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1861~1941)
印度诗人,19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获奖理由:“由于他那含义深远、清新美丽的诗歌;他用英语表达出的诗意盎然的思想,已成为西方文学的一部分。”
文学的盛宴语言的狂欢
小巷
(选自《随想集》)
这条用石头铺成的小巷,仿佛在寻觅着什么,蜿蜒曲折,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但无论拐向哪里,都会遇到一些障碍:
这边矗立着高楼,那边林立着楼房,前面是星罗棋布的住宅。
小巷抬头仰望,窥见头顶那条与自己一样蜿蜒狭窄的天空,问道:“请问姐姐,你是哪座城里的小巷?”
中午时分,它又在一瞬间窥见太阳,于是默默地自言自语:“我真的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位于两排楼房之间的雨云渐渐浓重,就像有人用铅笔在小巷的画本上涂掉一块它的光明。
雨滴敲打着小巷的石面,发出击鼓般的声响,如同耍蛇时发出的声音。
雨水潺潺流淌,路很滑,行人的雨伞时而相互碰擦,时而有股水流蓦然从屋檐跳到伞上,猝不及防地吓他们一跳。
小巷不解地叹息:“如果干旱多好啊!雨水为什么这样毫无理由地下个不停呢?”
在帕尔衮月,南风像一个被追赶的逃难人,突然闯进小巷,顿时,碎纸飘舞,尘土飞扬。
小巷无奈地说:“这肯定是一位疯癫的神仙在耍酒疯。”
小巷两旁,堆满被南风裹挟而来的各种垃圾,鱼鳞、炉灰、菜屑、死老鼠……每天都有。
小巷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即使再健忘,也会忍不住感叹:“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然而,当秋日的骄阳映照在屋顶的晒台上,祭祀的钟声回荡长鸣时,小巷顿时感悟到:“在这条石头铺成的道路之外,或许还存在某种伟大的神圣之光!”
时间在小巷流逝:阳光犹如辛勤主妇的一角纱丽,从鳞次栉比的楼房肩上滑落到小巷身旁;时钟敲过九点,女仆顶着篮子,从市场返回厨房;小巷里弥漫着缕缕炊烟和烹饪的香味;上班的人脚步匆匆……
小巷思索着:“在这条石头铺成的道路上,一切都是真理。而我以为最伟大的东西,不过是一种梦想罢了。”
孟加拉风光·西来达
一艘艘远行的船驶入码头,经过一年的时间,他们从遥远的工地回到家乡过节,箱子里、篮子里和包袱里装满了礼物。
有个人在靠岸的时候,换上一条整齐的绉麻布衣,外面再套上一件中国的丝绸衣服。我看到他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领巾,然后,撑起一把伞,走向村子。
明亮的渠水流入田地,芒果树、枣椰树高耸入云,棕榈树随风摇曳,沙岸上的芦苇正在盛开,天边飘过朵朵白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美丽的图画。
刚回到家乡,在外的游子渴盼着家人的迎接。秋日的天空下,世界呈现出安然的美妙,和煦的微风、轻柔的树梢、嫩绿的枝头、水面的微波,似乎都在轻轻地颤动,在弹奏一曲轻柔美妙的乐曲,感动了从船舱里向外凝望的年轻人。
我就是那个年轻人,从窗子里瞥见的世界为我带来了新的愿望,或者说是改变了旧的愿望。
前天,当我坐在窗前的时候,一只小小的渔船翩然漂过,渔夫唱着一支不怎么好听的歌谣。我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巴特马河的船上,我在凌晨两点左右醒来,推开船窗向外望去——皎洁的月光下,平静无波的水面闪闪发光,有个年轻人划着小船唱着走近,又唱着走远。他唱得多么动听啊,我从来不曾听过那么动听的歌谣,于是,心头突然涌起一个愿望:回到听见歌声的那一天。让我尝试一次吧,就一次,我不能让它空虚地溜走,我要用一首热烈的诗歌浮游在浪花之上,对着世人歌唱,安抚他们的心;我要让世人认识我,也让我去认识世人。就像无处不在的微风,任生命和青春涌进全世界,然后归入一个圆满的晚年,再以诗人的方式去度过。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崇高的理想?
能让世界广为知之,能让世人得到抚慰,它应该是崇高的。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抱负。
是的,我无法下定决心去牺牲生命里的珍贵礼物,也不能用绝食、默想和争论让世界和人心堕入失望。我认为,能像个人一样活着、爱着、信任着这个世界,就足够了。
世界不是创世者的骗局,也不是魔王设下的圈套,我不会飘入天使一般的一片虚空里。
沉思记
东方破晓,晨曦初露,像蓓蕾突破花苞、渐渐生发为花一样,白昼来临了。
如果,这个事实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我们怎能找到门户进入其中呢?
在我们的意识天空里,这是一次辉煌的日出,是生活里一个新的创造。
睁开眼睛去看一看吧,就像一支长笛让美妙的音乐贯穿全身一样,去尽情地感受和领略世界吧。
用壮丽的生命与晨光相会,你会和它合为一体。可是,如果你只是坐在那儿,把脸转过去,就像在没有分割的领域里设置了隔离栅栏,而那个领域本来是事物与意识相会的地方。
有的人对生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并盼望死后能够继续存在,他们祈求的是永生,而不是完美。他们希望自己与自己喜欢的事物能够长盛不衰。
他们认为,自己和身边的环境、积攒起来的所有物质,已经融为一体,如果丢下,无异于丢掉自己的命。
但他们忘记了一点,生存的意义是——超越生存。
果皮依附于果肉,果肉依附于种子,那是因为果实还没有完全成熟,还没有进入下一步的生长阶段。当种子成熟的时候,它对周围的依附便会渐渐放松,香香甜甜的果肉会奉献给贪婪的鸟儿。
鸟儿的啄食,伤害不了种子;风暴的席卷,毁灭不了种子。它进入尘土里,证实了自己生命不朽。
自由
医生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快打开,快,打开我床前的那两扇窗户,让风吹进来!
药?服药早已令我厌倦!我受够了苦涩的药!这一生中,我几乎每天、每夜、每分、每秒都在服药!
对我来说,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疾病!
我的周围有多少国内的医生、国外的医生和江湖郎中!他们开出各种药方,送来各种药品,说着“这样做才对”“那样做犯了大忌”之类的话。
我听从每个人的吩咐,垂着头,用面纱遮着脸,在你们家里度过了二十二年!无论家里的人,还是外面的人,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我:“多么贤惠的妻子!多么忠贞的妻子!多么善良的妻子!”
刚刚嫁到你家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按照所有人的愿望,我沿着这个家庭漫长的道路,拖着疲惫的脚步,度过了二十二年的生命,如今,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
属于我的时间在哪里?那些可以让我思索生活是好是坏,是痛苦还是欢乐的时间在哪里?
家务活的车轮一直不停地旋转,发出单调而疲惫的旋律,我麻木地跟随它转来转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外面广阔的世界代表什么意义,我从没听过神的琴弦上弹奏出来的人类的声音。我只知道做完饭以后开始吃饭,吃完饭以后又要准备做饭……
二十二年,我的生命始终被捆绑在一个单调的车轮上,不停地转,转,转。
今天,我感到那个车轮即将停止——就让它停止吧!何必还要用服药来为难自己?
二十二年,每一年,春天都降临过森林,融入花香的春风吹动大地的心脏,发出热闹的召唤:“快打开!把门打开!”
然而,春天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全然不知道。
也许,它曾悄悄地震撼过我的心灵,让我暂时忘却繁重的家务;也许,它曾引发我心上难以挥去的忧郁;也许,在这撩人的春天里,在莫名的愁绪与欢乐中,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期待着谁的脚步声……你从外边回家了,但黄昏时又去了邻家下棋。
算了吧,不说这些了,为什么非要在今天想起那些生活中偶然的波动呢?
二十二年后的今天,春天仿佛第一次光临我的房间。我凝望窗外的晴空,心中涌起阵阵欢乐。
我是女人啊,我是伟大的女人!为了我,不眠的明月拨动着月光琴弦,弹奏出一首首美妙的乐曲。没有我,天上的星星将黯然失色,没有我,园里的花朵为谁吐露芬芳?
二十二年,我一直认为我是你们家里的囚徒。我已经麻木地度过很多岁月,如果要继续活下去,恐怕仍旧茫然度日。在这个家庭里,有那么多亲友传诵我的贤良淑德,似乎赢得了众人的赞美,那是我今生最大的胜利吗?
如今,羁绊我的绳索就要被割断,生与死会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合二为一。在深不见底的虚冥中,我再也不会遇到泡沫般的厨房墙壁。
今天,万里晴空似乎第一次为我吹起新婚笛音,让微不足道的二十二年蜷缩在屋角吧!
从死亡洞房里向我殷勤呼唤的,是门前的乞丐,不,是我的主人!
他永远不会忽视我,无论何时何地,都可能向我伸出乞求的双手,乞求存放于我内心深处最宝贵的甘露,在众星环绕的天空目不转睛地凝视我。
啊,我心中永恒的乞讨者,正在呼唤他的女人!快打开,打开窗户,让过去无望的二十二年消逝在时光之海吧!
手镯和水罐
(选自《游思集》)
天色越来越暗,我问她:“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她垂下眼睑,转身走开,手里的水罐掀起一阵波动。
岸边的老树垂下长长的枝条,轻轻拂过水面,土地安静得好像属于过去的世界。河水缓慢无声,竹林灰暗静谧,小巷深处响起一阵叮叮当当声——那是手镯与水罐碰撞的声音。
不划了,把小船系在老树上吧。我做出决定,因为我爱这片土地的面容。
神庙的圆顶背后,闪烁的星光倏忽不见。大理石码头上人影绰绰,像一个个灰白的鬼影。耽误了时间,赶路者在连连叹气。路边的灌木遮住窗口的灯光,眼前的世界融入一片黑暗。
那只手镯与水罐撞击得叮叮当当,铺满落叶的小巷里,渐行渐远。
夜深了,高墙的影子如同幽灵,整个城镇陷入了疲乏。
不划了,把小船系在老树上吧。我情愿在这异乡的土地上歇息,情愿躺在星空之下,躺在这片因为一只手镯和一只水罐的叮当撞击而令整个黑暗不停战栗的土地上。
黄昏和黎明
(选自《随想集》)
这里,黄昏已经降临在这里。
太阳神啊,你的黎明栖落在哪一个国度,哪一个海滨?
晚香玉在黑暗中芳香四溢,宛如披着面纱的新娘羞涩地立在门旁。
喜欢迎接清晨的金香木,又在哪里等待着吐露芬芳?
有人醒来了,灯火熄灭了,深夜里编织的玫瑰花环悄然凋落。
这里,家家门窗紧闭;那里,户户门洞大开。
这里,船靠着岸,渔民尚在梦中;那里,海风已经鼓起篷帆。
人们离开客店,向远方走去,暮光映红了一张张脸。他们的过河钱至今还未偿还。
路边的一扇扇窗户里,冒出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眼中含着怜悯与渴望,悄悄凝视着那些人的背影。
傍晚的缕缕红光,在大路上铺成一张巨大的朱红色请帖——“已为你们准备就绪”。
远处敲响胜利之鼓,每个人的心潮都在阵阵起伏。
这里,所有的人都乘坐着日暮之舟渡向黄昏的灿烂霞光。
在客店的院子里,有的人铺下破衣烂衫倒头便睡,有的人形只影单,有的人带着疲倦的伴侣。
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前面的路上有什么,只是轻声谈论着路上发生的事。
没过多久,谈话中断了,院里陷入一片沉寂。
他们抬头仰望,夜的帷幕上镶满灿烂的星辰。
太阳神啊,黄昏立在你的左边,黎明藏在你的右边。请让它们携手吧,让黄昏的阴影和黎明的曙光互相拥抱、互相亲吻吧,让黄昏之曲为黎明之歌送上最诚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