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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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李家桥·桃之夭夭(八)

何表叔中的漆毒已经好了,顾岳看起来并没有中漆毒,没必要再在罗家住下去。蔡局长要和程副官一道去衡州再转官道回宝庆府,蔡局长只带了六个警察,其中还有蔡辛会这只菜鸟和田老头这个完全不能打的,程副官带了一个班的卫兵,这么点人,要将招安的十九个土匪带回去,多少还是有些不够安全,张斗魁便派了一个班护送,程副官又力邀顾岳同行,蔡辛会更是极力赞同。顾岳也对那伙新招安的土匪怀着警惕,自是应允。

于是一行人包了两艘大船,顺流而下,下午便到了衡州,直至将那十九个人编入营中,也没出半点岔子。顾岳在衡州住了一晚,第二天和张斗魁的人一道坐船回八桥镇时,程副官作主给他送了两百颗子弹,算是弥补一下那天的损失,后来蔡局长剿了郭瞎子的老巢、缴获了郭瞎子藏的老本之后,也派人给顾岳送了一百大洋,算是谢他借枪又出力。

回到八桥镇后,张斗魁专门派人将五条枪和将近六百颗子弹连同顾岳一道送到李家桥去,顺便认个门,铺垫一下将来的交情。

顾岳这一趟出去好几天,中间还掺进了打掉郭瞎子的事,大伯父他们都很担心,不过既然平安回来了,也没多说什么,大伯父带着顾岳直接去了李家村民团团长兼村长李高义的家里,商量枪支子弹的事情。五条枪外加将顾岳匀出来的五百颗子弹,算是大事了,所以李高义将村里其他几个能作主的一道请了过来,按着往年的旧例,又问了大伯父的意思,最后商定,枪支子弹作的价分成两份,一份用来抵交今后十年的份子钱,另一份用村里的五亩公地来抵换,并且特意选了与顾岳原本的田毗连的那五亩地,其中有一亩多点的荒地,两亩水田,一个小池塘,还有一小片竹林。

大伯父正要带顾岳到县里办契,正好将这五亩地的红契一道办了。

签了文约,顾岳和村里各一份,作中的请的是杉山铺的村长,在李家桥村里的公账上记上一笔,又在第二天清早村里人聚在大晒谷场练拳时特意宣告了此事,至于子弹数目,李高义他们倒是没有说个确数,免得让外人摸着底。

村里头一下子多了五条枪还有五百发子弹,大家都很高兴。倒是李高义不无忧虑地道:“前些年咱们要弄到一条枪都费事得很,这两年,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弄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顾家一位老叔祖拈着胡须点头:“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依我看,得想办法再买些枪才行,还得提醒张斗魁,不能只靠着他的旧部下那么点人,得从乡里也招点兵。”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

顾岳站在旁边,没有吭声,只是难免想到,程旅长也和他说过,形势有点不好,看来得再多招点兵多买点枪炮,才能镇得住衡州这个要通要地。

人人自危,谁也不敢率先放下刀,于是只能将手中的刀磨得更锋利些来对着别人,又或者是选择先下手为强,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顾岳心头很沉重,也很茫然。

李家桥这边砍柴烧炭的事情都已经忙完,大伯父才有空闲带着顾岳去县城办红契。八桥镇离县城有八十里路,而且路途崎岖,又多土匪,反倒是衡州城离县城只有五十里,又有官道相通,因此大家都是坐船到衡州城,然后再跟着来往两地之间的商队去县城。

李家桥历年都要运不少木炭到衡州去卖,这回趁着秋日晴天多,正好运两船过去。大伯父便带着顾岳与运木炭的船一道到衡州,帮着村里将木炭送到相熟的店家,村里人采买了布匹、灯油、热水瓶、雪花膏之类八桥镇没有又或者卖得太贵的日用,包了一艘夜航船回八桥镇,免得在衡州住店太贵了。

顾岳跟着大伯父将村里人送走,本来打算就到码头边上的旅店里住一晚,不过恰好遇到上回替蔡辛会给程旅长报信的那个改名程忠的小贼,程忠如今在程旅长的卫队里帮闲跑腿,很殷勤地给顾岳介绍了一个明天早上要往阳县县城去贩卖洋货的商队,还特意给他寻了商队隔壁的干净小店住宿,第二天一大早又过来请顾岳和大伯父去吃了个早饭,将采买好的干粮带给顾岳,坚决不肯收大伯父塞给他的钱,飞快地跑掉了。

顾岳没来得及捉住他,看着他跑掉,不能不领了这份人情,心里倒是有些明了,这个程忠为什么能够从一个穷苦孤儿混到程旅长的卫队里了。

商队带了不少洋货,因此请了四个背枪的保镖。顾岳本来就不觉得跟着商队就万事大吉了,故而还是带上了短枪,不过没有打背包,以免太过惹人注目。这次假装成卖柴人去伏击郭瞎子的经历,让顾岳觉得,让自己泯然于众人之中,似乎也挺不错。

这一回倒是一路平安,大概是衡州驻军在招安了张斗魁之后不久又干掉了郭瞎子,对各路土匪多少有点警示作用,让他们觉得需要暂时避避风头,至少不要去动这些商队——当然了,如果有落单的肥羊,还是一定不能放过的。

顾岳他们在路上吃过中饭,到阳县时,已经是半下午了。

阳县县城比起衡州来自然远远不如,不过也还算繁华,依着雪峰山的一段余脉,沿了山中流出的小阳河,密密麻麻建了不少房屋,县政府在东边,旁边就是阳县高等小学堂,是用前清时候的学府衙门、县学考场还有一个寺庙改建的,老树高墙砖屋瓦顶,这种老式的气派,与红砖建的两层洋楼的县政府大不一样。

再往东边,到了县城边缘,就是阳县警察局,占的是前清时候的城隍庙,局长是程旅长的表弟、肖参谋的堂弟,算是靠山挺硬的,所以警员整齐,火力也挺强,周围土匪,等闲不敢靠近县城。

顾岳知道这一点之后,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阳县县城会有一种难得一见的悠闲安宁的气氛了,走在街上的行人,也不那么警惕与紧张。

小姑父何思慎是校长,就住在学堂后头的小院子里,这一片房舍依着缓坡而建,大多是县政府官员职员与学堂教师的住所,收拾得颇为干净整齐,门前院里菜蔬青翠,还有人在院门外种了几株芭蕉,正开着花。

大伯父带着顾岳走到那丛芭蕉开花的院子外敲门。

来开门的是小姑姑。小姑姑和大伯父生得很相像,顾岳一眼就认出来了。小姑姑将他们让进来,一边抱歉说顾岳回来这么久了,她也没得空回去看看,又叫自家的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过来叫姨父和表哥,同时不忘了叫帮佣的吴嫂赶紧去买肉,出去时再顺路到袁先生门前告诉何思慎一声家里来客人了,让他赶快回来。

一边说着,小姑姑手上也没停,端了水盆出来让大伯父和顾岳洗洗一头一脸的灰尘汗水,这边在洗脸,那边又洗了碗鲜枣、找了一盘米糕放在桌上,再揪着小娃儿重新坐到院子里葡萄架下的小书桌前继续写功课。

小姑姑这个麻利劲,倒是和大姑姑很像,半点也不见外,仿佛顾岳是和那几位堂兄表兄一样常来常往一般。

何思慎很快回来了。

他在县城也听说了在八桥镇打掉郭瞎子的事情,就猜着顾岳多半掺和进去了,这时问起来,果然如此,小姑姑不免瞪了大伯父一眼,怪他没看好顾岳,何思慎摆摆手道:“这个不能怪大哥,仰岳虽然还没满十八,但也确实不能拿他和村里长大的那些男伢一样看,得正经当个大人了。”

大伯父点头:“仰岳是比村里头的男伢能干些。”都给村里弄回来五条枪了,当然能干。

小姑姑将顾岳又上下打量了一回,若有所思。顾岳一看小姑姑这眼神就觉得不妙,赶紧转个话题:“这个时候有点晚了,办契证还来不来得及?”

何思慎看看外头日色:“管契印的老周向来走得晚,先去看看吧,也离得近。办完了明天我还有别的事找你。哦,把你的枪放家里,进县政府大门要搜身的。”

小姑姑很自然地接过顾岳递出来的短枪,检查了保险关好没有,再掖到自己腰间,子弹袋也塞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头。

何思慎见顾岳有些吃惊,解释道:“你几个表弟表妹皮得很,还是带在身上保险些。”

顾岳其实是因为没想到小姑姑拿枪的动作很熟练,所以才惊讶的。小姑姑倒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道:“原来在村里时只用过长枪,这个短枪,还是跟着肖局长的太太学的,肖太太还有一把巴掌大的短枪,逛街打麻将都带在身上。”

顾岳想,回去后他也应该教会大姑姑和大伯母她们用短枪才是。毕竟长枪不好带,短枪才好时刻带在身边。

在路上,何思慎向大伯父和顾岳解释道:“肖太太是早先嫁到长沙城里的顾七姑奶奶家的外孙女,本来一直在肖局长老家,前些日子才跟到阳县来,也是碰巧,和阿英打麻将时聊起来说她是跟着外祖母长大的,外祖母姓顾,也是阳县人,才述起这门拐弯亲。也是这个缘故,阿英和她走得挺近的,还学了短枪。”

大伯父恍然:“难怪——”

何思慎又向顾岳笑道:“我们那位顾七姑奶奶可不是一般人,李家桥第一支洋枪就是她买回来的,最开始时,村里没一个人的枪法好得过她,后来也是自己作主嫁给一个路过的把总、跟到长沙去的。”

顾岳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所以在顾七姑奶奶身边长大的肖太太,很有其风。

一路走一路说着县城里的奇人轶闻,这里离县政府的确不远,三个人脚程又快,不多时已经到了县政府。管契印的老周果然还没走,听何思慎说了来意,说道不用麻烦换契,直接将顾岳的名字加在他父亲的那些契据上,然后登了档,又叫文书记了用印事由,之后开锁取印盖章,收了顾岳三块大洋——这还是看在何思慎的面子上,优惠了不少,不然光是盖一个印就得收一块大洋,顾岳总共有七张契据,只这一项就得收七块大洋,还有换发契据、契据登档这些费用也一概给免了——盖完了印之后,顾岳又按着何思慎先前的嘱咐,送给老周一块大洋酒钱。

他现在算是理解乡里人买卖房地为什么不乐意到官府盖印、宁可用白契交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