窗户的顶部。
“哈喽,”他说。“没有吵醒你吧?”今天早晨的天气真好。
他非常高兴。这样的好天气给他的讨价还价划上了句号。他感觉,在某种程度上,也买下了这样的好天气——与这座房子和这块土地一起捡了一个便宜。他匆匆奔向浴室,琳达翻了一个身,用一个胳膊肘支撑自己环顾洒满阳光的房间。所有的家具都摆到了各自的位置上——所有原来的随身用具——就像她说的那样。就连那些照片都挂到了壁炉架上,药瓶也放在了脸盆架上面的架板上。她的衣服搭在椅子上——她外出的行头,一条紫色的披肩和一顶装饰着一根羽毛的圆帽。看着这些东西,她希望她也将远离这所房子。她看见自己驾着一辆小马车远离这一切,头也不回地远离所有人。
斯坦利裹着一条浴巾走进房间,看起来容光焕发,不断拍打他的大腿。他把这条沾了水的浴巾扔到她的帽子和披肩上面,站在一个方形光斑的正中央,开始做运动。深呼吸,弯腰,像一只青蛙一样下蹲,然后蹬腿。他对自己结实、柔软的身体十分满意,以至于他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大叫一声“啊。”但是这种匪夷所思的精神头似乎把他和琳达的世界隔离开来。她躺在白色波浪状的床上看着他,就像是驾着云彩的仙女。
“哦,该死!哦,妈的!”斯坦利说,他把手插进了一件有皱纹的白色衬衫中,结果却发现不知哪个蠢货固定住了衬衫领子,而且他被困住了。他朝着琳达大步走过去,挥舞着胳膊。
她说:“你看起来像一只肥大的火鸡。”
“肥。我喜欢,”斯坦利说。“我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肥肉,你摸摸看。”
她嘲笑说:“像石头一样——像铁块一样。”
“你会惊讶于,”斯坦利说,就好像这件事情极其有趣,“俱乐部里的人数,他们都有自己的公司。全是年轻人,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年龄。”他开始把浓密的姜黄色头发梳成一个分头,蓝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镜子,他的膝盖弯曲,因为梳妆台对他来说总是——该死的——有一点低。“就像小沃利·贝尔,”他站直身体,用发梳顺着身体勾勒出一条大大的曲线。“我必须说我有一个完美的魔鬼……”
“亲爱的,不必担心。你永远都不会变胖的。你活力十足。”
“是的,是的,我想着确实是。”他说。这是他第一百次这样自我安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开始修剪他的指甲。
“吃早餐了,斯坦利。”贝丽尔站在门口。“哦,琳达,母亲说你还没有起床呢。”她把头探进门里。她的头发上别着一大瓣儿紫丁香。
“我们昨晚留在门廊外的东西今天早晨全都湿漉漉的。你应该会看见慈爱可怜的母亲正在擦桌椅上的水。不过,没有什么损坏——”她说着瞟了斯坦利一眼。
“你有告诉帕特准时把马车开来吗?去办公室要足足六个半英里。”
“我可以想象得到这么早去办公室会是什么样子,”琳达想。“一定会高度紧张。”
“帕特,帕特。”她听见女仆在呼喊。但很明显难以找到帕特,花园里传来咩——咩的让人讨厌的声音。
琳达一直醒着,直到大门的最后一次关门声告诉她斯坦利确实走了,她才又躺回到床上休息。
后来她听到孩子们在花园里玩耍。洛蒂迟钝、简洁而稚嫩的嗓音呐喊道:“凯——姿亚,伊莎——贝尔。”她总是会找不到方向或者找不到其他人,只好再去找到他们,她感到十分意外,他们就躲在另一棵树的后面或者另一个角落里。“哦,总算找到你们了。”她们吃过早饭后就被撵出来,而且被告知没有叫她们的话就不能回到房子里去。伊莎贝尔推着一小车漂亮的玩偶,洛蒂得到一个美差,她走在旁边为那个蜡质玩偶打伞。
伊莎贝尔问:“你走到哪里去呀,凯姿雅?”她渴望找到一些凯姿雅可能会做的琐事,以此来把她收归治下。
凯姿雅说:“哦,走开而已,”……
然后她就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了。房间里的光线多么的刺眼。无论在什么时候她都讨厌把百叶窗拉到最上面,要是在早晨的话就让人更加无法忍受。她转身面向墙壁,看起来无所事事,她用一根手指,描摹墙纸上一朵长着一根茎干、一片叶子、一个饱满待放的花蕾的罂粟花。四周悄无声息,在她描摹的手指下,这朵罂粟花似乎有了生命。她能感觉到粘糊、柔滑的花瓣,像一颗鹅莓的外皮一样毛茸茸的,能感觉到粗糙的叶子和紧致光滑的花蕾。事物通常都会这样变得鲜活起来。不仅仅是像家具这样的大件实物,也有窗帘、物体的模型以及被褥和靠垫上的条纹。多少次她看到被子上的流苏条纹变成一队奇妙的舞者,旁边还有牧师……因为有些流苏根本不跳舞,而是庄严肃穆地行走,仿佛是在祈祷或诵经一样前倾。多少次这些药瓶变成一列戴着高顶大圆礼帽的小人;脸盆架上的罐子经常坐在水池里,就像一只胖乎乎的鸟儿蹲在圆形的鸟窝里。
琳达想,“我昨天晚上梦到鸟了。”到底是什么呢?她已经忘记了。但这些活过来的物体最奇怪的部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静静地听着,他们似乎会因为一些神秘重要的内容而膨胀,而且当他们完全膨胀的时候,她感觉到他们就会发笑。然而这不是因为她,只是,狡猾而隐秘地发笑;他们是一个秘密社团的成员,他们在彼此之间发笑。有时,当她在白天睡着,醒来后抬不起一根手指,甚至也无法左右转动眼睛,因为他们在她的周围;有时当她离开一个房间,让里面空无一物,她知道当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他们就会充满整个房间。有时在夜晚,当她一个人在楼上,或许,其他人都在楼下,那个时候她几乎无法摆脱他们。接下来她就不能快速活动,不能哼出一点音调;如果她想要漫不经心地说——“讨厌的旧顶针”——他们是不会被欺骗的。他们知道她有多害怕;他们看见她经过镜子的时候如何把头转过去。琳达常有的一种感觉是他们想要得到她的什么东西,而且她知道如果她屈服安静下来,不只是安静、沉默、一动不动,真的就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想,“现在十分安静。”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得见寂静正在编织它那张柔软而无边的大网。她的呼吸是多么轻微,几乎根本就没有呼吸。
是的,所有的东西都活了过来,就连最琐碎、最微小的颗粒也不例外,她感觉不到她的床,她悬浮起来,被托到空中。只有她似乎在睁大眼睛听着,就好像在等候着某个不会到来的人,观望着某件不会发生的事情。
6
厨房里两扇窗户的下面,老费尔菲尔德夫人正在一个长条桌上洗刷早餐用过的碗碟。从厨房的窗户向外望去,正好看见一大片草地通往菜园和大黄苗圃。草地的一边毗邻洗碗房和洗衣房,这个粉刷成白色的披屋上方栽着一棵多节的葡萄树。她昨天已经注意到几根细长的螺旋状卷须正好从洗碗房屋顶的裂缝中伸进来,披屋所有的窗户上都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绿色波浪。
“我非常喜欢葡萄树,”费尔菲尔德夫人宣称,“但我不认为葡萄会在这里成熟。它需要澳大利亚的阳光。”她回想起贝丽尔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他们塔斯马尼亚的房子后廊的葡萄藤上采摘白葡萄的情景,她被一只硕大的红蚂蚁在腿上叮了一口。她看见贝丽尔穿着一件肩膀上系着红色丝带的小花格连衣裙极其惊恐地尖叫,吓得半条街的人都从家里冲出来。孩子的腿肿得惨不忍睹!“砰—砰—砰—砰”费尔菲尔德夫人屏气凝神回忆。“可怜的孩子,她多么害怕。”她紧闭嘴唇走到火炉边去再打一些热水。水在一个涂有肥皂的大碗里吹着泡沫,泡沫上面浮动着粉色和蓝色的气泡。老费尔菲尔德夫人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裸露的小臂上染着亮粉色。她身穿一件绣有大朵蝴蝶花的灰色连衣裙,套着一件白色的亚麻围裙,戴着一顶形似一个白色棉布的果冻模具的高顶帽。她的颈前戴了一枚上面蹲着五只小猫头鹰的银质蛾眉月,脖子上绕着一个黑木珠制成的表链。
简直难以相信,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进过厨房了,这是她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她从容不迫地从火炉边走到碗柜前,娴熟地把瓦罐放进去,打量着餐具柜和食物柜,好像里面没有添置任何一个新器具。当她结束手头所有的活计后,厨房里所有的东西就错落有致。她站在屋子中间用一块方格布擦着手,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她认为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十分整洁,十分让人满意。
贝丽尔叫道:“母亲!母亲!你在里面吗?”
“在的,宝贝儿,要我过去吗?”
“不用,我过来。”贝丽尔说着就急匆匆地冲进来,手里拖着两幅大尺寸的画像,十分激动。
“母亲,我该怎么处理钟华破产时给斯坦利的这些狰狞丑陋的中国画?要说它们能值一些钱怕就太可笑了,因为它们之前在钟华的水果店里挂了几个月。我搞不懂斯坦利为什么要留下它们。我敢保证他和我们一样认为这些画非常丑陋,他是想留下画框,”她忿忿地说。“我想他觉得这些画框说不定哪天会换些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不把它们挂在走道里呢?”费尔菲尔德夫人建议,“挂在那里就不会被经常看见。”
“不行,那里没地方了。前前后后都挂满了,有他在办公室的照片,还有他生意上的朋友的签名照,还有那张伊莎贝尔穿着背心躺在垫子上难看的放大照。”她满眼怒气扫视宁静的厨房。“我知道要怎么办了。我要把它们挂在这里。我会告诉斯坦利在搬动的过程中把它们弄湿了,所以我把它们暂时挂在这里。”
她把一张椅子拖到跟前,跳上去,从围裙的口袋取出一把铁锤和一个大钉子,敲得砰砰直响。
“好了!可以了!把画给我,母亲。”
“马上,孩子。”她母亲正在擦拭雕刻精细的黑檀木画框。
“哦,母亲,你真的不需要擦上面的灰尘。把所有这些小孔擦干净要花几年功夫。”她站在她母亲的头顶皱眉蹙额,不耐烦地咬着她的嘴唇。母亲慢条斯理的做事方式简直让人发狂。她傲慢地认为,人老了就是这样。
最后这两幅油画被并排挂在一起。她跳下椅子,收起这个小铁锥。
“它们挂在这里看起来也不错,是吧?”她说。“至少除了帕特和女仆之外,其他人不需要盯着它们——我脸上是不是缠了一张蜘蛛网,母亲?我刚才在楼梯下的碗柜里找东西,现在有东西一直挠我的鼻子。”
但就在费尔菲尔德夫人有时间看之前,贝丽尔就把脸转到了另一边。有人轻敲窗户:琳达站在窗外,点头微笑。她们听见洗碗房上的门闩拉起来,她走进来,没有戴帽子,头发卷成圆环站在头上,身上裹着一条旧的羊绒围巾。
“我很饿,”琳达说,“哪里有吃的,母亲?我这还是头一次进厨房。总是母亲长、母亲短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成双结对的。”
费尔菲尔德夫人说:“我给你烧些茶吧,”她说着便把一张干净的餐巾铺在桌子的一角,“而且贝丽尔可以和你一起喝一杯。”
“贝丽尔,要我把姜饼分一半给你吗?”琳达向她晃动餐刀。“贝丽尔,你喜欢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吗?”
“哦喜欢,我非常喜欢这座房子,花园也很漂亮,但对我而言感觉就有点太不方便。我无法想象人们会乘那辆颠簸的汽车大老远从城里来看我们,而且我相信这里也不会有人来拜访我们。当然对你来说没什么关系因为——”
“但我们有马车呀,”琳达说。“只要你想去,帕特可以随时载你去城里。”
这只是一种安慰,毫无疑问,但贝丽尔另有所想,这些想法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用言语表达。
“哦,反正,它无论如何也不会要我们的命吧,”她一边干巴巴地说,一边放下手中的空杯子站起来舒展身体。“我要去挂窗帘了。”她边走边唱:
我看见数千只鸟儿
站在枝头高歌
“……鸟儿站在枝头高歌……”但当她走到餐厅的时候,她不再歌唱,她的脸色变了,变得阴郁而愤懑。
“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在别的地方,人一样会堕落。”她一边恶狠狠地抱怨,一边将坚硬的黄铜安全别针别在红色的哔叽窗帘上。
留在厨房的这两个人有一小会儿全都保持沉默。琳达把她的脸靠在手指上看着她的母亲。她觉得她的母亲背向爬满树叶的窗户看起来相当迷人。看着她就好像是存在某种安慰,以至于琳达觉得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少。她渴望她的身体散发出的芬芳的气味,她渴望她的柔软脸庞,以及更加柔软的手臂和肩膀。她喜欢她的头发卷曲的样子,额前是银色的,脖子上是白色的,棉帽下面盘着的一大盘是明亮的棕色。她母亲的手是多么精致,她手指上的两个戒指似乎要和她奶油色的肌肤融为一体。而且她一直都是如此的光鲜,如此的怡人。这个年迈的妇女除了身体上的皱纹以外什么都能承受,所以她无论冬夏都用冷水洗澡。
琳达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没有,亲爱的。我希望你能到花园里去照看一下你的孩子。但我知道你不会去的。”
“我当然会去,但你知道伊莎贝尔比我们任何人都成熟。”
“没错,但是凯姿雅还小。”费尔菲尔德夫人说。
“哦,凯姿雅几小时前让一头牛给掀翻了。”琳达一边说着,一边又把围巾缠在她的身上。
但事实并非如此,凯姿雅看见一头公牛钻过一排隔离草地网球场和小围场的篱笆木桩之间的一个豁口。但是她不喜欢这头公牛可怕的样子,所以她就折返回来穿过果园,走上一个青草茂盛的斜坡,沿着那棵花皮树附近的一条小路走到了这个错综复杂的花园。她不相信她会迷失在这个花园里。她之前两次都找到了路,回到了他们那天晚上经过的大铁门,然后转向走上通往她们房子的那条车行道,但是车行道的两侧都有很多条小路。其中一侧的小路全部通往一片树林,黑色的大树与奇怪的灌木混杂生长,这些灌木长着丝绒般扁平的叶子和羽毛状米黄色的花朵,摇动它们的话还会有虫子飞出——这是让人恐惧的一侧,而且没有一个花园。这些小路全都是湿漉漉的黏土路,树根在路面上纵横交错,就像一只大个头家禽的爪印。
但是车行道的另一侧有一个很高的箱型花坛,所有的小路都有箱型的边缘,而且它们全部都通往一个花团锦簇的园子。山茶花傲人盛开,白色的、深红色的和粉红色的花朵鲜艳夺目,白色山茶花的叶子闪闪发亮。你在白色丁香花的花丛中绝对看不到一片叶子。五光十色的玫瑰花娇艳欲滴——绅士扣眼玫瑰,也就是白色的小玫瑰,里面爬满了小虫子,因而无法靠近嗅闻,粉红色的月季凋落的花瓣在花丛周围形成了一个美丽的圆环;百叶玫瑰茎秆粗壮;苔藓玫瑰总是含苞待放;粉色玫瑰光洁诱人呈螺旋状绽开;红色玫瑰的花瓣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似乎在凋谢的时候就会变成黑色;还有一种淡黄色精致的花朵,长着红色细长的茎秆和明亮的猩红色叶子。
此外还有一簇簇的仙女钟,各种各样的天竺葵,小株的美女樱和貌似淡蓝色的薰衣草簇簇拥拥,一大片的天竺葵长着丝绒般的花心,叶子就像飞蛾的翅膀。还有一大片的纯木犀草和一大片的纯蝴蝶花——一片片多瓣和单瓣的雏菊以及各种各样矮小的簇生植物,她之前见所未见。
剑叶兰的个头比她还要高,日本向日葵生长在一小片丛林里。她坐在其中一个盒子边儿上。她使劲压了压就变成一个不错的座位。但是它的内部积了多么厚的一层灰尘啊!凯姿雅弯腰去看,就被呛得打了一个喷嚏,她揉揉鼻子。
然后她发现自己站在那个通往山下果园的起伏的草坡顶上……她向下看了一会,然后她躺下来,尖叫一声,便一直翻滚进果园里长满鲜花的厚厚的草丛。她躺在地上等着天旋地转的感觉平息时,她决定起来后到房子里去向女仆要一个空火柴盒。她想给奶奶制造一个惊喜……首先她会在里面垫一片叶子,然后在上面放一大瓣紫罗兰,接着放一小瓣花边香石竹,也许在紫罗兰的两边各放一瓣,最后在上面撒一些薰衣草,但是不会遮住那些花瓣。
她经常会给奶奶制造这样的惊喜,而且每次都能让奶奶喜出望外。
“你想要一根火柴吗,我亲爱的奶奶?”
“怎么了,对呀,孩子,我想我要找的就是一根火柴。”
“奶奶缓慢地打开火柴盒,眼前就呈现出一幅美妙的图画。”
“我的天呐,孩子!太不可思议了!”
“我在这里可以每天给她做一个。”她一边想,一边扑落着湿滑的鞋子上的毛草。
但是在她走回房子的路上,她来到那个矗立在车行道中央的小岛跟前,它将车行道分成两条在她们房子前交汇的岔道。这座小岛是用草高高堆积起来的。顶部只长着一棵大株植物,肥厚的灰绿色叶片上布满小刺,中央冒出一个又粗又高的茎秆。枝干上面的有些叶片已经老化,不再向前弯曲,而是缩卷了回去,绽裂破碎;有些完好的叶片直直地躺在路面上干枯了。
这到底会是个什么东西?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植物。她站在那里凝视着。然后她看见她的妈妈从路上走过来。
凯姿雅问:“妈妈,这是什么?”
琳达抬头看着这棵茎秆肉乎乎、叶片像锯齿一般鼓胀肥厚的植物。它高耸在她们的头顶,看起来纹丝不动,然而却紧紧抓着足下的土壤,或许它长的是爪子而不是根。弯曲的叶片似乎在隐藏什么,包裹在当中的茎秆挺拔不屈,好像多大的风都无法让它动摇。
她的妈妈说:“那是芦荟,凯姿雅。”
“它会开花吗?”
“会的,凯姿雅,”琳达低头向她微笑,眼睛半闭半睁。“一百年开一次。”
7
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斯坦利·伯内尔让马车停在杂货店门口,他下车出去买了一大瓶牡蛎。在那个中国佬的商店隔壁的铺子里,他买了一个新鲜的菠萝,而且他注意到那里有一篮新鲜的黑樱桃,他告诉约翰也约一磅。他把牡蛎和菠萝放在前排座位下面的盒子里,把樱桃拎在自己的手中。
杂工帕特跨过这个盒子,再次给他盖上那条棕色的毯子。
他说:“请把脚抬起来,伯内尔先生,我在您脚下折一下。”
“好的!好的!非常好!”斯坦利说。“你现在可以径直驾车回家了。”
帕特拍了一下那匹灰色的母马,马车就向前蹿出去。
斯坦利心想,“我相信这个人是个一流的伙计。”他喜欢他穿着整洁棕色的外套戴着棕色的圆顶礼帽坐在那里的样子。他喜欢帕特刚才为他的方式,他喜欢他的眼睛。他身上没有一点卑贱的样子——如果有什么他比较讨厌的事情,那就是奴性。而且他看起来似乎对他的工作很满意——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匹灰色的母马健步如飞,伯内尔急不可耐地要离开城里。他想要回家。啊,住在乡下是让人感到惬意的——一旦办公室关闭的话正好离开城里;一路上的空气清醒而温暖,他始终知道他自己的房子就在另一头,那里有花园和小围场,有三头品种优良的奶牛,有足够多的鸡鸭来保证肉食,这也让人感到惬意。
就在他们终于离开城里,快速驶上荒芜的乡村道路,他就满心欢喜。他手中的袋子开始品尝这些樱桃,他一次吃三四个,然后把樱桃核吐出马车外面。它们真是美味,如此饱满和清爽,上面没有一点瑕疵或擦伤。
再看看这两粒——一面黑一面白——完美极了!像一对完美的连体婴儿。他把它们卡在衣服的扣眼中……天哪,他不会介意给坐在前面的伙计一把吧——但不行,最好别给。最好等到跟他再熟一点。
他开始计划他在周六下午和周日的活动。他不会在星期六去俱乐部吃午餐。不,尽可能快的离开办公室,当他到家的时候,让她们给他几片冷盘肉和半个生菜。然后下午从城里找几个伙计打网球。不要太多——最多三个人。贝丽尔也是一个打球的好手……他伸展开右臂并慢慢弯曲,感受着胳膊上的肌肉……沐浴,舒服的按摩,晚饭后在阳台上抽一根雪茄…
星期天早晨,他们会去教堂——孩子和所有人。这倒提醒了他,他必须预定一个长椅,最好能晒到阳光,而且要在前排,以远离门口吹进来的冷风。他想着想着就听见自己吟咏得相当出色:“当你能清晰地看透死亡时,你就向信众们敞开了天堂的门。”他看见长椅角上美观的铜边卡牌上写着:斯坦利伯内尔先生和家人……这天其余的时间他会和琳达一起散心……他们现在正在花园里漫步,她挽着他的胳膊,他在详细向她讲述接下来一周他打算在办公室做些什么。他听见她说:“亲爱的,我想这是最明智的……”与琳达商议是最有效的帮助,就算是他们容易离题万里。
就此打住!他们不会很快就和睦相处的。帕特已经再次刹住了马车。呸!这是多么残忍的事。他的胃里都有那种感觉!
伯内尔每当快要到家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种恐慌。在他完全迈进大门之前,他会对出现在视野里的任何人大喊:“一切都还好吧?”而且直到他听见琳达说:“哈喽!你回来了?”他才会放下心。这就是住在乡下最糟糕的事情——回家要花相当长的时间……但是现在他们不是住的很远。他们住在最近的一座小山的山顶,上下山的路是一个缓坡,而且不超过半英里。
帕特把鞭子拖过这匹母马的脊梁,并且抚弄着她:“驾——走了!”
太阳还有几分钟就要落山了。万物一动不动地沐浴着明亮的金属色霞光,小围场的两边都涌动着成熟青草的柔和的香气。大铁门敞开着。他们在车行道上来回疾驰,围着这座小岛奔跑,停在了门廊的正中央。
“您对她还满意吧,先生?”帕特一边说,一边取下那个盒子,咧着嘴向他的主人乐呵呵地笑着。
斯坦利说:“确实非常满意,帕特。”
琳达从玻璃门后面走出来,幽暗的宁静中响起她的声音。
“哈喽!你回来了?”
听见她的声音,他万分激动,以至于情不自禁地冲上台阶把她抱在怀里。
“是的,我回来了。一切都还好吧?”
帕特开始牵着马车绕道走向通往院子的侧门。
“喂,等一下,”伯内尔说。“把那两个小包给我。”然后他对琳达说,“我给你带回来一瓶牡蛎和一个菠萝。”仿佛他给她带回来了地球上所有的果实。
他们走进大厅,琳达一只手里拿着牡蛎,另一只手里拿着菠萝。伯内尔关上玻璃门,摘下他的帽子,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亲吻她的头顶、她的耳朵、她的双唇、她的眼睛。
“噢,亲爱的!噢,亲爱的!”她说。“等会。让我放下这些笨重的东西,”她把那瓶牡蛎和那个菠萝放在一个雕花的小椅子上。“你的扣眼中是什么东西——樱桃吗?”她拿出它们并把它们挂在他的耳朵上。
“别啊,亲爱的,这是给你的。”
所以她又把它们从他的耳朵上拿下来。“你不介意我留着它们吧。它们会破坏我晚餐的胃口。过来看看你的孩子。她们正在喝茶。”
餐桌上亮着一盏灯。费尔菲尔德夫人正在切分面包和黄油。三个小姑娘围着绣有各自名字的大围嘴端坐在桌子前。他们擦抹自己的嘴巴好像她们的爸爸准备好接受亲吻一样。窗户敞开着,一罐野花站在壁炉架上,灯在天花板上映照出一个柔和明亮的大圆圈。
“你似乎非常安逸,母亲,”伯内尔说,他眯着眼睛看着灯光。伊莎贝儿和洛蒂分别坐在桌子的两侧,凯姿雅坐在末端——顶端的位置没有人坐。
斯坦利想,“那应该是我儿子坐的地方。”他的胳膊紧搂着琳达的肩膀。天呐,他是一个十足的傻瓜才体会到这般快乐!
费尔菲尔德夫人说:“是我们很安逸,斯坦利。我们都很安逸。”她边说边把凯姿雅的面包切成指头状的长条。
伯内尔问:“这里比城里好吧——嗯,孩子们?”
三个小姑娘说:“哦,是的,”伊莎贝尔思考后补充道:“确实非常感谢你,亲爱的爸爸。”
“到楼上来,”琳达说。“我给你们拿拖鞋。”
但是楼梯太窄,她们没办法手挽着手上去。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她的戒指敲着大理石壁炉架,好像是在找火柴。
“我这里有火柴,亲爱的。我来点蜡烛。”
但是他没有跟在她后面上楼,而是又一次用胳膊搂着她,把她的头靠到自己的肩膀上。
他说:“我真的是非常非常高兴。”
“是吗?”她转身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抬头看着他。
他断言:“我不知道我走了什么运。”
外面现在漆黑一片,浓厚的湿气正在蔓延。琳达关窗户的时候,冰冷的露水触到了她的指尖。一条狗在远处汪汪叫。
她说:“我相信今晚会有月亮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手指上还沾着冰冷的露水,她感觉月亮好像已经升起——她在冰冷的月光中被奇怪地发现了。她浑身战栗,她离开窗户,挨着斯坦利坐到软垫椅上。
餐厅里,贝丽尔坐在一个跪垫上弹奏吉他,身旁的柴火堆的火苗一跳一跳。她已经洗过澡换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她现在穿着一件带黑色斑点的白色棉连衣裙,在头发上插了一朵黑色的丝绸玫瑰。
大自然已一片宁静,我的爱人
看,只有我们的身影
把你的手儿给我,我的爱人
让我将它轻轻放在我的手中
她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着,一半是唱给她自己听的,因为她在看着自己边弹边唱。火光闪烁在她的鞋子上,闪烁在微红的吉他面板上,闪烁在她白皙的手指上……
她心想,“如果我站在窗外,看见屋子里的自己,我肯定会相当吃惊。”她继续更加舒缓地弹奏那支伴奏曲——没有唱而是听着。
……“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小姑娘——哦,你不知道自己并不孤独——你盘坐在一个跪垫上,弹奏着吉他。天呐,我永远无法忘记……”贝丽尔猛然抬头又开始唱起来:
就连月亮也会疲倦……
但是门上传来一声重响。那个女仆绯红的脸颊冒出来。
“请不要弹了,贝丽尔小姐,我必须得进来睡觉。”
贝丽尔语气冰冷地说:“没问题,爱丽丝。”她把吉他放在一个角落。爱丽丝拿着一个沉重的黑色铁盘撞进门来。
“咳,我一直在收拾这个盘子,”她说。“我找不到东西把它弄成棕色。”
贝丽尔说:“真的!”
但是相反,她无法忍受一个这样愚蠢的姑娘。她跑进漆黑的客厅开始走上来走下去……哦,她焦躁不安,坐卧不宁。壁炉架上有一面镜子。她把胳膊搭在镜子上看着里面自己幽暗的影子。她看起来多么美丽,但是没有人看见,一个人都没有。
“你为什么一定要如此痛苦?”镜子里面的那张脸说。“你不是生来就要受苦……笑!”
贝丽尔笑了一下,她的笑容真的是如此招人喜爱,所以她又笑了一下——但是这次是因为她情不自禁。
8
“早上好,琼斯夫人。”
“噢,早上好,史密斯夫人。很高兴见到你。你带孩子来了吗?”
“带了,我把双胞胎带来了。上次见过你后,我又生了一个宝宝,但是她来得太突然,我都没有时间给她做几件衣服。所以我留下她……你丈夫还好吗?”
“噢,他很好,谢谢你的问候。不过他得了一场重感冒,但是奎因·维多利亚——你知道,她是我的教母——送给他一箱菠萝,立——刻就痊愈了。那是你的新仆人?”
“是的,她叫格温。她才来两天。噢,格温,这是我的朋友,史密斯夫人。”
“早上好,史密斯夫人。午餐还有十分钟就好。”
“我想你不应该把我介绍给仆人。我想我应该就直接跟她讲话。”
“噢,她算是一个帮佣,不算是一个仆人,而且你确实也介绍帮佣,我知道的,因为塞缪尔·约瑟夫斯夫人家就有一个。”
那个女仆漫不经心地说:“噢,没事,没关系,”她正在用断了半截的衣夹搅拌一个巧克力蛋奶糕。午餐正在准备就绪。她开始把桌布铺在花园里的一个粉色桌子上。她在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两片天竺葵叶盘子、一个松针叉子和一个嫩枝刀子。三朵雏菊花头放在一片月桂叶上来配荷包蛋,几片紫红色花瓣状的冷牛肉,还有几个小巧可爱的用泥土、水和蒲公英籽做成的炸丸子。
“你不必我为的孩子操心,”史密斯夫人和蔼地说。“如果可以的话,你就直接拿着这些瓶子在龙头上接满——我是说牛奶。”
格温说:“噢,没问题,”她低声对琼斯夫人说:“我可以去想向爱丽丝要一点点奶水吗?”
但是有人在房子门前呼喊,这个午餐会就散席了,留下了这张漂亮的桌子,留下了炸丸子和荷包蛋给那些蚂蚁和一只老蜗牛,他把他颤抖的触角推到桌子的边上开始蚕食一个天竺葵盘子。
“都到前面来,孩子们。皮普和拉格斯来了。”
特劳特家的男孩就是凯姿雅向那个保管员提到过的表弟。他们住在一英里外一座名为猴子树乡村别墅的房子里。皮普因为是老大,所以个头比较高,他长着细长的黑色头发,脸上的皮肤白皙,但是拉格斯却十分瘦小,他脱下衣服后突兀的肩胛骨就像两个小翅膀。他们养了一条混种狗,它的眼睛是淡蓝色的,长长的尾巴高高翘起,他们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他们给他取名叫斯诺克。他们会花半天的时间刷理斯诺克,而且会给他喂食皮普配制的各种恶心的混合物,就连忠诚的小拉格斯也不能知道这些混合物的全部秘方……取一些石炭酸牙粉和一撮很细的硫磺粉,或许用少量的淀粉来板结住斯诺克的……但这不是全部;拉格斯个人认为剩下的就是火药……而且他从来都得不到允许去帮忙混合这些东西,因为危险……皮普会说:“为什么,如果有一点飞进你的眼睛的话,你就会变瞎,”他用一个铁勺搅拌这些混合物。“如果你足够用力击打的话,它总是有可能——提醒你,只是可能——会爆炸……两勺煤油罐里头的这个东西就足以杀死数千只跳蚤。”但是斯诺克在所有空闲的时间里都在撕咬嗅闻,而且他散发出一种恶臭。
“因为他是一条如此雄伟的斗犬,”皮普会说。“所有的斗犬都有臭味。”
特劳特家的小子之前在城里经常和小伯内尔们一起玩耍,但是现在他们住着这么漂亮的房子,还有可以玩弹子游戏的花园,他们就会表现得相当友好。此外,他们两个都喜欢和女孩子玩耍——皮普,因为他可以捉弄她们,而且因为洛蒂十分胆小,拉格斯的动机就有点不体面了。他喜欢玩偶。他会出神地看着一个好似躺下睡着的玩偶,喃喃低语,羞怯地笑着,如果允许他抱一个的话会是多么大的享受……
伊莎贝尔会严厉地说:“用你的胳膊环绕着她。不要那样僵直地捧着。她会掉下去的。”
他们现在站在门廊前,拽着想要进入房子的斯诺克,但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琳达阿姨讨厌像样的狗。
“我们和妈妈坐着公共汽车来的,”他们说,“我们下午会和你们在一起。我们给琳达阿姨带了一次烘烤的姜饼。我们的妈妈做的。里面有很多坚果。”
“是我剥的杏仁皮,”皮普说。“我只是把手放进一锅热水中把它们捞出来,然后使劲一捏,杏仁就从皮里面飞出来了,有的飞得跟天花板一样高,是吧,拉格斯?”
拉格斯点点头。“当他们在我们家里做蛋糕的时候,”皮普说,“我们总是呆在厨房里,拉格斯和我,我拿碗,他拿勺子和打蛋器。海绵蛋糕是最好吃的。整个都像泡沫似的。”
他跑下门廊的台阶,跑到草坪上,把手按进草丛中,然后弯下腰,不过就是没有倒立起来。
“这个草坪坑坑洼洼的,”他说。“你们得弄一块平坦的地方来倒立。我可以在我们家的猴子树上倒立行走。对吧,拉格斯?”
拉格斯含糊地说:“差不多。”
凯姿雅说:“在门廊上倒立。那可相当平坦。”
“不行,机灵鬼,”皮普说。“你必须在柔软的东西上做,因为如果你动作太猛就会摔倒,脖子上就会有东西咔嚓一声,然后就断了。爸爸告诉我的。”
凯姿雅说:“噢,我们玩点什么吧。”
“没错,”伊莎贝尔立刻说道,“我们来玩医院游戏。我来当护士,皮普可以当医生,你和洛蒂和拉格斯可以当病人。”
洛蒂不想玩这个游戏,因为上次玩的时候皮普把什么东西挤进了她的喉咙,疼得厉害。
“去,”皮普嘲笑道。“那只不过是一点柑皮汁而已。”
“那么,我们来玩贵妇人游戏吧,”伊莎贝尔说。“皮普可以当父亲,你们可以当我们亲爱的小孩子。”
“我讨厌玩贵妇人游戏,”凯姿雅说。“你总是让我们手拉手去教堂,然后回家上床睡觉。”
突然之间皮普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块肮脏的手帕。他叫道:“斯诺克!这里,伙计。”但是斯诺克像往常一样,想要溜走,他的尾巴夹在后退中间。皮普跃到他的身上,把他按在他的膝盖之间。
他说:“把他的头固定住,拉格斯。”他把那块手帕缠绕在斯诺克的头上,还在头顶打了一个搞笑的结。
洛蒂问:“这是干什么?”
“这是训练他的耳朵长得更靠近他的头——明白吗?”皮普说。“所有斗犬的耳朵都是向后的。但是斯诺克的耳朵有点太软。”
“我知道,”凯姿雅说。“他们的耳朵总是会朝外翻出来。我讨厌那个。”
斯诺克趴在地上,用爪子稍微地尝试弄掉那块手帕,但是发现弄不掉,他尾随在这些小孩的后面,痛苦的颤抖着。
9
帕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小的战斧,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跟我来,”他对孩子们说,“我要让你们见识见识爱尔兰的国王门是如何砍下一只鸭子的头。”
他们有点退却——他们不相信他,况且,这两个特劳特小子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帕特。
他哄骗他们说:“现在快过来,”他笑着把手伸向凯姿雅。
“是一个真的鸭子头吗?是小围场里的鸭子吗?”
帕特说:“没错。”她把她的手放在他干燥粗糙的那只手里,他把战斧别在他的皮带上,把另一只手伸向拉格斯。他喜爱小孩子。
“我最好还是抓住斯诺克的头,万一有血溅出来的话,”皮普说,“因为他一看到血就会发狂。”他跑在前面抓着手帕拉着斯诺克。
“你们认为我们应该去吗?”伊莎贝儿小声说。“我们什么都没问,什么都不知道,是吧?”
果园尽头的木栅栏上安着一道门。在另一边,陡峭的河岸向下延伸到一座跨在小溪上的小桥。只要走上对面的河岸就接近那些小围场了。第一个小围场里的一个老旧的牛棚被改造成了一个禽舍。鸡裙已经游荡到远处,穿过小围场下到山谷的一个垃圾场那边了,但是鸭子一直呆在桥下那条小溪的旁边。
高高的灌木丛长着红色的叶子,开着黄色的花朵,还有一簇一簇的黑梅密布在溪流的两边。溪流的一些地方又宽又浅,有些地方却冲积成了几个冒着泡泡的小水坑,边缘还泛着泡沫。白色的大鸭子在这些小水坑中怡然自得,顺着杂草丛生的岸边游泳豪饮。
它们游上来游下去,梳理它们胸脯艳丽的羽毛,其他的鸭子也有黄色的喙和同样艳丽的胸脯,翻过身和它们一起游泳。
“那就是爱尔兰小海军,”帕特说,“看看那个尾巴上插着华丽小旗杆的绿脖子老海军上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谷物开始慢吞吞地走向禽舍,破了顶的草帽遮在他的眼睛上。
他叫道:“来。来—来—来—来—”
“呱。呱—呱—呱—呱—”鸭子一边应声,一边向岸边游来,它们拍打着翅膀爬上岸,排成一溜蹒跚地涌动在他的身后。他诱骗它们,他把谷物攥在手里摇晃,假装要撒给它们,而且不停的呼叫,直到它们在他身边围成了一个白色的圆圈。
鸡群老远就听到这边喧闹的声音,它们也穿过小围场飞奔过来,它们翅膀张开,头向前伸的很长,爪子一瘸一拐地跑来,边跑边责骂。
帕特然后将谷物撒开,这些贪吃的鸭子就开始狼吞虎咽。他猛得弯腰抓住了两只,胳膊下一边夹一只,大步向孩子们走来。它们四处蹿跳的头和圆鼓鼓的眼睛吓到了孩子——除皮普外。
“过来吧,傻瓜们,”他嚷嚷,“它们不会咬人。它们没有牙齿。它们的嘴上只有这两个用来呼吸的小孔。”
帕特问:“我了结那一只的时候,你能不能抓着这只?”皮普放开斯诺克。“怎么不行?怎么不行?给我们一只。我不在乎他会把我踢成什么样。”
当帕特把这一大团白乎乎的东西交到他的手里时,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禽舍的门口有一个老树桩。帕特抓着鸭子的腿,把它平放在老树桩上,那个小战斧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落下来,鸭子的头飞出树桩。血喷溅到白色的羽毛上和他的手上。
当孩子们看到血的时候,他们不再是害怕了。他们围拢在他的身边开始尖叫起来。就连伊莎贝尔都惊跳着快要哭出来:“血!血!”皮普全然忘记了他的鸭子。他把它甩到一边大叫,“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并且围着那个木桩跳来跳去。
拉格斯的面色就像一张白纸,他跑到那个小小的脑袋跟前伸出一根手指,似乎是想去摸一下,他又退缩回来,然后又伸出一根手指。他浑身都在颤抖。
即使是洛蒂,受到惊吓的小洛蒂都开始笑着指着那个鸭子,尖叫:“快看,凯姿雅,快看。”
帕特大叫:“瞧着!”他放下手中的躯体,它开始踉踉跄跄地走起来——只有一个没了头的长脖子向外喷血;它开始悄无声息地走向通往小溪的陡峭河岸……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皮普喊道:“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她在小姑娘中间跑来跑去拉着她们的围裙。
伊莎贝尔尖叫说:“它就像一个小车头。它就像一个有趣的小火车头。”
但是凯姿雅突然扑向帕特,挥舞胳膊拍打他的腿,使出浑身的力气用头顶着他的膝盖。
她厉声尖叫:“把头放回去!把头放回去!”
当他弯腰去拉开她的时候,她没有松手,也没有把头抬起来。她还是紧紧抱着他啜泣:“把头放回去!把头放回去!”直到传来一声响亮的奇怪的打嗝声。
皮普说:“它停下了。它跌倒了。它死了。”帕特把凯姿雅拽起来抱在怀里。她的太阳帽已经掉到了背后,但是她不会让他看见她的脸。不,她把脸埋进他肩膀上的一块骨头里,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孩子们就像他们突然开始尖叫那样突然停止尖叫。他们围城一圈站在死去的鸭子身边。拉格斯不再害怕那个小脑袋了。他现在跪在地上抚摸它。
“我想这个头还没有完全死掉,”他说。“如果我给它喝点什么东西,你们觉得它会不会一直活着?”
但是皮普变得非常生气:“去!真幼稚。”他向斯诺克吹了一声口哨然后离开了。
当伊莎贝尔靠近洛蒂时,洛蒂躲闪开来。
“你为什么要老是碰我,伊莎贝尔?”
“好了好了,”帕特对凯姿雅说。“高贵的小姑娘。”
她抬起手摸着他的耳朵。她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她缓慢抬起发抖的脸庞看着。帕特带着圆圆的小金耳环。她从来都不知道男人也戴耳环。她非常吃惊。
她沙哑地问:“它们会晃来晃去吗?”
10
山上的房子里,女仆爱丽丝正在温暖整洁的厨房里准备下午茶。她被“打扮一新”。她之前穿着一件不知是什么料子的黑色连衣裙,胳膊下面散发出一股气味,白色的围裙就像一大张白纸,头发上用两个乌黑发亮的别针卡着一个花边蝴蝶结。她舒适的绒毡拖鞋也被换成了一双黑色的皮鞋,挤压着她小脚趾上的鸡眼,难受至极……
厨房里是温暖的。一个驱蝇器嗡嗡地响着,水壶里冒出一阵阵发白的蒸汽,壶盖随着水的沸腾咔嗒咔嗒上下跳动。时钟在温暖的空气中滴答滴答,缓慢而从容,就像一个老妇女手中的毛衣针发出的响声,有时——因为没有任何缘由,因为没有一丝风吹过——百叶窗来回闪动,拍打窗户。
爱丽丝正在做豆瓣菜三明治。桌子上放着一大块黄油,一条像梭鱼一样长的面包,豆瓣菜裹在一块白布中。
但是黄油碟旁边靠着一本脏兮兮油乎乎的小书,一半还没有装订,边角卷曲,她一边捣黄油一边读:
“梦见蟑螂拖着一辆黑色的灵车是不祥的征兆。表示你身边的人或亲人死亡或者将要死亡。这些人会是父亲,丈夫,兄弟和儿子中的一个。如果你看蟑螂的时候它们向后爬,说明这个人是被烧死,或者从楼梯、脚手架等高处跌落摔死。”
“蜘蛛。梦见蜘蛛爬到你的身体上象征吉利。表示近期会获得大笔金钱。怀孕的人应该有望顺利分娩。但是六个月内要小心谨慎避免食用可能出现的贝类动物。”
我看见数千只鸟儿。
哦,生活。那是贝丽尔小姐。爱丽丝放下手中的刀子,把那本解梦的书推到黄油碟的下面。但是她没来得及把它藏好,因为贝丽尔跑进厨房,站到桌子跟前,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些油乎乎的边角。爱丽丝看见贝丽尔小姐笑了一下,从她扬起眉毛和转动眼睛的方式来看,她似乎不是很确定那会是个什么东西。她决定,如果贝丽尔小姐要是问的话,她就回答:“不是你的东西,小姐。”但是她知道贝丽尔小姐不会问的。
爱丽丝实际上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但是她已经准备好了最不可思议的回答,来反驳那些她知道永远不会问到她的问题。她在脑海中组织这些话语以及反反复复地酝酿,会像将它们表达出来一样让她感到快慰。确实,可以说,它们让她活在如此困惑的环境之中,她晚上总是不敢上床睡觉,椅子上一直要放一盒火柴,以防她在睡梦中咬掉指尖。
“哦,爱丽丝,”贝丽尔小姐说。“要多一个人喝茶,所以请热一盘昨天烤的烤饼。端一碟咖啡蛋糕,也端一碟维多利亚三明治。别忘了在碟子下面垫上小垫布——行吗?你昨天做过,你知道的,茶看起来很,很普通。对了,爱丽丝,不要再把那个难看破旧的粉绿色保温罩套在下午茶的茶壶上。它只能用在早茶的茶壶上。真的,我想应该把它放在厨房用——它如此破旧,而且有很重的味道。套上那个日本的。你完全明白了,对吗?”
贝丽尔小姐说完了。
站在枝头高歌……
她唱着离开厨房,她对自己严肃教训爱丽丝的表现十分满意。
哦,爱丽丝怒不可遏。她不是介意受到吩咐,而是她无法忍受贝丽尔小姐跟她讲话的方式。哦,她无法忍受。这让她的内心十分毛躁,可以说,她颤抖的厉害。但是爱丽丝真正讨厌贝丽尔小姐是因为她让她感觉低人一等。她用一种特别的声音跟爱丽丝讲话,好像她头脑不清楚一样,她从来没有对她过发火——从来没有。甚至是当爱丽丝掉了什么东西或者忘记了重要的事情,贝丽尔小姐似乎已经习惯。
“如果可以的话,伯内尔先生,”一个虚构的爱丽丝说,她一边还在给烤饼抹黄油,“我宁愿不听贝丽尔小姐的使唤。我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仆,不知道怎么弹吉他,但是……”
最后这一次发泄让她十分高兴,她完全平息了怒气。
“唯一要做的”她推开餐厅的门时听见,“就是完全剪掉袖子,在肩膀上只缝一圈宽的黑丝绒……”
11
晚上当爱丽丝把那只白色的鸭子放到斯坦利·伯内尔的面前时,它看起来像是从来就没有长过头一样。它的身上,顺从地躺在一个蓝色的盘子里——它的腿用一条细绳紧紧绑在一起,周围放着一圈小球状的填料。
很难说这二者之间,是爱丽丝还是鸭子看起来更加油光,他们的身上都色彩丰富,他们都有同一种光泽。但爱丽丝看起来是一种热烈的红,鸭子是一种西班牙红木的红。
伯内尔前后打量切肉刀的刀刃。他非常自豪于自己的切肉技术,自豪于将它变成一种高级的工作。他讨厌看着女人切肉,她们的动作总是太慢,她们从不在意肉切完后的品相。现在他来切肉,他真的以此为荣,他能将冷牛肉切成细密的薄片,将羊肉切成一个个小块,薄厚到位,用精准的刀法分割一只鸡或鸭……
他问:“这是第一次在家里烹制吧?”他明明知道这就是第一次。
“是的,屠夫没有来。我们发现他一周只来两次。”
但是没有必要去道歉。它是一只高贵的鸟。它根本不是什么肉,而是一种非常高级的果冻。“我的父亲会说,”伯内尔说,“这一定是一种在小时候母亲就给它演奏德国长笛的鸟,这个美妙的乐器流淌出的甜美旋律对它幼小的心灵产生了这样的影响……再来一点,贝丽尔?这所房子里只有你和我对食物有真正的品味。在法院,如果必要的话,我绝对会陈述,我喜爱精美的食物。”
他们在客厅里喝下午茶,贝丽尔建议玩克里比奇纸牌,她出于某种原因,从斯坦利回到家开始就对他故作媚态。他们坐在一扇开着的窗户边上的小桌子前。费尔菲尔德夫人没有在场,琳达躺在一个摇椅上,她的胳膊搭在头顶,来回摇晃。
贝丽尔说:“你不需要灯——是吧,琳达?”她挪了挪高挑的灯以便能自己坐在柔和的灯光下。
他们两个人,看起来距离琳达躺着摇晃的地方多么遥远。绿色的桌子,光亮的纸牌,斯坦利的大手和贝丽尔的小手,这一切看起来就像要发生什么神秘的运动。斯坦利穿着黑色的西装,高大结实,神情悠闲,贝丽尔抬起她明亮的头,撅着嘴。她在脖子上围了一条暂新的丝绒丝带。它让她发生了某种变化——改变了她的脸型——但是它很漂亮。琳达拿定主意。房间里飘溢着百合花的芬芳,壁炉旁放着两大罐海芋。
斯坦利说:“15点,2分,又一个15点,4分,一对,6分,3张顺子,9分,”他是如此刻意,他或许已经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了。
贝丽尔说:“我只有2个对子。”她夸张地唉声叹气。因为她知道他是多么喜欢获胜。
计分板上的楔子就像两个小人一起上路,在转角处掉头,然后再回到路上。他们互相追逐。他们并不想超前对方太远以保持足够近的距离来交谈——保持接近,或许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在。
但事实并非如此,总有一个人在对方接近时急不可耐地跳走,不去听他讲什么。或许是白色的楔子害怕红色的楔子,又或许是他太残忍不给红色的楔子一丝说话的机会……
贝丽尔在她的连衣裙前戴了一束蝴蝶花,一旦这两个小楔子并排的时候,她就会弯下腰,蝴蝶花就会掉下来遮住它们。
“多可惜,”她一边说,一边捡起掉落的蝴蝶花。“正当它们有机会飞进彼此的怀抱。”
斯坦利大笑:“再见,宝贝。”红色的楔子跳走了。
客厅是狭长的,玻璃门面向门廊。客厅里放着一张上面印有金色玫瑰的乳白色的纸,深色的家具朴实无华,这些都是属于老费尔菲尔德夫人的。一架小钢琴靠墙站着,琴盖上黄色起褶的丝绸遮住了雕着花纹的琴身。钢琴的上方挂着一幅贝丽尔画的油画,画中是一大簇十分惊艳的铁线莲。每个花朵如一个小茶托般大小,花心像一个吃惊的眼睛嵌在黑色的眼眶里。但室内还没有装饰完毕。斯坦利心仪于一个切斯特菲尔德沙发和两把体面的椅子。琳达最为喜欢了,就好像它是……
两只大蛾子从窗户飞进来绕着灯光打转。
“趁来得及前赶紧飞走。飞出去。”
它们飞了一圈又一圈,它们似乎用无声的翅膀将窗外的宁静和月光一同带进来……
“我有两张王,”斯坦利说。“好不好?”
贝丽尔说:“相当好。”
琳达停止摇晃站起身来。斯坦利抬头看了一眼。“有什么事吗,亲爱的?”
“没,没事。我要去找母亲。”
她走出客厅站在最下面一个台阶上呼喊,但她母亲回应的声音是从门廊传来。
洛蒂和凯姿雅之前坐在保管员的板车上看到的是一轮满月,房子、花园、这个年迈的妇女和琳达——全都沐浴在迷人的光亮中。
“我一直在看这株芦荟,”费尔菲尔德夫人说。“我相信它今年会开花的。看顶部那里。那些是花蕾,还是只是光线的原因?”
她们站在台阶上观察的时候,那株芦荟足下的高草堆像波浪一样起伏,芦荟似乎是骑在它的背上像一艘起桨的船。明亮的月光像水一般推动抬起的船桨,露珠在这股绿色的波浪上闪闪发光。
“你也感觉到了吗,”琳达说,她用一种女人在晚上交谈的独特的声音和她母亲说话,仿佛她们是在梦中或一些深不可测的洞穴中讲话——“你没有感觉到它正在向我们靠近吗?”
她梦见自己被人从冰冷的水里拉到这条船桨抬起桅杆萌芽的船上。这些船桨正在快速地下落拍打。他们越过花园里树木的上空,越过那些小围场和黑暗的灌木丛,划向远方。啊,她听见自己对那些正在划船的人大喊:“快点!快点!”
这个梦比她们应该返回那座孩子们在里面熟睡、斯坦利和贝丽尔在里面玩牌的房子能真实多少。
“我相信那些是花蕾,”她说。“我们去花园吧,母亲。我喜欢那株芦荟。我最喜欢它了。我确信我忘了这里其他所有的东西后还会牢牢记住它。”
她挽着母亲的胳膊,她们走下台阶,环绕了那座小岛一圈,然后走上通往大门的那条车行道。
从下往上看,她可以看见芦荟叶子的边缘长着尖锐的长刺,看着它们的时候,她的心更加坚定……她特别喜欢这些尖锐的长刺……不会有人敢靠近或尾随那条船。
“我的纽芬兰犬甚至也不敢,”她想,“我白天多么宠爱它。”
因为她真的对他情有独钟,她相当的爱他、敬仰他、尊重他。哦,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和他相比。她彻头彻尾地了解他。他是真理和正派的灵魂,虽然他久经世故,但他还是极其的单纯,容易快乐,也容易受伤……
只要他不扑向她,不大声狂叫,而且用渴望而忠诚的眼神看这她。他对她来说太过强壮,她打小开始,就一直讨厌冲向她的东西。有时他也会让人恐惧——真正的恐惧。有时她只是没有提着最高的嗓门尖叫:“你要害死我呀。”在这些时候,她就渴望说一些最粗俗、最恶毒的话……
“你知道我非常纤弱。你我都知道我的心脏受了感染,医生已经告诉你我随时都可能死去。我已经有了三个长大的孩子……”
是的,是的,千真万确。琳达突然把手从母亲的胳膊上拿开。虽然她那么的爱他、尊重他、敬仰他,她还是憎恨他。他一到这样的时间总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顺从,那么的体贴。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他渴望服侍她……琳达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说:
“斯坦利,你可以点一根蜡烛吗?”
她听见他愉快地回答:“当然可以,亲爱的。”然后他就跳下床,仿佛他是要去为她摘下月亮。
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为明了。她的内心涌动着对他的感情,强烈而清晰,全部都真真切切。而这种对立的感情,这种憎恶的感情,和其他感情一样真实。她本可以将她的感情扎裹成小包,把它们交给斯坦利。她渴望把最后这一种感情交给他,给他一个惊喜。她可以看见当他睁开眼睛时……
她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开始默默地笑起来。生活是多么的荒唐——它可笑之极,简直可笑之极。她的这种狂躁究竟为什么无法消失?因为它真的是一种狂躁,她一边想,一边不禁暗自发笑。
“我为何要如此矫作地守护着自己?我应该继续生孩子,斯坦利会继续赚钱,孩子们会越来越高,花园会越来越大,里面有整个芦荟舰队让我挑选。”
她一直低头漫步,眼中空无一物。现在她抬头看着周围,看着自己。她们正站在红色和白色的山茶树旁边。深黑色漂亮的叶子闪烁光芒,叶子中包裹的圆形花朵像一只只红色和白色的鸟儿。琳达摘下一片美女樱在手里揉了一会,然后把手伸给她的母亲。
“味道很好,”这个年迈的妇女说。“你冷吗,孩子?你在发抖吗?的确,你的手是冰凉的。我们最好还是回到房子里去吧。”
“你一直在想什么?”琳达说。“告诉我。”
“我其实什么也没想。我们经过果园的时候,我在寻思果树是什么样的,以及我们是否能在这个秋天做足够的果酱。菜园里有极其健康的黑醋栗灌木丛。我今天发现的。我希望看到食品室的架子上摆满我们自己的果酱……”
12
“亲爱的南,
不要因为我之前没有写过信就认为我是一个。我没有一刻闲暇的时间,亲爱的,甚至现在我都感到筋疲力尽,没有力气握住这只笔。
不过,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们确实已经离开了城里那个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我看不出我们还会再回去,因为我姐夫已经买下了这座房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㞞’。
当然,在某种程度上,这让人十分地欣慰,因为从我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嚷嚷着要在乡下买一处地方——而且我不得不说这座房子和花园十分的漂亮——比城里那个糟糕的小房间要好一百万倍。
但是也埋葬在此了,亲爱的。
我们在这里也有邻居,但他们都只是农民——许多粗鄙的大男孩似乎整天都在挤奶,我们搬家的时候,两个长着兔牙的女人给我们拿了一些烤饼,而且还说她们很乐意帮忙。但是我姐姐住在一英里外的地方,她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所以我们确定我们也绝不会认识。毫无疑问,没有人会从城里来看我们,虽然有一辆来往的公共汽车,但它破烂不堪,侧面还是黑色的皮革,任何体面的人宁死也不会在里面颠簸六英里。
这就是生活。对可怜的小贝来说是一个悲哀的结局。我一两年后就会变成一个最糟糕邋遢的女人,穿一件橡皮布外套,戴一顶系着白色中国丝绸面纱的水手帽去看你。多么的漂亮。
斯坦利说我们现在安定下来了——因为经过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周后,我们真的安定下来了——他会在这个星期六的下午带几个俱乐部的人来打网球。实际今天只确定招待两个人。亲爱的,如果你能见到斯坦利从俱乐部带来的男人……
肥胖无比,是那种不穿背心,看起来极其猥琐的类型——脚趾都是严重内弯——穿着白色的鞋子走在球场上时十分明显。他们总是在不断向上提裤子——你不知道吧——用他们的球拍在空气中虚打。
我去年夏天经常和他们一起在俱乐部打球,我去了三次后他们就都把我叫贝丽尔小姐,我相信我告诉你这个后,你就会明白他们是什么样的类型。这是一个让人生厌的地方。当然,要是一个母亲的话,简直就会爱死这个地方,但是,后来我又想,当我到了一个母亲的年龄,我会满足于坐在太阳底下剥掉豌豆的皮,然后放进盆子里。但是我不是——不是——不是。
琳达对整个事情有什么样的想法,我通常都不得而知。一直都神秘莫测……
亲爱的,你知道我有一条白丝缎连衣裙。我完全剪掉了袖子,在肩膀的位置缝了一圈黑色的丝绒,而且从我亲爱的姐姐的帽子上摘了两大朵红色的罂粟花缝在上面。它看起来相当漂亮,然而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穿它。
贝丽尔正坐在她的房间里的一个小桌子前写这封信。从某种层面来说,所有的内容当然完全是真实的,但是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她不相信上面的任何一句话。不,它不是真实的。她感觉到了所有的这些事情,但是她并没有产生那样的感觉。
这是她的另一个自我写了这封信。它不仅让她真实的自我心生厌烦,而且是极度憎恶。
她真实的自我说:“轻慢而愚蠢。”然而她知道她会把它寄出去,而且还会经常给南·皮姆写这样的废话。实际上,这是她经常写地一种无关痛痒的信。
贝丽尔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把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信中的声音似乎从信纸中向她传来。不过它已经很模糊了,就像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语调高扬,滔滔不绝,声音中夹杂着一些苦涩。哦,她今天可真厌恶它。
南·皮姆说:“你总是这么活泼。”她又相当悲情地补充道:“这就是为什么男人如此喜欢你。”
因为男人一点也不喜欢南,她属于那种结实的女孩,臀部肥大,脸色发红——“我无法理解你如何能继续这样下去。但这是你的本性,我想。”
开什么玩笑。一派胡言。这根本不是她的本性。天呐,如果她真实的自我曾经和南·皮姆相处过,南妮就会惊讶地跳出这个窗户……亲爱的,你知道我那条白丝缎……贝丽尔啪的一声猛烈关上信匣。
她跳起来,有意无意地游移到穿衣镜前。
那里站着一个苗条的姑娘,身穿一袭白色衣服——一条白色的哔叽裙子,一条白色的丝绸衬衫,一条真皮腰带紧紧缠绕在她纤细的腰上。
她的脸是一个心型形状,眉间距离很宽,下巴尖尖的——但不是太尖。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可能是她长得最漂亮的地方,它们的颜色如此奇怪反常——蓝绿色的眼珠上面有金黄色的圆点。
她的眉毛是黑色的,看起来很好看,她的睫毛修长——长到它们贴到她的脸上的时候,你可以明显看见它们的光亮,有什么人已经告诉了她。
她的嘴相当的大。很大吗?不,不是真的很大。她的下唇有一点突出,另一些人已经告诉她,她吸吮下唇的姿态极其迷人。
她的鼻子是最不让她满意的特征。不是因为它真的很丑。而是因为它连琳达鼻子一半的美丽都没有。琳达确实有一个非常完美的小鼻子。她的鼻子相当扁平——也不是严重的扁平。十有八九是她过分夸大了它扁平的程度,只是因为那是她的鼻子,她对自己是如此挑剔。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它,做了一个小小的鬼脸……
她的头发是多么秀美。而且相当浓密。它的颜色就像是刚掉落的叶子那样,红褐色里头夹杂着一丝黄色。当她把它扎成一束长辫子时,她感觉她的后背上爬了一条长蛇。她喜欢感受它把她的头向后拉的下垂感,她喜欢感受它松散开覆盖她赤裸的胳膊。“没错,亲爱的,毫无疑问,你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小尤物。”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胸脯挺起来;她半闭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但恰巧在这个时候,她看见笑容从她的唇边和眼睛中消褪。哦,天呐,她来了,她又回来了,又是玩着那套老把戏。虚假——一直都是虚假的。她写信给南·皮姆的时候是虚假的。甚至是现在她独处的时候也是虚假的。
穿衣镜里的那个生物对她做了什么?她为什么要盯着去看?她坐到床边的一侧,把脸埋进胳膊里。
“哦,”她哭喊,“我是如此的痛苦——如此的苦不堪言。我知道我是一个怀有恶意的自负的傻瓜,我总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我没有片刻是属于真实的自我。”她清楚明白地看见,她虚假的自我在楼梯上跑上跑下,笑着一种奇特而颤抖的笑声,就好像家里有客人到访,她站在那盏灯的下面,倘若有一个男人过来吃晚饭,他就可以看见她头发的光泽,当她被要求弹奏吉他时,她就可以撅着嘴假装成一个小姑娘。为什么?她甚至为了斯坦利而坚持下来。只有昨天晚上他在读报纸的时候,她虚假的自我一直站在他的身边,故意靠着他的肩膀。但是她没有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指着什么东西,这样他就可以看见她的手放在他棕色的手旁边显得多么洁白。
多么卑鄙!卑鄙!她的内心冰冷而充满怒气。她对那个虚假的自我说:“你能坚持下来真是难以置信。”不过那只是因为她是如此的痛苦——如此的痛苦。如果她一直是快乐的,一直主导着自己的生活,她虚假的自我就会消失。她看见了真实的贝丽尔——一个影子……一个影子。她的光线模糊而虚幻。除了这个光线外,还有什么是她的?她与真实的自我相处的时间是多么的短暂。贝丽尔几乎可以记得每一个这样的瞬间。她在这些时刻就会觉得:“生活是富足、神秘、善良的,我也是富足、神秘、善良的。”我会永远成为那一个贝丽尔吗?我会吗?我怎么会?曾经什么时候我没有一个虚假的自我吗?……但是正当她思绪万千的时候,她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从过道里跑来,门把手咯噔转了一下。凯姿雅走进来。
“贝丽尔姨妈,妈妈说你能不能到楼下去?爸爸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午饭也准备好了。”
真是烦人!她怎么能把裙子弄的皱巴巴的,那样白痴地跪在地上。
“那好吧,凯姿雅。”她走到梳妆台前,给鼻子上涂了一些粉。
凯姿雅也跑过去,拧开那一小罐乳霜闻了闻。她的胳膊下面还揣着一只杂色猫。
当贝丽尔姨妈跑出房间后,她把那只猫放在梳妆台上,把那个乳霜罐的盖子卡在它的耳朵上。
她严肃地说“现在看看你自己。”
这只杂色猫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征服了,它向后翻过去,在地板上东撞西撞。乳霜罐的盖子飞到空中,然后在漆布上像一枚硬币一样滚了一个圈——竟然没有碎。
但是,对凯姿雅来说,它飞到空中的那一刻就已经碎了,她浑身发热,她把它捡起来,放回到梳妆台。
然后她就踮起脚尖,极其轻盈迅速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