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律师的气度
越是半懂不懂的人,
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第二天早上八点,潘越精神抖擞地出了电梯,正看见秦大江拎着一个酒店的纸袋,表情严肃地站在大堂。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在“祥云盛”定制西装的映衬下,原来土得掉渣的秦大江也有了几分律师气质。偏偏潘越眼尖,看到了他黑皮鞋里突兀的白色袜子。他生气地走过去正要开口说他,不提防斜前方一个踩着高跟鞋的美女,走着直撞到身上来。潘越正觉得莫名其妙,定睛一看却是钱婷婷!她穿了一套绛红色的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俨然一个职业感十足的白领丽人。
潘越还没搞清楚她这是又在唱哪出戏,侯秘书已经进了旋转门热情地招呼潘越:“潘律师,辛苦了!”
潘越迎了上去:“侯秘书,怎么劳烦你亲自过来了?”
“老朋友嘛,应该的。这是……”侯秘书看了看潘越身后的两个人。
潘越一回头看见钱婷婷一本正经地站在秦大江旁边,只得含糊地说:“都是我的助理,这是小秦,秦大江,这个……是小钱,钱婷婷。”
“果然都是精兵强将!几位大律师,咱们先上车,边走边说。”潘越和侯秘书在前面走。
钱婷婷踩着高跟鞋鼻孔朝天跟在潘越后面,得意地路过秦大江。秦大江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项目启动大会是在镜湖市政府最大的会议室里召开的,参加会谈的有分管工业的刘秉璋副市长,还有侯秘书、相关的政府部门、银行、审计机构、评估机构、电子厂的几个主要的领导干部、电子厂职工代表等。大会议室里满满当当的。
刘副市长在讲话中开诚布公地说:“很多国有企业进行的公司化改制都用的是‘翻牌子’的做法,就是直接将名称换为‘公司’,将‘厂长’换为‘董事长’等,根本不触及产权制度和企业管理层机构。我认为,在国家发布了一系列跟国有企业改制有关的政策和制度后,这种‘翻牌子’的做法是短视的和投机的,不能解决根本性问题,而且在老问题没解决的情况下很快会延伸出新问题。我们镜湖既然要做,就要把这件事情做好,让每个员工受益,让大家重新找到以前那种作为电子厂员工的自豪感和归属感……”
秦大江听得非常认真,一丝不苟地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他那努力表现得老练成熟的外表下,内心正无比激动。这不是白日做梦吧!他,一个地道的四川乡下娃,父母见到村主任都要笑脸相迎,觉得村委会开会都是国家大事!今天,他居然可以坐着市政府的小车,在市政府的会议室里,和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副市长一起开会!他抬起头看到了摄像机,立刻又挺直了脊背。要不是掐了一把自己挺疼的,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真希望这个电视节目能上卫星,真希望家里人能看到他在和市长开会啊!
轮到潘越发言了。潘越简单地说了两句开场白,直奔主题:“企业进行公司化改制的依据,除了《民法通则》《转换经营机制条例》等之外,我可以透露给大家的是《公司法》已经基本起草完毕,预计明年就会正式颁布实施,而我们正好可以接着《公司法》的东风,向企业上市这个目标继续迈进。下面我重点讲一下改制的思路和方法。”
潘越没有拿任何稿子,所有的内容都是脱口而出,目光柔和而自信地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第一步,成立改制工作小组;第二步,界定产权,这是国有企业改制的一个基础工作;第三步,进行资产评估;第四步,形成书面的改制文件,改制文件的核心内容是改制方案;第五步,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审议通过改制文件;第六步,将职代会通过的改制方案报请主管部门审批;第七步,全体员工的重新定位;第八步,取得债权人的支持;第九步,根据改制方案确定的股权结构,各股东认缴股资,并在认缴后召开首次股东大会;第十步,变更工商登记和税务登记,和进行其他权属登记,就是产权、土地使用权、工业产权到相应的管理机关进行登记,为下一步公司上市打好基础。这十大步是基本步骤,但并不是说每一步都是必要步骤,我们会在实际操作过程中随时评估、随时调整。这些步骤完成以后,我们基本上就可以建立起一个以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为核心,以员工持股为手段,具有一定竞争力的现代意义上的公司。”
潘越讲话时,语调平稳、语气平和,面带微笑,但是有一种自然的气势散发出来,这种气势让整个会场完全没有任何交谈和走动。
这才是大律师的气度和口才!
这才是职业精英!
这才是胸有成竹、谋定而后动!
秦大江就是从此时此刻开始崇拜潘越的。昨天,他还对潘越做事漫不经心、看到美女没底线的行为感到轻蔑,对潘越的专业能力充满怀疑。什么大律师?保不齐就是个大忽悠!而此时秦大江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像潘越一样的律师!他热血沸腾中扭头看了一眼钱婷婷,发现她正无聊地在纸上画小人,就打心底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中间休息了一会儿,会谈重新开始,刘副市长开场干脆简短:“成立镜湖电子厂改制工作组,我本人担任组长。”随后他宣布了工作组成员和工作组下设的办公室的成员以及工作内容和工作方式,最后说:“各部门、各单位均要指定专门的对接人,一旦指定不能随意变动。这次改制关系到镜湖市上万名老百姓,必须严格按照程序进行,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在哪个环节问责!改制完成以后,所有人都是受益人。大家辛苦了!”
刘副市长没有参加后半部分的会谈,会场就比较活跃。不管是职工代表,还是厂长书记,问得最多的还是股票上市的问题。坐在潘越对角线的沈达成冷冷地说:“改制是改制,上市是上市,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情,北京来的律师应该比我们清楚。不说改制说上市,那不就是画大饼吗?哼!现在那么多改制的企业,有几个能上市的?”
会议室里骤然一静,都看着潘越。潘越看了看沈达成,沈达成带着嘲弄和挑衅隔着桌子毫不示弱地也看着他。沈达成懂法律,并不代表他就懂公司改制。但是越是这样的半懂不懂的人,越是不能掉以轻心。因为别人都不懂,也就看不清楚到底谁是半瓶子水。
潘越严肃地说:“改制和上市确实是两个程序,但又并不是完全割裂的两个程序。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像咱们电子厂现在是个被迫辍学的孩子。现在进行公司化改制好比是让他回到学校读初中,将来在企业内部建立现代公司治理结构,完善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好比是升学读高中,而这一切都是为上市——也就是考大学做准备的。孩子考上大学,企业一举上市,这是咱们的目的。那么多读高中的,有几个能考上大学?所以也不能说沈行长说的就是错的。”潘越停下来看了看沈达成。
沈达成一鳞半爪的法律知识没法和潘越相比,此时说不出什么响亮的理由来,只是打鼻子眼里“哼”了一声。
潘越接着说:“目前的大形势下,以上市为目的的改制是一个趋势,咱们的理念是走在前面的。但是实际上只有规模大、效益好、主营业务突出的企业是资本市场喜欢的类型。咱们镜湖电子厂虽然有技术、有规模,可是效益差、摊子大,最终能不能通过改制来提高效益、突出主营业务就要看我们的合作共事了。我在设计改制方案的时候,会直接做好下一步可能上市的衔接。如果咱们各部门各司其职,紧密配合,成功改制后,你们问我能不能上市?我在这里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从企业本身来看,‘能!’可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往往是细节决定成败。一旦没有严格执行改制方案,以后不要说上市,连改制都可能失败。到时候我的律师费虽然能够照收,我作为镜湖人收起来也没有什么意思,各位的压力就更大了。”
秦大江总结了一下潘越的发言,迅速概括出核心要点:“‘利’字当头,‘利’‘害’结合!”
中午,市政府还是将工作餐安排在了镜湖宾馆。一放松下来,潘越这时才感到累极了。秦大江闷着头只顾走路,钱婷婷不声不响把潘越手上的东西全部接过去拿着。潘越心里萌生出“还是女孩办事省心”的想法来。
沈达成路过他们,嘲笑说:“北京来的大律师果然不一样,到哪里都有美女跟着。”
侯秘书笑说:“沈行长中午不能跑,您的支持可是至关重要!”
“哼,我哪敢和带着美女出差的大律师一桌吃饭?”说完扬长而去。
酒桌上只要有女孩,那气氛立刻不一样了,更何况还是北京来的漂亮女孩,大领导又不在场,人人变得妙语连珠。潘越本来想让秦大江看着钱婷婷,不要让她喝多了,女孩子喝醉了难看。但秦大江这傻小子事事都以潘越为榜样,喝酒也是依样画葫芦,喝得忒实在。
钱婷婷一看他们摆出阵势,不紧不慢地倒了一圈茶,这才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说:“你们欺负我单身嘛!在座的还有没结婚的吗?”
看美女点名,六个镜湖男人举了七只手!
钱婷婷点驸马一样,一个一个确认了一遍。确认完了说:“咱们没结婚的一致对外哦,不能让他们结了婚的欺负咱们!”
这一招简直让众人叹为观止!这酒喝得是真热闹,酒桌上的镜湖人民在钱婷婷的指挥下,内斗得一塌糊涂,还团结一致把剩下那三两个倒霉蛋灌得大醉。钱婷婷这次战术运用在镜湖酒场几乎成为一个传说。她只到过镜湖一次,但是一直到很久以后,参加过这次酒战的镜湖人提到钱婷婷还会五体投地地说:“北京姑娘硬是厉害,一句话就能让兄弟反目、河水倒流!”
多亏了钱婷婷,他们三个都没喝多少,顺顺当当地自己走回了宾馆。潘越没忘记说秦大江:“你以后出差记得用所里的手提袋,不要用酒店的这种袋子。记得要穿黑色的袜子配黑皮鞋。律师要注意细节。”又跟钱婷婷说:“你买衣服的发票拿来,给你报销。”
钱婷婷说:“有上限吗?”
潘越把手一挥说:“你今天巾帼一出,谁与争锋。200块以内!”
钱婷婷坏笑说:“那就200块吧,我明天到北京拿其他发票充了哈。”
“为什么?”
“你不觉得这衣服眼熟吗?这是我找酒店西餐厅主管借的制服。”
潘越哈哈大笑,拍着秦大江的肩膀说:“大江,你离这鬼丫头远点!要不然有一天你被她卖了,还是你自己看的买卖合同!”
第二天早上不到八点,潘越已经出现在北京中国证监会的办公室里了。
潘越进门时只有李腾在。潘越看李腾刚刚二十出头,就知道他这样名校毕业直接进了证监会的年轻人,一定是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果然,他抬眼扫了扫潘越,冷漠地问:“找谁?”
潘越说:“李腾你来得真早,陈处来了吗?”
李腾毕竟年轻,被人叫出了名字,又看潘越并没有满脸堆笑地讨好,摸不准他的来路。犹豫了一下,应了一句:“哦,没看见。”就不再理潘越,自顾拿起暖水瓶给自己泡茶。
潘越对于机关人员爱理不理的情况习以为常,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潘越看着李腾的玻璃杯说:“你这是铁观音?”
“嗯。”
“铁观音是乌龙茶,属于半发酵茶,你这样泡,茶叶可惜了。”
李腾举起杯子观察着茶叶说:“不都是这么泡的吗?我喝不了他们那么浓。”
等林洋进办公室的时候,李腾和潘越正就茶叶问题讨论的热火朝天。潘越说:“你这样脑力消耗大的,要多喝红茶。云南滇红、福建闽红、安徽祁红都可以。红茶本来就是补气的,再放点枸杞或者黄芪,消除疲劳、增强免疫力,特别好。”
林洋看见潘越居然在这里,又惊又喜:“你还真勤奋!昨晚半夜回的北京吧?”
混国家机关的年轻人,个个最少都有一百个心眼儿。李腾立刻感觉到他俩关系不一般,他虽然不知道林洋有什么背景,但绝对知道林洋是要好好团结的人,便开口说:“林姐,让潘哥批讲了这一会儿,咱们办公室的茶叶都得扔了。”
让李腾从爱答不理到称呼“潘哥”,只用了20分钟!
潘越扬了扬手里的资料:“镜湖电子厂改制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是来讨教学习的。”正说着,陈处手里端着一个大玻璃咖啡瓶改成的茶杯也进来了。他不太高,胖胖的,看到潘越一愣。这种玻璃瓶装的咖啡刚刚进入中国没多久,能够喝得起的人是少数,用这种瓶子做茶杯目前是一种时尚。
潘越说:“陈处,我是来请教学习的。关于国有企业改制上市的好多具体问题,我跟我的老师王述教授也讨论过,王教授说您是真正了解政策的专家,让我来请教您。”
“王教授是你的老师?你在什么地方读的书?”
“法学研究所。”
他表情缓和下来:“那你是我正宗的师弟喽!”叙完闲话,几个人坐下来。潘越摊开了资料:“镜湖电子厂的改制的特殊性在于,上面主管副市长全力支持,下面电子厂的厂长是职代会选出来的,从上到下一条心在做这件事。电子厂本身虽然严重亏损,但是有底子,有技术,有几个工程师还是苏联留过学的,做出来的东西在市场上很有竞争力。从这几点出发,我想趁着这次企业公司化改制直接把基础打好,这样企业一旦扭亏为盈,就为以后进入资本市场铺平道路了。只是怎么衔接我没有想好,也没有可以借鉴的方法。”
陈处说:“改制的操作程序直观地体现为一系列相互衔接的法律文本。除了核心文件改制方案以外,你们还要做‘通告’‘员工意向调查书’‘入股说明书’‘股权认购申请书’等这些文件。这些文件产生的源头,是基于改制的‘法律方法’。但是,为什么很多国有企业改制失败?不要说上市,改制以后根本没有改变实质经营问题。造成这种后果的原因是什么呢?我认为还有一种方法没有好好运用,那就是‘财务方法’。”
潘越心头一亮,思索着说:“陈处这个提法很新鲜,可是我作为律师,去构建财务方法,是不是有些不妥?”
陈处说:“国有企业改制中的法律方法,是指利用法律之手,以保障全部改制行为的适法性为切入点,从程序和实体两个方面实现改制行为的合法性。可是我国并未颁布规范国有企业改制的专门法律。我个人认为,只要在‘产权明晰、责任分明’的范畴内,想到法律之手之外还有财务之手,以国有资产的股东权益和企业的法人财产的处置为切入点,就可以两只手同时抓,将两只手统一纳入合情、合理的范围内。”
提到好多手,大家都笑起来。陈处说:“我在这里说句私房话,我们对改制文件的要求是‘周密而且完备’。但是改制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不可能也不应当在一开始就产生一个‘周密而且完备’的改制方案,那怎么办?最好的方法就是符合‘合情’和‘合理’两个基本原则。只要改制方案充分考虑了员工稳定问题、国有资产流失问题,并且能够采取有效的应对措施,不管是法律之手,还是财务之手,动手的目的都是为了将问题纳入合情合理的轨道,这就是我们的工作。”陈处层层剥茧,不紧不慢地把问题说得深入浅出、形象生动。旁边科室的人过来串门,不知不觉也都围着旁听起来。
潘越点点头说:“我打算在评估前进行必要的资产提留后,将电子厂的部分对外投资和非经营性资产剥离出去,得到一个评估后的净资产。然后原国有股东的资产全部由公司的经营者、骨干员工和外部投资者受让。股权结构按照制衡的原则,经营者控股保持在20%~40%之间,有利于公司稳定、长远的发展。”
证监会精英汇聚,围观的人中有人接过话说:“刚才说到财务方法,我觉得有几个方法可以用。”
潘越一抬头,认出是在镜湖见过的监管处的马竞。他是从人民银行调过来的,在财务方面尤为专业。他看潘越左右找椅子,就微笑地摆摆手表示不用麻烦,继续说:“国有企业改制中,首先可以好好考虑考虑对于税费的运用。国家经贸委、财政部对这一块都有相应的税费减免政策,地方政府的力度就更大了,据我所知,即便是没有也是可以争取和协调的;其次可以考虑税前抵补。”
他看到潘越疑惑的眼神,解释说:“税前抵补的意思,就是如果改制的公司全部接受原企业员工的话,可以首先用企业国有净资产抵扣在职员工和离退休人员的有关费用,不足部分由土地评估值弥补,弥补后仍有不足部分可以采取挂亏的方法,用以后年度所得的收益增量部分税前抵补,直到抵完为止。其他的财务方法还可以考虑调整资产负债表等。”
潘越恍然大悟。
其他人面对这样具体的、鲜活的改制资料,都来了兴趣,纷纷站在自己的角度发表意见。大家讨论得不亦乐乎,一上午很快过去了。听到走廊上说笑的人声多起来,大家才意识到了午饭时间。去晚了食堂排队时间长,围观的人都匆忙赶去食堂。
潘越看本科室的人都还没去,就笑说:“各位领导忙了一个上午,我请大家中午吃个便饭。”潘越预料到陈处会拒绝,接着说,“就在咱们保利大厦附近的西餐厅吃个套餐,那里安静一些。”
大部分人还没有吃过西餐,大家不知不觉放慢了手上的事情。
陈处正在犹豫。林洋不经意地说:“瞧你的领带,歪到哪了。”这句话非常巧妙地解除了陈处的后顾之忧。他笑说:“搞了半天这是家属上门啊。既然这样,我们听小林的。”
潘越心里既高兴又矛盾。林洋肯主动将两人的关系披露给同事,潘越当然高兴,但是潘越骨子里是很自负的人,总觉得利用了林洋的关系,就显示不出自己的实力了。
午饭后,潘越马不停蹄回到均昊所总部办公室。均昊律师事务所在北京五星级的平和宾馆九楼,作为中国顶级的律师事务所之一,它的办公环境堪比国际大公司。进门的前台上摆着鲜花,办公室满铺地毯,大开间办公室素雅、洁净,每个台面上都有一台电脑和电话。
潘越扫了一遍办公室,正是工作时间,大家开庭的开庭、访客户的访客户,办公室里没什么人。秦大江坐在角落里,面前堆着厚厚的资料,正低头写着什么。
“大江,和电子厂办公室联系了吗?产权界定和资产评估进行到哪一步了?改制方案的框架完善的怎么样了?”
秦大江一一回答了潘越的问题。潘越对秦大江的工作很满意,又说:“把税前抵补这部分内容添加到相应的改制方案里面。”潘越一边说,秦大江一边在纸上记录,记录完之后,秦大江看了一遍内容,说:“这实际上就是使用企业以后年度应交的所得税减去改制上一年实交所得税后的剩余部分进行税前抵补,好聪明咧。”
潘越一听,问:“你懂财务?”
秦大江说:“我本科的专业是审计。”
潘越心中笑开了花,表面不动声色拍拍他的肩膀。一眼扫到秦大江面前的电脑还是“均昊律师事务所”几个屏保的字飘来飘去:“你怎么不用电脑?”
秦大江诺诺半天,终于说:“这几个字怎么消掉?”
潘越哭笑不得,伸手拍了一下键盘:“这是电脑屏保,按任意键就可以退出来。”
秦大江恍然大悟,盯着键盘看了半天,追问道:“任意键是哪个键?”
另一边坐着的美女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潘越笑说:“你这是指责我海南的办公室没有配电脑吗?我告诉你,电脑已经买了,和总所一样一人一台,你过两天回海南办公室就有了。”一面又对那个笑得收不住的美女说:“姜半夏,你就知道看笑话,就不能教教他吗?”
姜半夏是均昊所首席英语翻译,细眉杏目,皮肤雪白,穿一套极为修身合体的套裙,长得漂亮又才华出众,她等闲不正眼看别人,说话也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有个外号叫“有毒姜”。她都没看这师徒俩,盯着自己的电脑嘲讽说:“潘大律师,你是找了一个出土文物来吗?完全没有你的范儿。”
潘越很会护犊子:“他是什么年纪?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说不定范儿还超过我呢!”
姜半夏扬了扬眉毛表示不屑。
潘越问:“其他人呢?”
她朝小会议室里一努嘴:“枢密们都在了,就等你了。”
从大开间往里面走是均昊所的贵宾小会议室。此时小会议室里,白色的皮沙发上坐着其他四个合伙人,都穿着藏蓝色西装、黑皮鞋、白衬衫,打着领带。看起来好像现代大律师的一幅油画,只是各人形态不同,中间打着暗红色条纹领带年纪稍大一些的,身材略微发福,两鬓已然斑白,他是合伙人之一王琛大律师,因为年纪较长,其他人均尊称他为王先生。他虽然年纪最长,却是坐得最有型的,腰背挺得笔直,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拿着资料在看。他左边的是邢然,一米八几的大个,眉毛奇特的浓而短,西装穿在他身上就跟穿在刘德华身上似的,帅得没边。他懒懒地靠在沙发上,两条大长腿伸着,正和吴大维聊天。吴大维坐在王先生右边,他没有邢然那么高,也更瘦一些,戴着考究的金丝边眼镜,悠闲地架着二郎腿。他和邢然是北京大学的同班同学,睡在上下铺的兄弟。吴大维边上靠在沙发上听他俩聊天的是蒋力宇,他比较瘦高,也戴着眼镜,他是邢然和吴大维是北京大学的校友。除了王先生,他们的年纪都差不多大,一定要分出兄弟的话,蒋力宇是邢然和吴大维的学弟,小一两岁。
四个人看到潘越进来,纷纷嘲笑说:“又一个割据一方的诸侯回京了。”(蒋力宇是均昊所海口分所的主任,潘越是均昊所三亚分所的主任,所以他们说“又一个”。)
潘越随便在邢然旁边坐下来:“怎么着?五巨头又聚会?要发生什么大事?”潘越说得不算夸张,这家中国顶级的律师事务所里,最有权势的五个人都在这里了。
王先生说:“都到齐了,咱们开个小会,议一议力宇提议在深圳开分所的可行性。”
潘越说:“好啊。只要是开分所,开在哪里我都赞成。要是有一天均昊所的风气变成了‘稳定优先,保守发展’,那就没意思了,我就不玩儿了。”
蒋力宇说:“等一下,老潘我先问你个问题,你知道你离开海口所谁最想你吗?”在去创立均昊所三亚分所之前,潘越在均昊所海口分所做了四个多月的律所副主任。
“谁?”
“我的前台阿丽!”
小会议室里的人都笑起来。蒋力宇说:“你把阿丽带到你们三亚去吧,我是没法管了。我说办公室里不能吃东西,她说以前潘律师都不管的;我说下班要把电脑关掉,她说以前潘律师都不管的;我说必须电话铃响三声之内接电话,她说以前潘律师都不管的……我就奇了怪了,你一共在我们海口所待了五个月都不到,怎么遗毒这么深?”
潘越呵呵一笑:“我是不管。你让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管小姑娘?再说了,女孩哪有不吃零食的?吃就吃呗,客户又不会因为我的律所前台吃零食不来找我干活。”
“明天都去三亚所看看。我倒是很好奇三亚所的前台是什么样的。”邢然说。
“不用看,漂亮那是肯定的!”吴大维说。
说完了笑话,言归正传。王先生说:“对内,均昊所配合中央提出的‘十万人才过海峡’的口号,立志‘要把红旗插遍海南’。力宇在海口竖起了第一杆旗帜,小潘在三亚竖起了第二杆旗帜,效益都非常不错。对外,咱们纽约分所已经成立。下一步怎么发展?借着力宇的提议大家说说想法。”
邢然说:“均昊所借鉴国际一流大所的模式,走公司化、专业化、规模化发展的路子,这个基本方针不能变。公司化方面,我们作为第一家授薪制律所必须实行一盘棋式的管理;专业化方面,继续秉承‘提供高端法律服务’的理念;规模化方面,往一线城市扩张、设立分所是必经之路。”
蒋力宇点点头:“南方谈话我反复研究了好多遍,我认为中央的发展思路已经很明确了。我觉得咱们应该走在前面,所以我建议尽快设立深圳分所。”
“我基本同意你俩的观点。但是,”吴大维话锋一转,“我觉得我们忽视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据点——上海滩!”他表情严肃地环视了一下众人,才继续说:“经济繁荣法律才会繁荣!世界级的国际金融中心,19世纪发展起来的有伦敦、纽约、巴黎这些老牌城市;20世纪初发展起来的有新加坡、巴哈马,甚至开曼这些我们原来看不上眼的城市;80年代东京也开始崛起;现在连曼谷和吉隆坡也开放了金融市场。这些,说明了什么问题?刚才说到南方谈话,南方谈话非常明确地提出到了‘我们周边的一些国家和地区发展势头迅猛’的现象,这说明,中央注意到了,并且急切地要追上周边国家的发展,建立我们自己的国际金融中心!如果要在大中国建立自己的国际金融中心,各位想一想,你们会首选哪里?”
会议室里陷入了沉思,每个人的答案都不约而同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我喜欢做第一!目前还没有一家所在上海开分所,咱们就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潘越首先表态。
王先生说:“我附议。要么不做,要么做第一,很好!”
接着开始讨论谁去上海开疆拓土的问题。潘越悄悄摸出了BP机,开始津津有味地翻看林洋的留言。在上海开分所的事情虽然重要,但是和潘越没有关系。潘越在今年五月刚刚赤手空拳创立了三亚分所,上海分所不可能再让他去。蒋力宇眼神虚无地听着其他三个人争论,心里想着自己的案子,这事和他也没关系。
王先生看邢然和吴大维绕来绕去,绕得头疼。王先生说:“大维,上海所是重要的基地,不可能新招一个合伙人放在那里。”
吴大维说:“那是当然。”
“上海分所第一个合伙人一定要总所派人过去。”
“那是当然。”
“邢然负责和国家经贸部对接,离不开北京。”
吴大维犹豫了一下:“那倒是。”
“所以上海只能你去。”
“我不去!”
所有人都笑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应该谁去,又都不肯明说,这情形实在太好笑了。可是事情总要往前推进。王先生笑问:“你不去的理由是什么?”
吴大维推推眼镜,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子,说:“我听不懂上海话。”
王先生笑说:“胡闹!谁能听懂上海话?”
吴大维眼睛扫了一圈,急中生智地一指:“老潘啊!”
潘越正沉浸在林洋情意绵绵的留言里,忽然感觉会议室里画风一变。他抬起头,其他四个人都正奇怪地看着他。
“怎么了?”
邢然突然侧身来抢他的BP机,潘越回手一躲:“什么毛病啊?”
邢然说:“我就见不得你这花痴的表情,保准是在谈情说爱!”
“谈情说爱怎么了?我扛个佐丹奴破包装一袋子现金,从海口坐了七个小时大巴到三亚开荒的时候,你怎么没见到?对了,三亚办公室的装修费用还没有给我报完呢!”
吴大维说:“你们看,他还有开荒的经验。”
又是一阵笑声。
潘越说:“我晚上还有事呢!赶紧的,说你们的正事。到底谁去上海?”
“你。”吴大维严肃地说。
“神经病!”
所有的人还都看着他。
“都看着我干吗?”
“……”
“怎么就得出这个决议了?”
“你听得懂上海话。”蒋力宇用两根手指支着下巴,笑得深不可测。
“我晕死!告诉你们,现在调我回北京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我马上要在北京结婚了,我不可能去!”
“你不是死不回北京的吗?不对,结婚?你能结婚吗?”
“现在能了。”
邢然伸手捅了潘越一拳:“人家亚黎嫂子多好。就你这个作劲儿,真是天生的上海人!”
“我不去上海啊!三亚的一亩三分地我刚刚精耕细作、播下种子……”
“行了行了,你播的种子多了,不在乎多一茬少一茬……”吴大维看硬的不行换了软的:“这样吧,下个月先陪你去上海看看,去考察,这总可以吧。”
“去也是我陪你!”
“好,就算你陪我。”吴大维嘿嘿一笑,“老潘,大势所趋,你要顺势而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