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从1911年10月维特根斯坦突然出现在罗素面前,到1913年10月他隐居挪威,维特根斯坦在剑桥度过了整整两年时间——这两年已经足以把他的名字深深地刻在了罗素心里。不久以后的一战把师生二人都卷了进去,维特根斯坦怀着但求一死的决心参战了,而罗素则因为参与反战运动而入狱。他在狱中写出的《数理哲学导论》是向入门者介绍数理逻辑成果的普及性读物。在该书的一个脚注中,罗素以饱含深情的笔调提到了维特根斯坦:
重言式概念对于数学定义的重要性,是我以前的学生维特根斯坦提出的,他对此进行了专门的研究。我不知道他是否解决了这个问题,甚至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否还活着。
罗素对于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天才”的发现,可以比之于两年后罗素的朋友、大数学家哈代(Godfrey Harold Hardy,1877~1947)对于数学天才拉马纽延(Srinivasa Ramanujan,1887~1920)的挖掘;不过哲学天赋是个比较奇怪的东西,它不像数学天赋、音乐天赋那样容易辨认。哈代只花了几个小时就确认了拉马纽延的天才,而罗素对于维特根斯坦的最初印象似乎并不太好:
那个德国人爱讲道理,实在令人厌烦,他不愿意承认这间屋子里没有犀牛一事是确定无疑的。
这是罗素一封书信中的文字。所说的“德国人”就是维特根斯坦,他大约于两周前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了罗素面前,并于其后成了罗素的弟子。
在罗素后来的回忆中,关于这则轶事的叙述发生了些许变化,其中的“没有犀牛”变成了“没有河马”,而且关于“这间屋子里没有河马”这一命题的讨论同“否定事实是否存在”这个“哲学问题”联系在了一起:
某时,他(维特根斯坦)主张所有否定命题都不具有意义。由于那是在教室中,所以我提出,是否可以考虑一下“这间屋子里没有河马”这个命题。他说这并不可信,因而为了让他确信这一点,我们甚至看遍了所有桌子的下面,但是他仍然不接受我的观点。
维特根斯坦当然不会傻到不承认“这间屋子里没有河马”这句话是真的,他们在讨论的是:我们作出否定判断的根据是什么?我们是否不得不回答“这是根据事实”?但问题在于,真的存在“这间屋子里没有河马”这样一个“否定的事实”吗?
“罗素是英国人”,这句话说的是一个存在于世界上的事实,这很容易理解;但世界上存在“罗素不是德国人”这样的事实吗?
要么我们这样来认为:“罗素不是德国人”这样的命题之所以是真的,并不是因为它对应于一个“否定的事实”,而是因为它加以否定的那个命题,即“罗素是德国人”,与确实存在的事实,即“罗素是英国人”相矛盾。而“这间屋子里没有河马”这个命题之所以是真的,则是因为它所否定的命题即“这间屋子里有某个存在物是河马”与事实相矛盾。事实上,我们可以穷尽地观察屋子里的一切存在物,以确认它们都不是河马——而维特根斯坦质疑这个命题的时候,他头脑中思考的也许是:这样的“穷尽的观察”是否真的可能?如果它在当下这间屋子里是可能的,那么,它是否总是可能的?如其不然,那么否定命题是否并非总是能够得到百分百的确证呢?当它无法得到确证的时候,它是否还有意义……
这样一来一个看似荒诞琐碎的讨论就延伸到了深广的问题领域里了。思考的深度并不是一下子在言谈中体现出来的,这也就是为什么维特根斯坦最初让罗素觉得是个“令人厌烦”的德国人吧。
无论如何,否定判断的根据问题看来似乎已经得到了回答,所谓“否定的事实”确实没有必要存在于世界上。但是,像“罗素是德国人”这样的命题,它既然能够被否定,那么它也总得以某种方式存在着吧?是不是可以说,它仅仅在我们的语言中存在,而不在世界中存在?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的语言包含了所有“可能”存在的事实,而这些“可能”的事实中有一部分是“现实地”存在于世界上的……
在罗素所记述的这件他与维特根斯坦初次相遇的轶事背后,大概就包含着这些智力交锋——借此我们能够了解当时他们两个人共同关心的问题和思考问题的路数。
根据罗素的自传,不久以后维特根斯坦去找罗素,问他:
“您想想,我是不是个十足的白痴?”
“您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问题?”罗素问道。
“因为如果我是一个白痴,我就去当飞行员;如果不是,就做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回答。
多年以后的维特根斯坦在剑桥任教时,经常劝学生不要以哲学为职业,他说还是去做点体力活比较地道。那些年轻人是否能明白维特根斯坦的心迹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哲学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是人必须经历的,但经历它是为了跨越它,然后全身心地投入生活。
“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一个十足的白痴。不过,如果您愿意在假期中就您感兴趣的任何一个哲学问题写一篇论文给我,我读过它后,就会回答这个问题。”
据罗素说,第二个学期一开始,维特根斯坦就带来了一篇论文。
当我读了第一句后我就立即劝他说,他是个天才人物,并且保证,无论如何,他不能去当飞行员。
所谓“读了第一句”就认出了他的天才云云,这话想必是罗素在回忆往事时所作的颇为浪漫的夸张。当时的罗素正在从事他一生中最为精深和重要的哲学活动,而通过多次的智力交锋,罗素应当已经发现那些困扰着他的问题同样也困扰着维特根斯坦——这就是天赋和思想深度的标记。以后罗素也许会渐渐感到,维特根斯坦的智力和个性深度,即使对于他来说有时也显得太高,以至于连罗素也时时捉摸不透维特根斯坦的想法,更不用说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