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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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美人骨

壹、

近来京都内最为盛行的故事莫过于南国将军谢平玄那场载入史册的汾河战役。

“话说当时,南北两国大战了九九八十一天。谢大将军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那夜清璇击于剑下,杀了北疆国一个片甲不留。”

正是起兴时,清脆的女声打断了说书人的话语:“你这老头,连战场都未曾亲历过,有什么资格对他人评头论足!”

说书人一瞧,不过是个穿着鹅黄软衫的小丫头片子。于是毫无顾忌地怒斥她没有教养,还一边推搡着她的身体。

隐在席间的谢昭起身,将成欢护在自己的身后,不怒自威的容颜让说书人畏而却步。

成欢躲在谢昭的身后,调皮地冲着说书人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谢昭的手,一溜烟逃离了乌烟瘴气的茶馆。

三月入暖,熏风微拂。粉嫩鲜妍的桃花在枝头肆意绽放。

方才跑过了两条巷子,成欢便使不上来劲。自打从山谷里出来,她的身子总是这般虚弱。

谢昭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扫,散落的桃花从她的肩头飘落。

他离得更近了些,替拭去她额前的汗珠。

成欢的心神荡漾,强压着狂乱跳动的心脏,故作镇定地说:

“谢昭,你陪我去北疆,好不好?”

成欢笑意盈盈,摇晃起谢昭的双手。

“好。”

谢昭一贯如此,再不情愿的事情,到了成欢面前,总会轻易妥协。

初次遇见成欢,是汾河一役结束以后。她衣衫褴褛,浑身浴血地躺在草丛中。

如今,距离捡到成欢的日子,已经足有一年。

成欢说,她想要看一看湛江的风景。

于是,谢昭连夜规划了前往北疆国最快的路线。

成欢跟随着他,由南到北,跨越了一千二百里。终于在一个月后,顺利抵达了北疆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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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欢生辰那日,谢昭蒙着她的眼睛,说要带她去个绝妙的佳境。

成欢睁开眼时,站在湛江的清溪边,潺潺的流水声悦耳动听。

她望着谢昭,眼里溢出藏不住的欢喜。

谢昭为成欢置办了一场生日宴,地点就选在了京都的第一酒楼。

成欢其实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但谢昭偏说是捡到她的那一日。

“成欢。”

成欢大快朵颐时,谢昭忽然开口唤着她,脉脉含情的双眸叫人挪不开眼。

成欢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放下了筷子,迎上他的目光。心跳如鼓,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心中又暗含了几分期许。

“明日起,陪我一道游历这北疆的山河可好?”

“好……好啊。”

成欢愣神片刻,默默垂下眼帘,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从那时起,二人在白日里相伴游玩。

夜里,成欢会替谢昭点起一盏油灯,欣赏他绘制的山河图。

昏黄的油灯下映衬着二人相互依偎的剪影。

他们靠得那样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之间微弱的呼吸。

“谢昭”,成欢忍不住问道,“你身上究竟还藏了多少的秘密啊?”

她托着腮与他相望,喝过清酒的小脸红扑扑的。此刻卸了所有防备。

“你该不会连我真实的身份也知道了吧!”

“你还能有什么身份?不就是个小乞丐吗!”谢昭伸出手,情不自禁地触摸她红润的脸颊。

成欢慢慢阖上了眼,卷翘的睫毛落在谢昭的眼里,仿佛是黑夜里围着篝火飞舞的彩蝶,美丽极了。

叁、

今日谢昭要去市集上采买羊皮卷,成欢便独自一人在小院里侍弄心爱的花草。

八月的红芙蕖开得正盛,她的指尖还未触及清澈如洗的湖面,舒卷的荷叶周围却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萧萧的穿林竹叶声掠过耳畔,青翠欲滴的新叶飘浮在水面上,模糊了江面的黑色倒影。

成欢抽出袖中隐藏的匕首,起身与身后的人四目相对。

“成欢,身为死士,你应当清楚,逃跑的下场。”为首的蒙面男子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刀,黑夜里若隐若现的寒光渗出凝重的杀意。

“天门山?”成欢柳眉微蹙,在记忆中迅速搜寻起有关天门山的讯息。

江湖上人称杀手之都的天门山?一夜崛起于幽南河畔,放眼武林,无人能及。据说,只要有足够的银两,他们可以取下任何人的人头。上一任的宰相首辅,亦死于他们的刀下......

可他们,为何要杀她?

她来不及思索,六名男子便一齐扑向她,凌厉的刀剑直抵她的要害之处。

纵然习武多年,她依旧难敌天门山的死士,一齐上阵。

她不记得这场打斗是如何结束,但每一处刺骨的伤痛都在深刻提醒着她,这一切绝非梦境。

听照顾她的人说,那日谢昭抱着她回来时,她浑身浴血的模样着实可怕,鲜血淋漓洒了一地......

再醒来时,天地似乎都变换了景色。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一树海棠,室内的气息也显得有些沉闷。

谢昭坐在她的床榻边,紧缩的眉头随着她逐渐清明的双眸也舒缓开来。

过了许久,成欢移开视线,轻声道:“你终于来了!”

她伏在谢昭的肩头,温热的泪水浸湿了谢昭的衣裳。

成欢不知道为什么,遇见谢昭以后,自己会变得如此脆弱。小时候在冰天雪地里咬着牙训练的时候,她没有哭。长大以后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一身泥泞,她也没有哭。

可那时,她是真的怕了,怕再也见不到他,怕从此离开他。

在成欢苏醒后的三日,震惊南北两国的大事,便是杀手之都——天门山,在一夜之间覆灭。

这三日里,谢昭了无踪迹。他在临行前告诉成欢,他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若是做成了,她往后也不必东躲西藏。

可成欢没有料想到,代价会如此惨重。

肆、

成欢第三个年头的生辰,谢昭没有再出现。

天门山一事过后,谢昭已经消失了整整一个月。

成欢一个人坐在小院的庭中,彻夜未眠。

打开最后一坛梨花酒时,她冰冷的掌心忽然之间有了温暖。

谢昭回来了。他风尘仆仆,衣衫未整。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于他而言,最适合不过。

谢昭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俊朗的,一袭白衣,更显得他风骨朗朗,俊逸潇洒。

“谢昭,你回来啦!”成欢放下了刚斟满的酒杯,飞奔到他的面前。

“嗯,回来了。”谢昭将她揽入怀中,大掌落在她的发顶。

“谢昭,”成欢仰起头望着他,犹豫片刻,温声道,“你娶我,好不好。”

长廊上的晚风习习,三更夜的寒意浸透骨髓。成欢紧了紧衣裳,满含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你......”谢昭忽然不语,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抬起手,用宽大的衣袖替她拭干嘴角的酒渍。

“好。”

成欢眉眼一弯,笑的更加开心了。

伍、

红烛在风中摇曳着微光,朱红色的帷幕垂落在鎏金窗格的两侧。

成欢悄悄攥紧了衣襟的一角,不安地等候他的到来。

疾风吹落她的红色盖头,成欢抬眸,目光却就此停滞。

“夜将军?”

自他们进入北疆国以来,便传言死而复生的夜清璇。

她一度怀疑那不过是小皇帝用来安抚民心的谎言,可如今……

红衣罗裙的女子并不理会成欢,而是逼近她的身旁,缓缓执起她冰冷的双手。

夜清璇那如照水姣花般清丽的容颜,蕴含着淡淡的笑意。

成欢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

陆、

市井中传言,北疆与南国恐将开战。经过近三年的休养生息,北疆的国力虽然不及鼎盛时期,但也大有增进。

谢昭说当前的局势已经不适宜继续留在北疆,携着成欢回到了南国。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大战的帷幕正式拉开。

因汾河一战成名的南国大将军——谢平玄,与北疆国复生的女将军夜清璇又一次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夜清璇曾立下誓言,要为那死去的十万军士报仇,亦要一雪前耻。这些日子以来,她与众将领部署的军事要地均被南国攻陷。

所有人都在寻找内奸,夜清璇心头却渐渐起了疑惑。此刻重临战场,她率先出手,一剑挑落谢平玄脸上的黄金面具。

黄沙莽莽,鼓声阵阵。

他清凌凌的目光在漫天的烟尘中分外明亮。

原来,根本没有内奸,军事布防图也从未被泄露。

只是有人用了数年的时间,亲手绘制了北疆的山河图,再转化为地形图罢了。

所以,他才能轻易地识破北疆的军事部署。

“夜清璇,三年前我确实骗了你。但今日,无论是谢昭,还是谢平玄,我只想做完这一件事。”他的语气决绝而冰冷。

“一统中原。”

柒、

三年前,夜清璇的记忆又一次被拉回那场战役。

庆历二十七年,南北两国大军在汾河水畔展开厮杀,北疆国第一女将军夜清璇率二百军士,夜袭敌营,火烧粮草。

南国大势渐去,派遣使者前来求和。这是夜清璇第一次见到谢昭,他身着连襟白衣,手持半卷诗书,文弱的书生气扑面而来。

明明是作为战败国前来求和,他却不卑不亢,毫无退却之意。谈判的内容再一次出乎夜清璇的意料。

南国拒绝连年缴纳贡品,却愿以汾河为界的方圆百里,割让出南国的土地。

谢昭在她的营地里停留了整整十四日。每日不慌不忙,从未逾矩。日暮将至时分,他总会摆出一盘棋,攻守设防,全凭一人掌控。

附庸风雅的事,夜清璇既瞧不上,也做不来。唯独那下棋,她毫不逊色。每每与他对阵,二人势均力敌,谁也占不着半分便宜。

下棋时,夜清璇总是不免要嘲笑他两句,说他是个举止古怪的老头子。谢昭并不生气,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

他笑起来的时候,夜清璇会有一种将把他挂在墙上的冲动。

因为,他俊美得像一幅画。

第十四日,北疆国快马加鞭的文书终于抵达阵前,小皇帝应允了南朝的诉求。

离开营地的当日,他仍然是温和的面容。

不同已往的是,他的眼神冷冽。那笑意,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变故发生的时候,夜清璇有所察觉,准备撤军。但手下的几员大将认为胜利在望,不愿轻易收手。

他们,落入了南国的圈套之中。

两军在山谷内正式对阵时,戴着黄金面具,身着赤银铠甲的男子从浩浩汤汤的大军中策马而出。

迟来的密报上说,他是南国最年轻的少年将军。

这场战役的最初,他并未参战。一直到南国的粮草被夜清璇烧光,他才从国都赶往汾河水畔。

夜清璇也说不上来,男子身上莫名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两军胶着了三日,夜清璇独自一人被男子逼到了险厄的山崖边,浸染了鲜血的铜剑直击她的心口。

她的目光却在那时,触及了黄金面具之下的清冷。

思绪被拉回到现实中时,她的耳畔只余下凛冽的风声。

她虽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却不慎落入了那不知底的万丈深渊。

捌、

在北风飒飒的战场上,他们不再是朋友,而是各自肩负一国使命的护国将军。她的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北疆子民,她可是北疆国的第一女将军。

他彻底击碎了夜清璇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

刀光剑影中,夜清璇的战袍尽染鲜血。

长剑从她的血红手掌滑落,她吐出最后一口鲜血,任泪水在自己的脸上肆意横流。

“谢昭,我欠你的,也都还清了。”

苦涩的咸,融进了黄沙地里。在夕阳的余晖中,彻底黯淡了光芒。

玖、

“你到底是谁?”成欢不愿意再伪装下去,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便是你啊!”夜清璇的笑容逐渐扩大。

“成欢!你才是成欢.....”

夜清璇在独自闲游时结识了京都盛名的齐神探。也是那时,她获悉,这世上竟存在换脸术一说。

夜清璇还想要开口,却陷入到长久的昏睡之中。

夜清璇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成欢的模样。

她只身一人处在南国,没有人会相信她就是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女将军。

遇见谢昭是意料之外,他心思缜密,还曾亲历战场,她更是不敢在谢昭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在天门山死士找到她时,她对这件事渐渐有了眉目。

成欢是天门山的死士,换脸术是天门一派的秘术。为了找到替死鬼,她亲手换下了二人的脸。

夜清璇从未深究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谢昭。

渐渐地,她想明白了。

爱上谢昭,是在成欢遇见他以前,是在两军对垒之际。

他一袭白衣,从容不迫地来到她的面前,低声唤着她,阿璇。

但无论是夜清璇,还是成欢,和谢昭在一起都绝无可能。

他曾经告诉她,如果不是夜武卿以全村妇孺性命相要挟,谢将军岂会万箭穿心而亡。

谢玄懿,是他的父亲。

而夜武卿,是她的父亲。

她欠谢昭一条命。

父债女偿,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拾、

谢昭知道,成欢不在了。可真正的成欢究竟去了哪里?

直到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

为何她会在挑落他面具的那一刻出现惊怔的神情!为何长剑穿透她的心口时她主动相迎却不闪躲!

原来,那个和他朝夕相处的丫头,便是她。

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

可于谢昭而言,无论是夜清璇,还是成欢,他爱上的,从始至终都是她的骨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