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二世之立
《秦始皇本紀》曰:始皇病益甚,乃爲璽書賜公子扶蘇曰:“與喪會咸陽而葬。”《李斯列傳》上多以兵屬蒙恬五字。書已封,在中車府令趙高行符璽事所,未授使者。始皇崩,丞相斯爲上崩在外,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乃祕之。棺載輼涼車中,故幸宦者參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輒從輼涼車中可其奏事。獨子胡亥、趙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趙高故嘗教胡亥書及獄律令法事,胡亥私幸之。高乃與公子胡亥、丞相斯陰謀,破去始皇所封書賜公子扶蘇者。而更詐爲丞相斯受始皇遺詔沙丘,立子胡亥爲大子。更爲書賜公子扶蘇、蒙恬,數以罪,俱賜死。語俱在《李斯傳》中。行,遂從井陘抵九原。會暑,上輼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行從直道至咸陽,發喪,大子胡亥襲位,爲二世皇帝。《李斯傳》載高説斯,斯曰:“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責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宫,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秦罷免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爲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明矣。”斯乃仰天而歎,垂涙大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託命哉?”於是斯乃聽高。乃相與謀,詐爲受始皇詔丞相,立子胡亥爲大子。更爲書,賜長子扶蘇,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封其書以皇帝璽。遣胡亥客奉書賜扶蘇於上郡。使者至,發書。扶蘇泣。入内舍,欲自殺。蒙恬止扶蘇曰:“陛下居外,未立大子,使臣將三十萬衆守邊,公子爲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後死,未暮也。”使者數促之。扶蘇爲人仁,謂蒙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屬吏,繫於陽周。《集解》:徐廣曰:屬上郡。案今陝西安定縣。使者還報。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陽,發喪,大子立,爲二世皇帝。《蒙恬傳》曰:恬弟毅。始皇甚尊寵蒙氏,信任賢之。而親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則參乘,入則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爲内謀,名爲忠信,故雖諸將相,莫敢與之争焉。趙高者,諸趙疏遠屬也。趙高昆弟數人,皆生隱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賤。秦王聞高彊力,通於獄法,舉以爲中車府令。高即私事公子胡亥,喻之決獄。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當高罪死,除其官籍。帝以高之敦於事也,赦之,復其官爵。始皇道病,使蒙毅還禱山川。未反,始皇至沙丘崩,祕之,羣臣莫知。高雅得幸於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爲己也,因有賊心。乃與丞相李斯、少子胡亥陰謀,立胡亥爲大子。大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賜公子扶蘇、蒙恬死。扶蘇已死,蒙恬疑而復請之。使者以蒙恬屬吏。還報,胡亥已聞扶蘇死,即欲釋蒙恬。趙高恐蒙氏復貴而用事怨之,毅還至,趙高因爲胡亥忠計,欲以滅蒙氏,乃言曰:“臣聞先帝欲舉賢立大子久矣,而毅諫曰:不可。以臣愚意,不若誅之。”胡亥聽,而繫蒙毅於代。喪至咸陽,已葬,大子立,爲二世皇帝,而趙高親近,日夜毁惡蒙氏,求其罪過,舉劾之。子嬰進諫,胡亥不聽,而遣御史曲宫乘傳之代。令蒙毅曰:“先王欲立大子,而卿難之。今丞相以卿爲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賜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圖之。”毅對曰:“以臣不能得先王之意,則臣少宦,順幸没世,可謂知意矣。以臣不知大子之能,則大子獨從,周旋天下,去諸公子絶遠,臣無所疑矣。夫先王之舉用大子,數年之積也,臣乃何言之敢諫?何慮之敢謀?願大夫爲慮焉,使臣得死情實。”使者知胡亥之意,不聽蒙毅之言,遂殺之。二世又遣使者之陽周,令蒙恬曰:“君之過多矣,而君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功信於秦三世矣。恬大父蒙驁,驁子武,武子恬。今臣將兵三十餘萬,身雖囚繫,其勢足以倍畔,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王也。”乃吞藥自殺。案古大子皆不將兵。使將兵,即爲有意廢立,晉獻公之於申生是也。扶蘇之不立,蓋決於監軍上郡之時。二十餘子,而胡亥獨幸從,則蒙毅謂先王之舉用大子,乃數年之積,其説不誣。始皇在位,不爲不久,而迄未建儲,蓋正因欲立少子之故。扶蘇與蒙氏,非有深交,而李斯爲秦相,積功勞日久,安知扶蘇立必廢斯而任蒙恬?斯能豫燭蒙恬用,己必不懷通侯印歸鄉里,豈不能逆料趙高用而己將被禍乎?故知史所傳李斯、趙高廢立之事,必非其實也。
始皇崩之歲九月,葬始皇酈山。始皇初即位,穿治酈山。及併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餘萬人。穿三泉,下銅而致椁。宫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爲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爲燭,度不滅者久之。二世曰:“先帝後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死者甚衆。葬既已下,或言工匠爲機藏,皆知之,藏重即泄。大事畢,已藏,閉中羨,下外羨,門盡閉,工匠藏者無復出者。樹草木以象山。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趙高爲郎中令,任用事。二世與趙高謀曰:“朕年少,初即位,黔首未集附。先帝巡行郡縣以示彊,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行,即見弱,無以臣畜天下。”春,二世東行郡縣。李斯從。到碣石,並海南。至會稽,而盡刻始皇所立刻石,石旁著大臣從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焉。遂至遼東而還。於是二世乃遵用趙高,申法令。乃陰與趙高謀曰:“大臣不服,官吏尚彊,及諸公子必與我争,爲之奈何?”高勸以因此時,案郡縣守尉有罪者誅之。收舉餘民,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二世曰:“善。”乃行誅大臣及諸公子。以罪過連逮少近官。三郎無得立者。而六公子戮死於杜。今陝西長安縣南。公子將閭昆弟三人,囚於内宫,議其罪獨後。二世使使令將閭曰:“公子不臣,罪當死,吏致法焉。”皆流涕拔劍自殺。將閭兄弟三人,蓋公子中之貴者。宗室振恐。羣臣諫者以爲誹謗,大吏持禄取容,黔首振恐。四月,二世還至咸陽。曰:“先帝爲咸陽朝廷小,故營阿房宫,未就,會上崩,罷其作者,復土酈山。酈山事大畢,今釋阿房宫弗就,則是章先帝舉事過也。”復作阿房宫,外撫四夷,如始皇計。盡徵其材士五萬以爲屯衛咸陽令教射。狗馬禽獸當食者多,度不足,下調。郡縣轉輸菽粟芻藁,皆令自齎糧食。咸陽三百里内,不得食其穀。用法益刻深。以上據《秦始皇本紀》。《李斯列傳》云:以趙高爲郎中令,常侍中,用事。二世燕居,乃召高與謀事,謂曰:“夫人生居世間也,譬猶騁六驥過決隙也。吾既已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極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其道可乎?”高曰:“此賢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亂主之所禁也。臣請言之,不敢避斧鉞之誅,願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爲變。且蒙恬已死,蒙毅將兵居外。臣戰戰栗栗,惟恐不終,且陛下安得爲此樂乎?”二世曰:“爲之奈何?”趙高曰:“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者近之,此則陰德歸陛下,害除而姦謀塞,羣臣莫不被潤澤,蒙厚德,陛下則高枕肆志寵樂矣。計莫出於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爲法律。於是羣臣、諸公子有罪,輒下高令鞫治之。殺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十公主矺死於杜。財物入於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書請從死。胡亥可其書,賜錢十萬以葬。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羣臣人人自危,欲畔者衆。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馳道,賦斂愈重,戍徭無已。案二世趙高之所爲,一言蔽之曰:一切因循始皇,而又加以殺戮大臣、諸公子而已。内不安者,必謹守不敢出,而二世即位未幾,即東行郡縣,知其憂大臣公子之叛,不如其憂黔首不集之深。亦可見謂蒙恬將三十萬衆,勢足背叛者之誣也。三十萬衆,疑亦虚號,非實數。秦、漢時防邊者,兵數從未聞如此其多也。漢時,簡策之用尚少,行事率由口耳相傳,易致譌繆;漢人又多輕事重言,率意改易;故其所傳多不足信,秦與漢初事尤甚。且如《李斯列傳》:二世問趙高責李斯,及斯上書,皆以行督責恣睢廣意爲言。此乃法家之論之流失。世有立功而必師古者矣,有圖行樂而必依據師説者乎?故知《李斯列傳》所載趙高之謀,二世之詔,李斯之書,皆非當時實録也。而趙高説李斯立二世之説視此矣。此説或將爲人所駭,然深知古書義例者,必不以爲河、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