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城镇市民间的“隔膜”
就“隔膜”主题来说,虽然叶圣陶不像鲁迅那样对“隔膜”这种精神疾患表现得那样广泛而深刻,但他却是小城镇市民社会“隔膜”现象的表现者,其中最典型的是他的短篇小说《隔膜》。
小说主要从三个场面来表现市民间人与人无所不在的隔膜。
第一个场面是“我”和一个亲戚在书房的谈话。谈话的内容仍然是先前我已回答过五个人的那些话。因为“我”从外地回来,人们一见到我首先就问:“回来了?今天来顺风么?你那条路程顺风也还便利,逆风可就累事了,六点钟还不够吧?……有几天耽搁?想来这时没事,可以多盘桓几天,我们难得叙旧呢。……府上都安好?令郎会走了?话都会说了?一定聪慧可喜呢!……”我回答是:“回来了!今天刚遇顺风。我那条路程最怕是遇着逆风,六点钟还不够呢,我大约有一星期耽搁,我们可以畅叙呢。……舍下都安好。小儿会走了,话说得很完全,总算是个聪慧的孩子……”
如同录音带一样的回答完以后,我们无话可说。于是作者写道:“……现在我坐在一家亲戚的书斋里,悬空的煤油灯照得全室雪亮,连墙角挂着的那幅山水上的密行线题识都看得清楚。那位主人和我对面坐着,我却不敢正视他,恐怕他也是这样一直是相对着那幅小篆的对联做无意识的赏鉴;因为彼此的片子都开完了,没有了,倘若目光互对而没话讲,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好意思,很是难受,不相正视是希望躲避幸免的意识,然而眼珠真不容易驾驭,偶不留意就射到他的脸上,看见无畏的胡须、高起的颧颊,和很大的眼珠。不好了,赶紧回到对联上,无聊的想那‘两汉’两字结构最好,坐着的印泥鲜明净细,倒是上品呢。我如漂流在无人的孤岛,我如坠入寂寞的永劫,那种孤凄彷徨的感觉,超于痛苦以上,透入我的每一细胞,使我神思昏乱,对于一切都疏远,淡漠。我的躯体渐渐地拘挛起来,似乎受了束缚。”只有表面的交流,没有心灵的沟通,一切都是套话甚至废话,所以会令人感到寂寞难耐、无聊透顶。
第二个场面是“我”出席朋友酒会的情况。朋友请客,连我一共七个客人。整个过程是:“仆人执着酒壶,跟在主人背后。主人走到一个位子前,拿起酒杯,待仆人斟满酒,很恭敬的样子,双手举杯过额,向一个客人道:‘某某兄’,将杯子放在桌子上。那位‘某某兄’遥对着主人一揖。主人拿起桌上摆着的筷子,双手举过了额,又重新放回原处。‘某某兄’又是一揖。末了主人将椅子略动一动,便和‘某某兄’深深地对揖,这才算完了一幕。”这一套程式做了六遍。酒席才开始进行。席间,主人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左右应对、八面玲珑:他要轮流和客人说话,不欲冷落任何一个客人,脸儿笑着向这个,口里发出沉着恭敬的语音向那个,接着又表示深挚的同情于第三个的话……另外,他又要指挥仆人为客人斟酒,又要监视上菜的仆人,叫他当心,不要让菜汤玷污了客人的衣服,又要称述某菜的滋味还不错,以引起客人的食欲……一切都是程式,一切都是应筹的繁文缛节,没有实质,没有内容,更没有推心置腹的交流,只有浪费时间的无聊和醉酒的无奈。
第三个场面是茶馆里的情状:茶客的状态动作各个不同,有几个执着烟袋,只顾吸烟,每一管总要深深地咽入胃底,才觉得过瘾。有几个手支着头,只是凝想,好像很有思想。有一个人,尖瘦的鹳颊,狡猾的眼睛,踱来踱去地找人讲他昨天夜里赌博的情况。他走到了一个桌子旁边,那桌的人就现出似乎谛听的样子,间或插一两句话。另有一些人山南海北、神仙鬼怪,逸闻趣事地胡吹乱侃。“我欲探求他们每天聚集在这里的缘故,竟不可得,他们欲会见某某么?不是,因为我听他们的谈话,不必辨个是非,不要什么解答,无结果就是他们的结果,讪笑、诽谤、滑稽、疏远是这里空气的性质。”把无聊当有趣,把吹牛当才能,在表面的热闹背后,是互不关心的“隔膜”。
作者从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网中抽取出三种最基本的社会关系:“我”与亲戚,“我”与朋友,“我”与路人,这三种关系几乎可以涵盖小城镇市民社会中一切的人际关系。虽然在具体的交往过程中这三种关系有着各自不同的亲疏,但是这些交往模式给“我”的感觉是异常的雷同——“我”与他们之间无法沟通和交流。亲戚故旧久别重逢,说着意料之中的客套话,问着一些掩饰尴尬填补沉默的无关紧要的问题。说者只顾说了,答者便也答了。在一问一答的过程中,双方似是尽了交流的义务,卸去了自身责任。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只停留在言语表层,真正心灵的交流却在互相躲避的尴尬中阻塞了。
《隔膜》集中的小说大都表现了小城镇市民之间的隔膜:如短篇小说《苦菜》表现的是知识分子与农民之间的“隔膜”,知识分子认为饶有趣味的种菜的喜悦,农民感到却是劳作的沉重和无法维持生计的苦难。在短篇小说《一个朋友》里,夫妻之间只剩下“共同生活”一点,根本没有思想和感情上的交流沟通。在短篇小说《云黠》里,即便是夫妻之间也互相存有戒心,不能作心与心的交流。短篇小说《义儿》则让人看到骨肉至亲——父母与幼子之间的隔膜。“他们各有各的心,被什么深深掩埋着专用蓄音片说话?这个不可解”,这就是短篇小说集《隔膜》所提出的发人深省的“社会问题”。经济崩溃、社会动荡不安,小市民心灵深处充满了危机感和自卫意识。人与人之间“心和心之间筑起了无形的坚壁,深厚而致密,决不容摇撼或是窥探”。于是,“把自己的心深深的掩埋”,“两个人见了面,一面颔首,目光都不肯互注,各自东西,此后便永不相见也无所谓怀念,一封信送来,里面固然有两张八行笺,但写在上面的都是尺牍上的话”[3]。
生存在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社会,人的善良本性一天一天丧失,人与人之间缺乏情感的交流和心灵的感应,只剩下虚伪的敷衍。
短篇小说《孤独》则叙述了一个迟暮老人的生存悲剧。“他”也曾有过幸福的早年,然而他的老年是孤独、悲苦的,他借住在别人的房子,“像磨难中的修道士似的”,“张开眼睛,只是个无边的黑暗,仿佛永不会再见光明似的,闭上眼睛,便觉种种的恐怖和悲哀纷纷向心灵刺来。”他在孩子们的眼里是个小丑,在茶馆里他是多余人,“一个人也不理他”,人们的“自得其乐”“谈笑风生”反而使他脆弱的心理难以承受,怀疑人们是在“奚落他的孤独和昏老”。他去表侄女家探亲,却时时感觉不到亲情的温暖,总觉得年轻人不明白老年人的苦处,并且后悔自己“这一趟去看他们真是多事”。作品注意对老人的生活、心理进行细致的描写,通过老人的眼睛、老人的无助展示了一个人生命暮年在社会生活中不被重视的凄惨事实。尤其令人感动的是老人身处冷漠的环境中得不到他人的理解与关照,但他的生命意志仍然具有积极的活力,他要为自己设造一种情愫,主动领略生命存在被重视的快乐。于是买了一个橘子,“原想逗引屋主家的孩子叫他一声,但是他失败了”。孩子只见橘子的诱惑,根本不理会老人的存在,努力从老人的手里把橘子抢夺过来。老人唯一期盼得到的快感也被孩子的小手击得粉碎,他生活的世界谁都不同他对话交谈,完全与他疏远、隔膜。作品通过不同场景的对比展示,生动形象地刻写了老人心理律动的复杂性,塑造了一个年老体衰、孤苦伶仃、缺乏亲情与温情的悲剧形象。