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曲水流觞
◇詹丽
曲
雨,一直在下,窗外雨浓风骤,空气里有淡淡的哀伤和寂寞。下午,到好友林轻绿的博客里乱翻,无意中发现这首老歌,大提琴版的《斯卡布罗集市》——美国电影《毕业生》插曲。闭上眼晴,躺在旋律中,瞬间秒杀了耳朵、心灵,人飘向云端。
下面是一个下午我在林轻绿的博客里断断续续写下的文字:这是我最喜欢的音乐,绿儿,我有一个口哨版的,百听不厌。这样一个雨天,坐在你这样的音乐里,静静地想流泪。已经重播第10遍了,不想离去,在这样的歌声里,我是一个悲伤而幸福的人。我找不到自己,我在哪里呢,绿儿,请告诉我,聪明的你。在这样的歌声里,我想对一个人说:我爱你。已经重播第20遍了,你的歌,微微温暖着这灰灰的暮色。暮色越来越深重,梧桐在窗外的浓雾里招摇,泛黄的梧桐叶,深成繁华如锦,深成每片叶子都可以稳稳接住一声叹息,深成不需要任何一缕光、闭上眼睛的夜空。绿儿,只有在这样的歌声里,我才会解开拴在背上的线,乘着那些五彩的气球去流浪(林轻绿的博客贴有一张五彩气球的图片)。记不清重播多少遍了,绿儿,我可以无限循环。雾浓了,云重了,天也黑了,绿儿,在你的歌声里,我没有点灯。歌声,就这样在耳边,清流,就这样在眼前,如渐渐地亮起的星星。
夜晚,百度出这首歌的歌词,在自己博客播放器里下载了这首歌的不同版本,大提琴、马头琴、吉他、合奏、莎拉·布莱曼演唱的,还有卡洛儿无字的哼唱。卡洛儿轻柔舒缓的哼唱,让人意乱情迷,陶醉、追忆、沉迷、伤感和希望,温暖飘渺的嗓音,把人带进轻盈透明的梦境。一直听,一直听。有人用大提琴版本做成动画,配以字幕,在网上很流行,名字叫《生命的列车》,配的字幕非常有意境、富含哲理。我想把这个视频添加到博客里,折腾到半夜,也没成功。
第二天黎明4点45分醒来,睡不着,于是起来。手背驮着曙色,在黎明的键盘上敲打:窗外,有着淡淡的曙色,远山和森林在微微发亮的天空下有着苍黛而安详的梦,多么寂静的黎明啊。斯卡布罗市集的黎明也是这样静谧吗?这是怎样的一首歌子啊,这样地让我寝食难安,夜不能寐。这样的黎明,只有我一个人是为着一首歌醒来。歌声如黎明斯卡布罗市集小河边青青的水草,我走过这睫毛般的水草,总是泪珠涟涟,总是步履凌乱,目光悠远,灵魂出窍。在水滴般的音乐里,轻轻地敲打键盘,把夜色一点一点击退,把天空一点一点点亮,一如你的眼眸。东方有了第一缕晨光,一抬头,我竟湿了眼眶。
那年冬天,我学会做QQ场景了,只会做平面的。凭着直觉,觉得口哨版《斯卡布罗集市》用这个画面非常合适。这是一张油画,一个男人坐在空无一人的街市上,那些黄土夯筑街巷的矮墙,被夕阳和歌声在远方穿透,曲折地伸向西边的远方。他披着宽大的棕红色的斗篷,戴一顶宽边帽子,如一个西部牛仔,疲惫苍凉无言的背影,坐在夕阳下空荡荡的街巷,望着远方的远方,而又空茫得一无所见。那些音乐好像击伤了他,他的肩膀仿佛不能承受,我看到他的后背仿佛在夕阳里哭泣。许多问题在内心里翻滚,烫伤了他每一寸皮肤,只是,只是仍旧没有答案。图片是在网上下载的,有人在下方添加了一行小字:在这样的音乐里,我想念你的心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改变。
爱一首歌,可以爱多久,我不知道。择菜、做饭、喝水、晾衣服都听着。邻居有时候问,你为什么总重复听一支歌呢?其实我也不知道,喜欢有理由吗?为什么喜欢那个画面,也许是一种宿命,好像曾经认识他,在那沧桑而温暖的歌声里,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里去,我想从后背拥抱他的哀伤,那个戴宽边帽子的男人,那个定格在我《斯卡布罗集市》歌声里的背影。
用许多年去喜欢一个人,用许多年去喜欢一首歌,说不清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人并不能说清自己。把许多时光用在这样没有结果的喜欢里,让自己生命的每一天充满了淡淡的喜悦、疼痛和希望,其实也是一种结果。如果我的生命是一棵树,那么我每一天都在把梦想、等待、诗、希望和爱,做成愿望的果子,挂在我的树上,等老了,我的树上也挂满了果子啊,就像冬天的树挂满了丁当响的冰风铃。谁说我没有收获呢?就如斯卡布罗集市旁边的那位美丽的姑娘,总在为她的爱人缝一件麻布衣裳。
“黎明的斯卡布罗市集上,开满了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那个美丽的姑娘,她用一把皮镰收割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将收割的石楠扎成一束……”
水
喜欢箫,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吧。爷爷是个乡间吹箫人。
2001年,我路过信阳时,到乐器店买了一根紫箫和一本入门教材。于是,在山野的黄昏,多了一个吹箫人。四年,凭着一点简谱知识和箫入门教材,我能把《葬花吟》吹下来,而且有那么点儿韵味。有个每年来疗养的张老师,于某个夏夜,在鸡公山小学操场上,远远听到过我的箫声,遇见时,还经常被她念起。也许那夜我的箫声正好契合了她安静又有点伤感的心境。后来,因为无人指导,循环换气的问题总是解决不了。有个吹笛子的人告诉我,装一小碗水,拿麦秸秆往水里吹气,不停地吹,用鼻子吸气,咕嘟咕嘟的气泡一直不停地冒,那才对。我不得要领,把水呛进喉咙,咳得眼冒金星。去市内找老师教,也不现实,离市区远,上下山困难,周末也没固定的时间来学。
终于放弃了。但那管紫箫一直挂在我家里,那或许是一个暗示。一管箫,唤醒了我血脉里的某些东西。
因此更喜欢听箫,网络上能搜到的箫曲,几乎被我听遍了。20世纪90年代,家里最好的电器是一台播放机,能放唱片、磁带,还可以当收音机。后来家里最好的电器仍然是一套家庭影院,好的CD机,功放,和音质优良的大音箱。下山到市内时,我会买原版的CD。最早听的是陈悦的《情竹》《箫色》和民乐传统箫曲《关山月》《梅花三弄》等,后来听遍谭炎健的笛箫,最喜欢他吹的87(1987年)版《红楼梦》插曲。再后来有了网络,开始听张维良的《清明上河图》《古刹幽境》《听雨》等等。这么多年,他不停地写歌,出专辑,我矢志不移地当着他的铁杆粉丝,最喜欢他的《茶禅一味》《茶诗》《茶雨》专辑。从去年开始,又迷上了谭宝硕的《大江东去》《落叶天地间》《云门夜雨》。
竹子是无言的,口和手通过它发出美妙的声音,让“竹子”有了生命。如果你心浮气躁,苦闷彷徨,试着听一听这安静的箫声,它会带你进入到一个清凉无尘的世界,仿佛身居云端,心如莲花开放。
《云门夜雨》是谭宝硕《箫中禅》专辑中的一首,我把它推荐给我认为可能会喜欢的每一个朋友。菊农一介平民,能带给朋友的,除了一首歌,还能有什么呢?整理这篇文字时,有我早年的读者,专门来郝堂看我。第一次相见,相谈甚欢,她说我文字里提到的音乐,每一首她都要找来听一听,《巴塞罗那的夜》《风的走廊》,让我终于知道,原来认为无用的那些文字,终会给某些人带来点什么。
一声叹息,吹箫人也许客居云门,披衣而起,伫立窗前。记不清是哪一天,哪里的云门,哪里的夜雨,但这些重要吗?我只知道,从此,云门打开了,时常夜雨,在我心灵需要滋润的时候,在我隐藏在心底的情感需要轻轻触摸的时候。坐在“云门”的某个角落,看一道道闪电划过窗棂,肆虐的雨滴冲刷着无尽的愁苦,掩盖着悲苦的叹息,那一声声心底的释放只有在雨与雷电的掩饰下才能做一次真实的自窥。我是个俗人,不太懂音律,但喜欢音乐带给我的感觉。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雨声骤起,由远而近,点点滴滴注上心头。雨中那高楼之上隐约传来的箫声,如同那絮絮叨叨的诉说,仿佛听见雨珠在屋檐上弹跳,借助雨的洗礼让积压许久的情怀释放,穿过骨头抚摸着心灵。眼神是迷茫的,眉头是微颦的,人似乎是瘫坐着的。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仿佛在等一个不可能等到的人。也许,两个人就是一场雨,雨停了,人也就散了。
流
“听着你的曲子,我又喝了一杯。”他说。至今没见过他,大概申请QQ以后,就有他。记不清怎么加的,十几年了。也没说过几句话,始终在我的好友列表里,最近几年也没说过一句话,不知他是否还用这个号。有时候,我把新写的文字贴在QQ日志里,不知他来看过没有,从来没有他的脚印,也许他设置成查看不留痕迹也未可知。日志假如有五十个浏览量,一般只有三十个脚印,其余的,都不知是谁。但,每当我听这首《渡红尘》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在网络那边说的这句话。
很多年前,在山里,很冷的冬天,我经常一个人守在电脑前看书、写字或者织毛衣。冷寂安静的冬夜,我不停地播放这首歌。我每次喜欢上一首歌总是千百次地循环重播,直到把它流进血液里去。他在网络那边,办公室里,不知在干吗,偶尔,他会说:好听,我又喝了一杯(红酒)。夜很深了,有次我说:我饿了。山里冬天吃的东西非常单一、非常少。他说你想吃什么?大虾,红酒,我说。那我欠你一盘大虾,还有一瓶红酒。又过了几年,他突然冒出来,在网上留言说,我还欠你一盘大虾和一瓶红酒。这账至今也无人来结。一次,快下线了,他突然来一句:我每次路过武胜关,远远望见鸡公山、报晓峰,知道你就在那上面。
忙,他极少上线,经常几年没消息。交往如果只局限于男女之情,也是狭隘。交往一定要有情节,有故事,有开始和结局吗?也未必。只知道他是个商人,在北方,一个喜欢穿白衬衫的中年男人,年龄、家庭、学历、工作一概不知。他不说,我从不问。他因生意需要经常坐车从京广线或者107国道经过鸡公山下。有次他说:多高的山啊,我流泪了。
我们都在线时,音乐在网络之间流淌,还有时间。有时我也给他发《冬日暖阳》、平远的《往事》、爱尔兰风笛、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换一支歌,他说:我又喝了一杯。记不清他是喝第几杯了。我觉得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好最简单的话,所以总是很容易就记得。想象一下他举杯的样子,我在这边就笑了。
《渡红尘》是伶仃的艳丽、断续的低语,是幽月下玉指素弦调流年。听进去还要听出来,终要找一个风微日暖日,晒一晒那一季的迷离和伤感。深知,所有的认识,最终都是曲终人散,只有《渡红尘》千百轮回,一如初见,还是免俗吧。
那一季,我疯狂迷恋林海的音乐,《渡红尘》《琵琶语》《秋月夜》,还有日籍华人音乐家黄永灿的《如诗般宁静》。如果我生命里有某一次身在天堂,那肯定是通过音乐。《渡红尘》是一架梯吗?是一艘船吗?是一条河吗?音乐,让我度过许多本以为过不去的难关。音乐之河,让我的生命也成为液态。躺在这里什么也看不见,音乐,轻如蝉翼,静如雨中风铃,穿越夜晚,穿越我心灵秘密生活的边界。
十几年,经历了许多人和事,只有听《渡红尘》的时候才会想起他,想起他为数不多的几句话,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和一首歌有关。有没有发现,生命中偶尔出现的一个人,片刻照亮你的周围,世界也因而变得宁静。由此你会变得笃定,这就是你一生中愿意想起的某个人。想念,是幸福的种子,是按照一个人的样子,栽种在心里。寂寥的深夜和黎明,你若偶然微笑,便是想起他了。
觞
喜欢在那个小花园久坐。长椅对面是一面设计石墙,墙上有些石头镶嵌的图案,还嵌有“曲水流觞”几个字。我起身的时候,决定写一篇文章,写一写我深爱的杜普蕾,以及这些年我和音乐之间的故事。
像杰奎琳·杜普蕾这样让我痴迷的音乐家不多,也许因为她的天才加烟花一般灿烂悲剧的人生。人们认为她最经典的曲子是《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而我最喜欢的是《殇》,优美深情,舒缓轻松。太纯粹的西方古典音乐,我欣赏起来,还是有一些难度。但杜普蕾演奏《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的视频,我就看得非常沉醉。后来,就利用这种看视频的方法去听她的音乐。早期录像里,每场演出,她都是那样沉醉和痴狂,早已和音乐融为一体,天人合一。她甩动挥洒的金色长发,喜乐或者痛苦忧伤的表情,让我沉迷。她低垂的睫毛有些闪亮,我以为那是泪意。她那任音乐自由流淌极具神性的双臂和手指,她燃烧着的整个人,都在演绎着音乐,琴声只是一部分。据说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有次乘车,听见广播里正播放大提琴曲,便问旁人是谁演奏的。别人说是杜普蕾。史塔克说:“像这样演奏,她肯定活不长久。”真是一语成谶啊!也许只有顶尖的艺术家才能理解自己顶尖同行的水准。
最早听《殇》是因为此曲改编成了电影《倩女幽魂》插曲,名叫《新月》,进而知道了杜普蕾。几年前,我花了几天时间断断续续看完她的传记电影《她比烟花寂寞》。为什么总是断断续续的呢?也许总是那如潮水的伤感击退了我。也许总是模糊的泪眼,不能让我继续看下去。早就知道她的结局,也许是不想过早去接近电影的结局,这样缓慢,是不希望电影有结局。一再鼓起勇气,才把电影看完。记得早前看电影《梵高》也是如此。
灿烂,用寂寞偿还。她5岁即展现过人禀赋。11岁,成为全英国最受瞩目的演奏家。16岁开始职业生涯,世界各地巡演,与世界最顶级的音乐家合作,用才华征服了世界。28岁,手指完全失去知觉,患多重硬化症瘫痪在床,42岁早早离开人世间。这之间的14年,我不能想象她是何等的寂寞。萧红,31岁,三毛,也是40多岁,这样美的女子,我甚至私心地不希望她们活成杜拉斯那样又老又丑,尽管杜拉斯晚年写了许多优秀作品。只是杜普蕾这样缓慢的死,太过残忍。
一些生命是用来生存和消耗资源的,而另一些生命,是用来歌唱和燃烧的。烟花,片刻的绚烂,因为太夺目,即使瞬间熄灭,我想,也足够了。星光闪耀的夜晚,那些如烈焰般绽放的花儿,那些在紫罗兰的薄雾中旋转的云朵,都在杜普蕾瓷器一样湛蓝的眸子里。她能让大提琴开口说话,让大提琴叹息,让大提琴笑,让大提琴哭,让大提琴疼痛,让大提琴快乐。有人说杜普蕾拉大提琴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她好像正在跟那大提琴做爱,是生命的狂欢,是生命表达的极致。
她可以在大提琴的世界里游刃有余,却在人的世界里单纯如幼儿,举步维艰。母亲教会了她拉琴,却没有教会她如何生活处事。就如我们许多痴迷艺术和写作的女孩,不是靠脑子,而是靠心灵活着,面对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处处碰壁,心灵受伤,精神遭受打击和摧残,迷茫无助,有着无人能懂无法碰触的孤独。对这个强大冷酷的世界无能为力,无可抵挡,退缩内里,能伤害的,除了自己的身和心,再就是自己的亲人了。
她复杂的内心世界,她特立独行敢爱敢恨自由洒脱的个性,被她毫无痕迹地带进演奏之中,我们往往极其自然地觉得,大提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的大提琴,如同我们的笔。笔,沿着心灵疼痛的纹路峰回路转,笔,预兆着我们的人生,以及命运。她传达给我们的是她琴声中凄怆的美感,这是一种残酷的对美的悲伤的告别。我们用笔,挑开自己的灵魂、结痂的伤口,剖开自己的胸膛,正如传说中,为激发剑的灵性,铸剑的人以血淬剑。她躺在床上,常常问自己,“不拉琴的时候,我是谁?”她怀疑自己除了大提琴一无所有。我也这样问过自己,如果不写作,我还是我吗?如此百无一用的笨拙之人,一生唯一做得好一点的事便是写作;在这个世上真正属于我并给我带来安全感的事情也只有写作。我与外界交往的方式也是写作;我深谙的语言也只有写作;尽管我才情有限,一直默默无闻,可一支笔在我卑微的生命中与她的大提琴一样重要,都是相依为命的东西。
她去后,茫茫人世间,心若伤了,可以于一个人的深夜,慢慢举起她留下的一觞老酒,一觞她血肉一致的痴情与体贴,一觞她灵魂莫逆的温度,一觞她与岁月等长的爱与执着。
她走了,那深沉、凝重的琴声,依然在诉说着她那短促而激烈的一生。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什么如你一般的美好,杜普蕾,还有什么比你更值得深爱。“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这句话好像是老舍先生说的。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啊,你这刀子一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