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散文十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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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黑黑

——为小狗黑黑和属狗的小姑娘桐桐

◇扶桑

1.犹如那只死燕子

我们是在散步时发现它的。

那条僻静的、似乎只有我和黑黑一天两次在上面走过的小路,拐角处。黑褐色的一小团,蜷缩在冬天那么冷漠、那么灰白的水泥路面上。黑黑这只“鸟来疯”,超级雷达似的鼻子甚至都没有发现它。我也已经走过去了,又折回来:“什么呀?”

一块抹布?一团枯草?一片阴影?

我蹲了下来。一只鸟。大概哪儿受伤了。我伸手——手,甚至在手套后面(里面)也感到惊恐——猛然一顿。一只死鸟!死——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不知已死了多久,它的肉身已全然消蚀了,只剩一副空空的、黑黄相间的羽衣,失去光泽,沾满灰尘。在那原先饱满地鼓成一个优美的弧形的地方(它小小的、鲜红的心脏在那儿跳动,打着拍子;它的歌声在那儿酝酿,从那儿起飞),横着几道细小到不真实的白骨——灰白的肋骨。就像一个病孩子用孱弱的手指在地上画的几条细线,白粉笔线。恐怖的是它离奇的死——身首分离!仿佛被谁实施了斩首——用铡刀。小巧圆形的头颅滚落一旁,已经有些萎缩了。它忍耐的喙,紧闭着,对它生前遭受的秘密摧残缄口不语,讳莫如深。它的眼睛——两个小而深的黑洞穴。因其(如此!)娇小(如此!)幽深而愈加恐怖。

这个安静的十月早晨,这只死燕子,就用这两个像虚无那么无动于衷的黑洞穴瞧着我,瞧着我头顶那极高极远的、没有一丝云影敢于遮挡的蔚蓝天空。阳光,正在那上面描画着光明与幸福。

黑黑,在我心里,有一些什么,犹如这只死燕子呢?

2.你多么孤独

你多么孤独,黑黑,没有朋友。常常,在楼下那片不大的水泥空地上,你独自慢慢地走来走去,微垂着头,样子显得有点忧伤。然后,你像一个人一样,端端正正地坐下,两耳竖着,双眼正视前方。你会这样一动不动、若有所失地坐好一会儿。仿佛你在等待什么,认真地,等一个约会、一个伙伴、一位朋友……如果在黄昏,夕阳温柔的光会把你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仿佛在劝慰你,“回家吧,小狗狗,你的朋友今天不会来了……”

我从二楼的窗口望见你,小小的身体,端庄的坐姿,沉默而持久的凝望……黑黑,你多么孤独。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多么孤独。

3.抽泣

在熟睡中,它的身体突然一阵阵战栗,鼻子里发出宛如人的抽泣之声。它在做梦,在哭。它梦见了什么?是一个噩梦还是——梦见了妈妈?我放下书,从床上下来,轻轻抚摸它的头,嘴里喃喃地说着安慰的话。慢慢地,它安静下来,像阵雨后的小池塘,重又沉入无底的睡眠。

4.黑黑扑蝶

如同四月的柔风,它在阳光下奔跑,轻手轻脚。草长得深了,几乎和它一样高。

轻手轻脚地跑,神情专注,不时抬起一只前爪。顺着它的目光望去,我不禁笑了。噢,笨狗,难道你想和那只白粉蝶比赛飞翔,比赛轻盈和灵巧吗?它轻轻一闪,就跃过了房檐,消失在蓝天。黑黑呢,用尽全身的蛮劲向上一蹿,试图抓住它,结果却“砰”地一声,带着全身的肉嘟嘟的重量砸落到草地上。

5.草

一场雨过后,草,不知不觉中,已长得如此深了。仿佛,这草中有一个秘密(雨的耳语……)

黑黑在里面跑、打滚,就像在游泳。草的碧绿的波浪,几乎将它淹没。它的头、脊背,一条起伏的黑线,带着柔和的亮光,不时闪现。

6.石榴花

假如那棵石榴开花了,在五月,黑黑,你就会看到十年前,我的少女时代……那时我多爱笑啊,我的欢笑,比满树的叶子还密;比它所能藏起的鸟,还多;比灼灼的石榴花还红艳。

五到十月,漫长地开放,仿佛它永远也停不下来,你绝想不到它会枯萎、凋零、腐烂、消失,在某一天。

那棵石榴树,黑黑,就站在我每天上下班的小路旁。没有人会注意它,我也常常视而不见,像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一个漫不经心的“生活在别处”的人。

如果五月来临,它就会用浑身的火苗追着我,问:“你的花朵哪里去了?”

7.黑黑的睡眠

最微小的响动也会惊扰它。

——远处一声汽笛、某人上楼时的脚步、树梢的风、雨的低泣……甚至,我翻动书页,或是倾身靠近它时不经意的衣裳窸窣声,都会使它立刻轻轻一抖——眼帘、耳翼……身体,从沉沉酣眠中,醒来。眼帘轻轻一抖,眼睛张开了。其实是上眼皮向上,一挑,就像一只手拨开门帘:“谁呀?”——这是黑眼珠在问,它迎到门口接待来客。——门口空空,也许是路过的风。一切平安无事。挑起门帘的手开始收回,上眼皮开始下降——眼睛眯了起来,但并未合拢——从门缝望进去可以看到黑眼珠正往上升,黑色的日出——“现在我要睡了。无论谁,您没事最好别……”——往上眼皮覆盖的那片无限的黑暗。眼白,黑眼珠下方的,随之上升,直到黑眼珠全部没入(不,是升入)黑暗,眼白全部占据——门缝。有时,情况恰恰相反,困乏已极时,它的黑眼珠缓缓下降,如同——黑色的落日,其上的眼白亦步亦趋,随之下降——同样占据全部门缝。然后,上眼皮继续下降,缓慢地,被沉重的睡意推动,为犹存的警觉迟滞,直到黏稠的、黑蜜一般的睡眠彻底战胜残余的警惕性,大门——关闭了,庄严地,严丝合缝。

8.蜜色的灯光

在楼后的那条小路,忽然你站住,不走了。把头仰起来,凝望——二楼窗口,一位年轻女性的温存的声音。她正和自己四岁的儿子低声呢喃着什么。

母亲的怜爱的声音。

入夜,寒冷而僻静的小路,很久很久,你就这样仰着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二楼窗口,蜜色的灯光。

9.杨花

黑黑在楼下草坪玩耍。陪伴它的是四月的微风、阳光和点点飘落的杨花。我,从二楼窗口探出头,唤它,“黑黑,小黑黑!”它抬起头,两耳一竖,茫然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我在哪里。也许它怀疑自己幻听吧。头一低,继续和杨花玩游戏。

我再次唤它,“黑,小黑黑!”这一次它聪明了些,终于把视线抬高到能看见我。然而,它那傻乎乎的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啊!显然它弄不懂我的头——镶嵌在二楼的窗户中——怎么会独自悬在半空。它被这从未见过的可怕景象弄得发了狂,惊惧交加,立时两耳向后一耸,狂吠不止。我奔下楼去安慰它,“小黑,小黑黑!我在这儿呢!”这只笨狗见我站在它面前,完好无损,头和身子一如往常连在一起,这才放了心,安静下来,胖屁股一扭,转身继续追逐杨花。

10.安答桐桐

你信吗,黑黑,有人对你的安答——桐桐,说“让你妈妈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吧”。桐桐,像个小妈妈,正把你抱在她八岁的怀里,一只小手疼爱地抚摸着你的胖脑瓜,头也不抬地回答(当时正把脸贴在你毛茸茸的背上)“给我生个小狗狗就好了!”

11.有些早晨

有些早晨,不再为某些沉重之物所累,我的心灵,也感染了天蓝的心情。我起床、刷牙、洗脸,换上喜欢的衣服,湿润的脸颊带着看不见的笑意站在镜子前。“今天,我要自己美丽一点”。我要把我的眉毛画得像燕子展开的翅膀,我要用一道纤细的淡蓝色青烟偎依在睫毛边,让我的眼睛又深邃又明亮,我要用玫瑰红温暖略显苍白的嘴唇。你在我身边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如果我转过脸去,得意地问“黑黑,我今天漂不漂亮?”你就会一言不发地脸一扭,一副无动于衷、不以为然的样子。嗨,别装了,黑黑,我可知道你。如果你是个人类的小孩子,瞧着吧,等我一上班去你准会急不可耐地翻出我的化妆包,歪歪扭扭、浓墨重彩(正如你兴奋的心情),在自己的眉毛上面再画一道眉毛,嘴唇外面再画一张嘴,而眼睛,你会把它画得就像大熊猫。好等我下班回来一打开门,你就用它们美滋滋地来吓我。就像你的安答,桐桐,有一次曾经干过的。你不知道那些小女孩子,黑黑,她们,她们可全都是妖怪变成的。

12.长臂猿

你是一个“沉默的人”,黑黑。刚来我家时,一连几天,也许整整一周,你都从来没有叫过。我纳闷,“别是一只哑巴狗。”妈妈说,“不叫才好呢,省得邻居烦。”没两天,夜里,我们都在客厅看电视。你刚刚洗过澡,浑身飘柔的香味,趴在沙发上睡觉。屏幕上,一只黑森森的长臂猿在热带丛林里冲我们微笑——龇牙咧嘴地。“汪汪汪汪!”你猛然——火烧似的跳起来,不知何时已醒了,整个身子紧张成一张满拉的弓——连声狂吠。那尖厉的声音里全都是恐惧!恐惧!你的吠叫完全是恐惧的弓里迸出的恐惧的箭,骤然射向那只微笑的长臂猿。

13.馋狗

桐桐,那个八岁的小女孩,你的安答,你还记得吗?说:“三姨,你都成小黑的狗妈妈了,小黑都成你的狗宝宝了。”看来她确实说对了,尽管我可不愿意当什么“狗妈妈”,我还是像妈妈一样照顾你。我把你当成一个小孩子。真的,你和人类的小孩子有什么不同呢?你贪吃、贪玩,整天除了这两样,就是睡,就像所有的幼儿(你现在才两个月大)。只要有人一动嘴,不管吃饭还是吃零食——水果、花生、瓜子、糖、小点心……只要你一发觉有谁的嘴在做咀嚼的动作,你立时跑来,定在他身边,端端正正坐着,昂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盯住那两片嘴唇、蠕动的腮帮子——你一定悄悄流口水。你在想,“他吃的什么好东西呀!”你安安静静地等着,有时转过脸去,仿佛说,“我不馋,我不馋,我可不是馋嘴的孩子。我可不稀罕……”如果你的等待超出了耐心,你会叫一声“汪!”,仅仅一声,并不很响,不无礼貌地提醒我们,“可别吃光了呀,还有我呢——”

14.跑

你总是喜欢追着自行车或是摩托车跑。我不明白,在你可怜的小脑瓜里,它们是些什么怪物呀。我猜,你感兴趣的并不是冷冰冰的摩托车或自行车本身,而是它们的轮子,轮子那奇妙的眼花缭乱的转动。这让你多着迷呀。转得越快你越兴奋,越是会气喘吁吁、脚不沾地地追。也许,一切活泼泼地运动着的事物在你眼里都是活的、有生命的?你唯独不追汽车。它是太庞大了,对于你就像一座山。而且,它的吼声是那么可怕,令你始终保持畏惧。你有时小心翼翼地走近,低头嗅嗅,又立刻转身离去。

15.嘴的功能

你的嘴,一半履行了嘴的功能,相当忠实地;一半履行了手的功能;还有一半,我认为,履行了大脑的思索功能。瞧你在地上,不论是柔软的草坪,粗糙的水泥路面,还是家里的大理石地板,找东西的模样:你可笑的方方的嘴像台推土机,平平地贴着地面向前推行;又像工兵探地雷,唯恐一不小心就遗漏了某样宝物。不管什么,破布头,石子,折断的小枯树枝,纽扣,碎骨头……你总是抢先用嘴叼住,而不是用手——爪子把它拿过来。你几乎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嘴、牙齿、鼻子,观察事物。你把它们叼在嘴里,细细品尝、嗅闻、思索,“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然后发布意见,决定取舍。不过,大多数时候,不管是什么,破布头、石子、折断的小枯树枝、纽扣、碎骨头……你都会津津有味地抱着、啃着玩半天。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如果不是你的食品,差不多就是你的玩具。没有什么是你不热爱的。

16.蛮力气

你有一身蛮力气。黑黑,你肉滚滚的身子,像架小坦克,抱在怀里多沉哪。“你给它吃的什么,长这么胖。”总有人这么问。我可没法回答。黑黑,难道我能说,“这只小狗可坏哪,光想吃肉,不爱吃饭(米饭)?”吃啥补啥,中国人就信这个。你是一条中国狗,自然也不例外。于是,你吃的肉全长到了自己身上,变成力气。瞧你跟我抢东西——围裙、衣架、报纸,甚至拖把,我拖地的时候,别提你有多喜欢抢它——的样子:整个身子、屁股拼命向后坐,叼着东西的嘴擂鼓般左右摇摆着猛拽,气势如虹,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派头,完全不像才两个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