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与大多数未来还不确定的普通人相比，邓毅认为他的人生轨迹格外清晰。
就像那上海中心大厦，平稳的、有规划性的、呈螺旋式的……下滑。
从五星酒店助手、到寻常饭店大厨、再到小型餐馆主厨、最后沦为街边吃摊老板。职务一步步上升的同时，地位与收入也在一步步下降，最终降到了上海这个繁华城市的最底层。
而如今，他也许连底层都维持不住，即将要滑进下水道里去了。
弹飞指间香烟，在天空中橘色的夕阳光辉下，邓毅望了眼江边远处那恢弘一片，又回头看着身后被砸成一摊破烂的三轮车，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的小吃摊被砸，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收入来源，用不了多久，可能就随着下水道的废水，冲入下游黄浦江中。
哦对了，如今黄浦江内禁止排污。
“呼……”
肺间香烟徐徐吐出，红雾氤氲中，邓毅站起身，随手拿起三轮车上一口破了洞的黑锅，用力甩进黄浦江中。
“去他妈的厨师！”
黑锅以一道优美的弧线，旋转掉入粼粼江水，“扑通”一声，溅起一朵亮闪闪的水花。
“去他妈的美食！”
两个炒菜铁铲，以相同的弧线角度，掉入江中。
“去他妈的奋斗！”
又一座燃气灶，扔入江水。
“去他妈的人生巅峰！”
这次是三轮车发动机。
转身，当邓毅准备将煤气罐也扔出去时，一抬头，发现身前竟然突然出现一个带着执法肩章的老人，正一脸严肃认真的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你干嘛？”邓毅问。
老人停笔，抬眼瞥了他一眼：“罚款，扔一件罚100，你一共扔了四个，罚400。煤气罐还扔吗？”
邓毅沉默片刻，把煤气罐放回三轮车里，甩了甩散乱的刘海，双手插兜，转身就走。
“哎哎哎！你哪去？”老人双眼一瞪，以年龄完全不符的灵活，拦在邓毅面前：“你得交罚款啊？”
“大爷，您这广场舞没白跳啊。”
“别说没用的，交罚款。”
“罚款？什么罚款？”
“刚才我说的明明白白，在江里扔一件垃圾，罚100，你扔四件，共400块钱。”
“我扔那不是垃圾。”
“又锅又铲子的，还不是垃圾？”
“我那是厨具。”邓毅狡辩。
“扔电视剧也得罚，400，一份不能少。”
“……行。”深吸一口气，邓毅点头，转身，继续向前走。
“唉？停下！你怎么还走呢？”老人一把攥紧邓毅衣襟，另一只手掏出了对讲机：“你敢跑我就叫人抓你了。”
“我没跑。你不要罚款吗？”邓毅伸手指着旁边的三轮车：“那车就当罚款了，都给你，不用找了。”
老人顺着邓毅手指的方向看去，老脸一沉：“那破车卖废铁值五十块钱吗？”
邓毅摊开双手，歪头：“那您看我这一身，比那破车还废，到哪儿给你捣鼓400块钱？”
“没钱你扔什么垃圾？”老人对着邓毅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扔了就得罚钱，不管你怎么捣鼓，400块罚款一分不能少。”
掏出一根香烟，邓毅烦躁的点燃，放在嘴里吸了一口，吐出，点头道：“行，这就给你钱，有多少给多少。”
说着，邓毅将自己四个兜翻了个底朝天，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五毛的、一角的，共凑上三十多块钱，一股脑塞到老人手里：“这就是我全部家当，都给您了，加上那车，您要觉得还不够，这套衣服也脱给您，实在不行打个欠条，您说成不？”
老人气的脸色涨红：“你这不是不讲理吗？”
“没钱讲什么理？我也不是不给，就没钱，没办法。”
“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混成这幅熊样子？”
“……呵呵呵。”闻言，邓毅再次沉默片刻，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邓毅越笑越大声，笑的鼻尖发酸，笑的眼眶发红：“您还真别说，我他妈也搞不懂，怎么混着这幅样子。要不就给我抓起来吧，供饭就成。”
“你……”
邓毅摊手：“摊上我算您倒了霉，认了吧，总不能让我跳江里捞去吧？”
老人一愣，瞪大眼睛，在邓毅与黄浦江之间来回扫视。
“……”邓毅似乎感到了一些不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你……你想做什么？”
……
“哗啦……”
黄昏的黄浦江中，邓毅从水面冒出了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大口大口喘息着。
岸边，老人正坐在折叠椅上，抬腕看了眼时间，喊道：“捞到了没？捞回一件，少罚100，我快下班了，加快点速度。”
低声骂了一句脏话，邓毅深呼吸，重新扎入水中。
黄浦江的江水并不清澈，他不敢睁开眼睛，只能憋着火气，捣腾双手一阵乱抓。
但结果自然是毫无所获。
黄浦江这么大，水流湍急，又极深，锅、铲、煤气灶之类的东西，怎么可能捞得上来？大海捞针和黄浦江捞锅，在技术层面上，是一个难度级别的。
“呼。”
不知第多少次浮出水面，邓毅大口喘息了半晌，对着岸边老人吼道：“糟老头子，沉底了都，我怎么捞得上来？你就是想给我麻烦，这是违法的！”
老人撇嘴：“江里扔垃圾就不违法？清理一次黄浦江成本你知道要多少吗？那点罚款还不够油钱，这次让也让你涨涨教训，道德品质败坏，怎么不把自己也扔江里呢？”
“这不特么扔进来了吗？”
“别跟我耍贫，今天不把四件你扔的垃圾捞出来，你就在水里泡着吧。”
邓毅强忍着把老人也拖下水的冲动，对他竖了一根中指：“诅咒你跳广场舞脚丫子被踩稀碎。”
“我只跳老年迪斯科。”
“扑通！”
再次潜入江水中，外界喧嚣的世界一瞬间陷入了安静。只剩下“咕噜咕噜”的液体流动声。
感受着周身传来的水流冲击，邓毅知道自己这种瞎猫抓死耗子的方式，不可能找到扔下的垃圾。一咬牙，硬着头皮睁开了双眼。
睁眼的第一时间，刺痛感便清晰传来，紧接着很快消退。朦胧的视界中，只有一抹洁白的光芒，在他的下方闪闪发亮。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邓毅下潜到了水底，下意识抓起那个发亮物体，还不等仔细检查，氧气耗尽、胸口憋闷，急忙向着水面上浮。
“噗！”
冲出水面，吐掉口中积水，邓毅抹了下脸，喘息着举起手中物件，看清形状后愕然：“油灯？”
“灯？”岸边老人眼尖，见到邓毅捞出了东西，立马站起身：“你还扔了个灯？”
“啊？”
“罚款五百了！”
“这尼玛不是我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